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七章 主战者皆国贼也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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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川氏的本家,在德川吉宗上一代已经绝嗣了。从一个旁支藩主入主江户,德川吉宗一方面凭借运气,一方面也有一定的政治才能。

    此时此刻他已经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契机,认为正是一个妥善结束中日战争的机会。

    就在京都御所被攻陷的消息传来之后、井伊直定入京都的那天,德川吉宗找了著名大儒、修订校验过《七经孟子考文》和《唐律疏议》的荻生北溪,用汉文写了两封信。

    荻生北溪对大顺不太熟悉,但对大明很熟悉,他参与翻译过《大明会典》和《大明律》,用词考究,完全契合和大顺的交流。

    一封,是写给大顺天子的,都是些片汤话。写的不错,引经据典,可以说不卑不亢。

    另一封,是写给刘钰的。

    信上先是盛赞了刘钰为日本送来了番薯、缓解了享保大荒的功绩,狠狠恶心了一下刘钰。

    “若无守常君,日本之灾,不下明末,必致烽烟四起,日本必然大乱。幸有番薯救荒,活和人无数,当为君立神社,年节以祀之。”

    “江户一别,贻有数载。昔日‘狡兔三窟’之言,言犹在耳。君之本事,实东西通用之术,若去西洋,亦可被重用。惜锁国为祖制,不能用君之学问,致有此败,今深恨之。”

    “土佐一战,均田免粮,真不愧大顺之臣,有顺祖皇帝之遗风也。”

    “上舰能乘风万里、下马能步战攻城、破城能出榜安民、民乱可月日归心,真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也。”

    “此战皆君运筹帷幄之功,必当封侯。”

    “昔日三窟之说,君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尔今自毁一窟,舍退路而报国,足见君臣一心不疑。”

    “然,吾闻大顺天子年近知天命,古人云,七十古来稀。生老病死,实非人力所能更易也。”

    “纵如今君臣不疑,天子百年之后,新君继位,君何以自处?”

    “顺之诸皇子,有如懿文太子之辈欤?若无,君当细读明凉国公之传也。”

    “君忠臣也,或不读凉国公之传。却不知顺太子读不读《绛侯周勃世家》?”

    “是故,若君封侯,当祈封于日本万户为食邑。”

    “若新君可辅,则辅;若不能辅,以君之才,不弱秀吉,纵百里之城,亦可竞逐英杰而上洛。”

    “秀吉者,不过织席贩履之贱人,他既可成大业,君为华国勋贵,如何不能成?”

    “若君嫌日本狭小,可效前明之建州卫龙虎将军。以君练兵、统兵、治民、收心之才,待中原有变,何愁大业不成?”

    “而天子若不实封君于西海道,虚爵于京城……纵淮阴之才,多多益善,然困于长乐钟室,不过一二刀斧辈即可杀矣。”

    “君当细思之。”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先恶心恶心刘钰,挑唆一下君臣关系。

    即便现在没用,悄悄埋一根刺,将来说不定哪一天,这刺就会扎的疼。

    这封信的恶心之处,在于他是外人来写的。

    大顺内部,不可能有人当着别人的面,和刘钰嘀咕这些。别说这些,单单是“狡兔死”这三字,就足够挑唆君臣之大罪了。

    这封信说是写给刘钰的,可实际上完全就是一封公开的信,皇帝肯定能看到。

    刘钰偷偷看,被知道了更不好。

    不偷偷看,皇帝就算当时置之一笑,谁知道心里不会嘀咕?嘀咕的是就算之前刘钰忠贞无二心,谁知道看过这封信后,会不会自己担忧?

    就算将来这根刺没起作用,也可以让大顺这边断绝了割地日本的心思——割地之后,哪怕不实封,总得驻军,而且还得军政一把抓,付以大将军印。

    驻军统帅未必是刘钰,但相隔大海,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

    到时候割据一方,成赵佗之事,也未必不可能。使使劲儿,一旦将来中原有变,说不定将来也能效大明建州卫龙虎将军,打出个萨尔浒呢……

    荻生北溪执笔的时候,难免记起当初在江户和刘钰的见面,以及自己以新勘定的《七经孟子考文》相赠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他眼里的刘钰,是个一心求利、但实实在在为日本送来了地瓜缓解饥荒的“小人”。

    心曾生出一丝不屑。

    不想数年之后,这份不屑,变为了自嘲自讽,自己和将军才是那个愚笨之人。

    再见已成仇雠,不屑化为敬畏。

    写这封信的时候,博学的他,竟有些把自己代入了蒯通的角色,心中竟涌出那么一丝丝伤悲。

    暂停下笔,荻生北溪问道:“将军必除此人,方解心头之恨?”

    德川吉宗反问道:“汝不想除之?”

    “他自弃三窟,将军却可为其留之。此人虽不通圣言,却有实干之才,吾等儒者不能及也。”

    德川吉宗摇头道:“他很有才能,但他解决不了日本的困境。因为他解决的方法,必然血流成河。旁有唐国虎视,他的路,走不通的。”

    荻生北溪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德川吉宗的意思,德川吉宗也不解释,摇头不语。

    心里却想,日本的事,刘钰可以解决,也很简单。

    就像是土佐一样,就以练兵而言,若各藩武士为正兵,他所编练者,可以用农、工、商为主,可称奇兵。

    用奇兵而不用正兵,巩固藩政,四周无人可敌。

    均田减赋、废藩而效始皇立郡县、选以科举、学以三代之学校,选贤任能,废黜武士之俸,必可成事。

    幕府将军可以带头,造武家制度的反吗?

