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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听出了安东尼对荷兰即将毁灭的悲怆。
面对荷兰人这种悲怆的情绪,刘钰很应景地念了三句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随后,他用很白话的语句,将这黍离之悲简单的翻译了一下,又介绍了一下背景。
诗歌是可以穿越语言隔阂的一种情绪,三句诗念完,在场的荷兰人心里都不舒服。
这种感觉,尤以前大议长安东尼为甚。
荷兰没有镐京破灭成为一片黍田的场景。
但前大议长安东尼却目睹了阿姆斯特丹一家家工厂的倒闭;目睹了造船厂一家家地停业破产;目睹了二十万荷兰军队在欧洲纵横再到如今两万人都凑不出的窘境;目睹了那个当初单挑英法联军的荷兰,沦落为现在面对法国人指责荷兰给奥地利钱还要卑躬屈膝请求法国原谅的荷兰;目睹了他年轻时每一个来阿姆斯特丹的外国人都感叹这是富庶之城,再到现在连俄国人来阿姆斯特丹也会来一句大失所望、不过如此的转变。
他这个年纪,全都经历过。
经历过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也经历过逐渐衰败,无力回天;最终可能还要看到衰亡没落,从脚踢英法西葡的超级大国,沦为个三流小国。
这,便是黍离之悲。
虽然经过翻译的诗句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味道,但安东尼的心头,还是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
在国内的时候,他每天要考虑的是国内的泥潭。摄政派、亲王派、寡头、行会、金融家、实业家之间的明争暗斗。
如今远在马六甲,被逼着目睹荷兰在东南亚统治的终结,联想到他从小到大目睹的荷兰的衰败,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难以控制。
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在镐京遗址前感叹悠悠苍天的人,情绪与共,终于理解了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忍不住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但刘钰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向安东尼描绘了一幅“对大顺而言无限美好、对荷兰而言布满阴霾”的未来画卷。
“安东尼前大议长说的没错,马六甲、巴达维亚的陷落,同样意味着荷兰的毁灭。欧洲的战争,也会因为这件发生在遥远东南亚的事,战争的结果也会截然不同。”
“你们猜,这件事,我有没有提前通知法国人?有没有与法国达成某种密约?有没有告诉法国人荷兰会在1745年秋天之前金融崩溃的推断?”
简单的询问,话语化作一柄重锤,沉重地敲击在了前大议长安东尼的胸口。
如果只是东南亚统治易主,毁灭的只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以及会让荷兰陷入金融崩溃。
但配合上欧洲现在围绕着奥地利王位问题的战争,这将彻底要了荷兰的命。
欧洲现在的战争,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都在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认输。
大顺不可能向欧洲提供战舰,也没机会直接参与欧洲战争。
但是,如果大顺真的提前向法国通告了此事、双方达成了密约,那么法国就能围绕这个战略硬撑下去。撑到荷兰金融秩序崩溃的那一天,荷兰的命运将会无比的悲惨。
甚至,可能又要再出现一次以水代兵的情况。
但上一次之后,凭着东南亚贸易的垄断、凭借法国签署了驱逐新教徒的敕令,让荷兰挺了过来。
现在,东南亚贸易垄断不存在了、法国也没有新教徒银行家和新教徒手工业者可供驱逐了,荷兰这一次以水代兵之后,又该怎么在群狼环绕的欧洲活下去?
