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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就好。我再多说一句:你回去告诉你背后的那些人,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
说客自来至此,还是第一次看到刘钰神情如此严肃,和之前全然不同,连忙道:“国公请讲,小人一定传达。”
“嗯。告诉他们,来的太容易的钱,永远不是自己的。让他们心里明白,他们只是在替朝廷管钱,朝廷让他们有钱,他们就能有钱;朝廷不想让他们有钱,他们就没钱,有的是人可以替代他们。”
“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不要有太多牢骚,更不要有什么怨言怨语——既有怨气,真有种,那就不要干。”
若是平时,这番话听起来就有些瘆人了。
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这些话反倒是叫说客放心。
“国公放心,这等道理,便是不说,也知道的。小人也一定依据不落地将这些话传回去。除此之外,国公还有什么训示?”
刘钰挥挥手道:“别的就没什么了,可无可无的事。只要明白其中道理,一通百通。今年漕运改革,旧盐路要改。百万漕工已经够麻烦了,陛下力排众议……你们要是有点眼力价,便该知道,这时候是该‘献祥瑞’、还是‘天象警’了。”
“我不希望今年再出什么‘淹销补运’、‘沉船失盐’之类的事。”
说客心中更喜,连声道:“了然!了然!”
心想这话就说的很明白了,看来陛下真的只是来要钱的。想来也是,今年诸多变革,又是漕运、又是淮河的,哪里还有这么多精力同时干别的呢?
既说废运河是陛下力排众议才做的,这时候要是盐政出了什么问题,那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况且,这里面可不还有兴国公的一顶大帽子吗?只怕,兴国公现在只求漕运改革稳定,剩下的都是可谈可妥协的。这漕运可不止漕米,还有盐运呢,这可都是大事。
便是淹销补运,也不该非要今年,日后有的是机会。
看来这也算是上面给的一种‘契约’——皇帝保不改盐政,你们盐商给钱且要保证这两年不要出事,被人说什么“看,运河一改,连盐都出事了吧”。
这种大事,说的越重,越安全,这个道理说客心里有数。
刘钰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又敲了敲“点心”盒子,示意说客可以走了。
待说客离开,刘钰便喊在外面的人道:“去把史将军请来。”
片刻后,史世用便进来,也没问刘钰和那些人说了什么,眼睛只是在刘钰手指点着的点心盒子上扫了一眼,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刘钰也没说刚才的事,只道:“私盐的事,史兄查的怎么样了?”
史世用既明白刘钰说的定向查办是什么意思了,这时候便笑道:“查了挺多,越查越杂。查到军中一些人,尤其是原来巡查漕运的一些人,都参与其中。国公要找的人,自和这些人无关。纯粹的私盐贩子也查了不少,这边都有眉目了。”
“查下去之后,还发现各地的盐场、运口,都有一些商霸。甚至有一些凶狠的贩子,竟是带队直接闯卡。而各地盐口的商霸,也是人多势众好勇斗狠,私下里欺行霸市,很是嚣张。”
“按说这些人不该我们管,但在当地根深蒂固,若我们不管,还真不好办。”
“国公既要化枭为商,私盐贩子倒是可以不动,这些商霸动不动?”
这属于是分内私活,孩儿军其实不管这些欺行霸市的事,但既是要配合盐政改革,这事就非得他们管了。
刘钰想了想道:“不急,继续盯着,继续查。记住,千万不要急。先稳住,日后再说。私盐贩子这边,你找几个心腹可靠的……嗯,就假扮绑票的,抓几个私盐贩子身边的心腹弟兄,秘密押送过来。我问点事。别亮官面身份。”
史世用一猜便知,这是要掌握以下私盐贩子的销售网络,看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这里面的道理也非常简单,私盐贩子是被官方压着的,不是他们能力不行。如果他们现在能搞十万的市场,一旦让他们转正、化枭为商,那么他们是绝对有能力翻四五倍的。
“成,我这就挑些好手去干。这种事,国公放心,我们之前也是各处撒网,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识得。去的了白山黑水、蹲的住江户倭贼,安南朝鲜也都去得,这等事没什么难的。”
刘钰笑了笑,起身把那几个点心盒子一推道:“还有个事要麻烦史兄。加上之前陛下给的一些钱票,数目不小,派些人给送到松江府去。越快越好,路上注意安全不提……这里面都是钱钞,非是库平的银锞子,一箱就几万,万万小心。”
银票这年月还是新鲜玩意儿,非得资本雄厚、商本丰富的大商,才能发行可兑换银票,之前大顺可是没人有这等商力。那些搞皮货生意、在蒙古放贷、往罗刹卖茶的,距离能有这么雄厚的资本还差几年呢。
只看这样一个小小木箱子,里面竟能装几万白银,史世用也觉得新奇,伸出手掂量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道:“谁能想到,这里面装着几万两?那行,我这就去挑人,国公且把箱子封上蜡漆吧。”
…………
淮北盐政改革风声日紧的时候,似乎并未影响到松江府的商业行情。唯一有影响的,可能也就是海运的股价又涨了,废运河,意味着日后京畿贸易权的南方货,都要走海运不走运河了,之前那些搞试营运漕米的,可是要发财了。
除此之外,剩下的看上去也就按部就班。该收货的收货、该准备季风来临之前的西洋货物的准备西洋货物。
兴国公的松江府别院,也和往常一样,停了不少的马车。虽然兴国公还在黄河北边,虽然之前管事的康不怠据说如今在罗刹,但并不妨碍这里面依旧有人管各种各样的事。
虽然前朝赵豫为了移风易俗,搞出来了“松江太守明日来”的典故,一改松江府喜欢打官司的风气。
但刘钰开始影响松江府之后,又反向来了一拨移风易俗,被夸上天的明日来这种根本不是儒家,而是乡愿那一套。
是以这种反向的移风易俗就是鼓励有事去衙门解决。因为时代在发展,作为商业发达地区,再搞什么明日来这一套,那就没有明日了。
饶是如此,各种各样的新衙门之外,还有许多事是需要有官面身份、但以非官方身份协调的事。
这种事,自是以兴国公的松江府别院为中心。
今日来的客人,对这种风格已经见惯不惊。他们坐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旁边一个小隔间,隔间前垂着帘子,里面的人和他们聊事情。
既不是在官厅里说话,而且官厅里也绝对不会有帘子有女人,自然都是一些商业上的事。
和往常一样的客套话结束后,今日来的几个商人忙谦虚了几句说自己都是小买卖。
帘子后的田贞仪便笑道:“你们倒是谦虚了。”
“如今江浙有句话,叫高家管生、薛家管死。谁人不知?”