    暂不想这个问题,就算真这么搞,必要血流成河。

    而大顺就在旁边,怎么可能会放任日本搞成?怎么可能不趁着血流成河的时候,出兵再战?到时候各大强藩,必要奉大顺为正朔,请大顺出兵,大顺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最激进的办法,到了这一步,有大顺在旁边盯着,已经无法用了。

    只能延续旧有的体制,修修补补,维系稳定,看看能不能找出不用血流成河的办法。

    而德川吉宗凭借刘钰在土佐做事的风格,猜想到了刘钰的办法。

    幕府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修补匠,而不是一个砸了旧船造新船的造船师。

    因为在砸船的时候,在旁边的大顺会趁机把砸碎的木料都烧掉。

    就算他有本事,真的能力抗大顺与西南诸藩的联军干涉吗?显然不可能。

    德川吉宗心里这样想着,也不断地告诫自己,万万不可过于激进,只能一步步的来,否则必完。

    收起了关于未来的思索,德川吉宗又让荻生北溪继续完成那封信的最后部分。

    挑唆完刘钰和皇帝的关系,在信的最后,便说幕府这边,会效土木堡故事。

    再立新君,死战到底,江户不灭,誓不服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荻生北溪写前面那些恶心刘钰的话时,心情有些沉闷。

    当写到这一部分的时候,心情激荡,说古论今,将心中郁结的激愤和报国之心,全都化为如刀剑的文字,激昂飞扬,将誓死一战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出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德川吉宗之所以在信的最后,写这么一封抵抗到底的宣言,吓唬的不是大顺,而是西南诸藩和伊达氏。

    措辞越激昂,实际上恰恰是在告诉刘钰:我认输了,和谈吧。

    他知道刘钰对日本一直在搜集情报,很是了解。之前的种种作为,也相信刘钰一定会选择对大顺最有利的条件。

    刘钰给他的信,他半信不信,也根本没认为那封信上的条件就是全部。但他已经从大顺直插京都的作战中,摸清了大顺的要求:大顺不想占地、不想占据日本、不想统治。

    既如此,再打下去,对大顺来说已经无意义了,纯粹浪费钱。

    信的最后一段,实则是向刘钰提出了隐晦的和谈条件:保存幕府体制,否则他会奋战到底。

    荻生北溪用重重的墨,点下了最后一个字。

    将两封信封存,就要立刻送往京都,交到大顺军的手中,由他们转交给大顺朝廷。

    …………

    就在城中写这两封信的时候,从小滨赶来江户的井伊直定,决定在江户城下,切腹死谏。

    井伊直定没有面见德川吉宗,而是在通往江户本城的路上,当着江户百姓和诸多武士的面,要切腹。

    他没有选择此时流行的“扇切”,用扇子比划一下就砍掉脑袋。

    甚至,他没有选择任何一个介错人。

    而是告诫家臣,无论他有多么痛苦,都不得砍掉他的头。

    任何想要帮他的结束痛苦的行为,都不允许,包括将军的命令。

    然后,将那封绝笔放在了身旁,就在惊慌的江户百姓的注视下,撩开了自己的上衣。

    抽出自己的刀,从左到右先划了一刀,剧痛之下,手腕猛然发力,让刀在腹腔内转了一下,向上一切。

    抽出刀,将切腹的刀压住绝笔,这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忍耐力。

    皮下组织神经丰富,如果只是切皮和肉,不见得有多疼。

    可剖开的腹腔,内里的脏器,开始制造出比切皮痛苦百倍的感觉。

    割开的小肠里,还未完全消化的肠道糜液,流进了腹腔;小肠流出的液体内的蛋白酶,腐蚀着自身的蛋白组织;向上横切刺破胃液的酸液,滴滴答答地冲刷着大网膜。

    整个腹部,就像是被拔掉了指甲之后,用沾满了盐酸的铁刷子剐蹭。

    进化而来为了保护自己、好让自己知道腹部有病变的神经组织,精确地传递着信号。

    融合了阑尾炎之前的压痛和反跳痛;体验着胃穿孔的酸液腐蚀的灼烧痛;每一处都感触着肠穿孔遍布整个腹部的剧痛。

    井伊直定伸出手,像是初生的婴儿抓握反射一般,死死地抓着地面,肉骨的手指插入了坚硬的泥土,用力攥成一团。

    豆大的汗珠遍布全身,牙齿已经咬碎,嘴里渗出了咬破了腮流出的血。

    “咬舌自尽吧!”

    “扯断肠子吧!”

    这样的想法,不断地在头脑里闪现。每一次压下之后,都会再次出现,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

    周围观看的百姓和武士,有许多已经吓得不敢看下去了,有人飞奔去告知德川吉宗在外面发生的一幕。

    井伊直定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用最后的力气喊出来一句话。

    “唐国不可战胜,久战必亡,亡国灭种。妄言死战者,皆国贼也!主战者,国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