刘钰的这番反问,并没有给出有或者没有的答案,而是在用重锤锤了这些荷兰人的内心之后,继续撒了一把盐。
“很多人都知道,我对英国缺乏好感。但人,不可能和金子银子过不去。”
“如今天朝拿下了南洋,我曾向你们荷兰建议搞勘合贸易,但你们出于爱国者的自尊拒绝了。现在嘛,天朝将采取一种崭新的贸易模式。”
“将整个欧洲,划分为四个销售区。其中,瑞典负责波罗的海地区的香料瓷器等销售;英国负责北美和英岛;法国负责法国和中欧;西班牙负责南美。”
“由大顺做保,严禁货物离开各自的销售区,跨区销售。保证各国的贸易相对和平,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勘合贸易,或者一种新型的垄断模式。”
“很遗憾,在这个美好的未来蓝图里,没有荷兰的位置。”
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杀人之后还要诛心,那就有些气人了。
这些话本已经足够荷兰人绝望,刘钰却又豪情万丈地指着帅帐外马六甲城的方向道:“这座被你们为了巴达维亚而故意压制的城市,将成为东西方货物的中转站,将比巴达维亚辉煌百倍。”
“只不过,这座城市的上空,飘荡的不再是voc的旗帜。我想,这用不了多久,你们应该可以目睹马六甲的的重建与辉煌。”
如此豪情的一番陈诉,安东尼等还要继续回荷兰、对七省还有一些爱国感情的荷兰人,内心更是难受。
刘钰没有讲空话,他讲的每一句,都可以做到。大顺依靠着货源垄断,搞这种分片销售大区的垄断模式,绝对是可以做到的。这一点,荷兰人心知肚明。
这么一搞,荷兰就连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各国在销售香料和东方特产的同时,也会逐渐将荷兰的那些运输体系取代,霸占荷兰历经二百年艰难开拓的所有市场。
荷兰本身,金融业的过度发达,已经让荷兰的手工业消亡了。如果运输业和商业也被人取代,荷兰的日子可就无比难过了。
甚至,回到从来,都不可能。
从前,还能在北海捕鱼。
现在,在北海捕鱼,都整天被英国人打、劫船、驱逐。
安东尼已经被刘钰恶毒的想法气的颤抖,心想荷兰到底是怎么得罪大顺了?为什么大顺对荷兰如此残酷?哪怕是刘钰讨厌英国,依旧还要与英国合作,怎么到了荷兰这里,就要赶尽杀绝呢?
安东尼想不明白。
荷兰不是天主教,也不热衷传教。
虽说当年占过台湾,屠杀过一些华人,劫持了一些华人去东南亚当奴隶,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有必要这么报复吗?再说当年朝贡的时候,都已经道过歉了啊。
甚至,安东尼还觉得,东印度公司对华人不薄。很多商业活动,都是让华人去做,甚至于有荷兰人都像董事会投诉,说过度支持华人商业活动严重影响了荷兰籍员工的利益。
怎么刘钰就要对荷兰下手这么狠呢?
绝望,真正的绝望,就是这样。
敌人将下一步该怎么做,说的清清楚楚。
可是,知道敌人下一步会怎么做,却无能为力。
这就是绝望。
安东尼低着头,唉声叹了口气。
想要问点什么,终究什么都没问出口。
坐在上首的李欗听完翻译将刘钰的话翻译成汉文后,心里忍不住暗笑。心想鲸侯骗人也是一把好手,当真是抓着荷兰人的痛点,骗的他们绝望。
看到别人手里的东西,拿起刀子夺走,再施舍一点给原持有者,那叫好人。
看到别人手里的东西,觉得有一部分是属于自己的,希望能公平的要回了一点点,那叫敌人。
绝望之后再给一点希望,这样合作起来,就容易多了。
本来大顺与荷兰是根本不可能合作的。李欗心道,但凭着鲸侯的一系列操作,以及那套对抗与非对抗性矛盾转化的道理,竟是愣生生地搞出了合作的基础。
李欗久在海军,早已经习惯了海军内部粗俗的水手文化。心想若以水手们的粗俗比喻,这南洋算是个美人儿,原本荷兰大顺这两个男人都想要,自是不能合作的。
但现在,大顺抢到手了,可实际上,大顺想要的是个孩子。可操作一番,发现自己生不出来,便找荷兰人帮帮忙。原本的荷兰是既想要女人、又想要孩子,但女人都被大顺抢走了,女人和孩子也就都没了。如今大顺让荷兰帮忙生个孩子,荷兰虽得不到孩子,还能摸到这女人,自是可以合作的。
当然,刘钰现在说的这番话,意思便是:没错,大顺自己生不出孩子。但是,又不是就你荷兰能生。英国、法国、丹麦、瑞典、西班牙,都能帮着生,帮个忙当无问题。
最后这番话,才是与荷兰真正能够合作的基础。
李欗心道,荷兰啊荷兰,鲸侯是吃定你们了。现在你们多绝望一些,将来合作的时候便能多痛快一点。我又不点破,只怕你们一辈子也猜不到,如此谈判,主动尽在天朝掌握。
待过些日子,邀英法各国公司的人来马六甲开个会,假装要讨论下贸易份额和销售区划分垄断的话题。便不信荷兰人还能叫嚣着永不投降、拒不合作。想来大顺这边会在合作中,拿到一个非常优渥有利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