那个姓高和姓薛的商人赶忙说不敢,不过对这种评价,心里还是高兴的。
薛家是个海商,在大顺下南洋后,抓住了商机,牵头组建了一家专门面向南洋和辽东的贸易公司。
本身原来就是做南洋生意的,整合之后,借着大顺下南洋的东风、借着股本整合,几年时间,就将其余同业的散商打的抬不起头。
外界说的什么“薛家管死”,里面的缘故,自和薛家牵头组建的贸易公司的贸易品有关。
薛家的人,在一二月份,从南洋的邦加等地,收购锡块。
运到绍兴、杭州等地。
绍兴此时号称“锡半城”,以绍兴为中心画圈,几乎垄断了全国的锡箔业。
中国是个重祖先祭祀的国家,伴随着明朝开始白银货币化,那些看起来像“银元宝”的锡箔元宝,迅速流行开来。
显然,这个风俗也是明朝开始的,就像是冥币顶上有面额一定是纸币流行之后才有的风俗。
纸钱像孔方兄,但如今孔方兄多不值钱啊?一个“银元宝”,能换多少孔方兄?这年月又不是纸钞时候,冥币上不能写数额、以至把天地银行弄得跟“津巴布韦银行”似的,自然是“银元宝”横行。
南洋邦加等地的锡,运到浙江,赶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出货。
薛家的商船在六月份时候,装上锡箔,去辽东。
在辽东等到八月十五,大豆收获,再从辽东运大豆来松江府。
然后去浙江装满锡箔,去南洋,面向南洋华人过年时候的祭祀祖先的锡箔消耗——南洋华人日多,加上背井离乡,过年时候烧的锡箔更多。
因为他们要告诉祖先父母:我们背景离乡、离开你们的坟墓,是为了赚钱。你看,给你烧点银元宝,使劲儿烧,为了你们在那边不受苦。
过完年,再去邦加装上锡块,回江浙。
因着民间传说里,掌管“区别善恶、核定等级、发往投生”的转轮阎王,因着权力管辖范围的关系,必是“受贿行贿”的重灾区——像是十殿阎王里的老大秦广王,虽说权责更大,但有生死簿管着,这玩意儿不好贿赂不说,而且还没死呢,怎么烧钱过去行贿?
所以这管定罪善恶转生的转轮阎王正是花钱的地方。
偏偏按照故事里,这转轮阎王姓薛。
而薛家又是专门干这等生意的,是以便戏称说什么“薛家管死”。
至于高家管生,这里的生,倒不是因九天锡麟金阙监生金盆送子高元帅的姓氏。
这里的生,指的其实是“抓周”。
高家牵头组建的公司,主营业务是针头线脑、珠钗笔墨、拨浪鼓、小花鞋之类的诸多杂货。
南洋、辽东等地,各处卖杂货的商铺,都是高家在供货。
中产之家,孩子满周岁要抓周,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能在各种杂货铺买到。一问货的好坏,都说是高家那边来的货,是以渐渐有了这么个名声。
薛、高两家,只是今天来的这群人里的很普通的人。
他们谦虚说自己是小买卖,其实相对于别的豪商来说,不过是垄断了全国沿海和南洋的锡箔锡块、杂货日用而已,确实也只能算是“小”买卖。
除了薛、高两家外,今天被邀请来赴宴的其余商贾,也都是类似的情况:是新时代的胜利者,靠着下南洋、股份制、征日本等等契机,迅速战胜了其余地方的商人,依靠强大的融资、航海等优势,完成了某些商品的垄断。
但垄断的种类又不是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些“那些真正豪商看不上”的小角落。
他们的共同特点,便是在各处有商铺货栈,三教九流的人认识的多。
都是新兴阶层,之前根基不深,是靠着时代一跃而起的。
都渴望做更大的买卖,但苦于无有门路。
在辽东、京畿、南洋等地,都初步建立了商业网络。
说是大商人,但又不是很大;但说是小买卖,那又是睁眼说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