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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谢荀裹挟着翻飞腾跃在绵延不绝的房梁屋脊之间,月玦莹白的发带被风吹散,月色下如一抹云烟,悠悠然扬在风中。
微睁开眼,透过凌乱恣扬的发丝看见城中连绵如龙的璀璨灯火,从他眼下转瞬掠过,晃如虚影。
“谢之卿,这便是你谢家荀郎的好手段好计谋吗?”
月玦浮白的嘴唇轻轻开合,冲解开被谢荀封住的穴脉已要耗尽他所有力气,声音如游离欲断的丝一般细不可察。
面色冷沉的谢荀闻言,一双狐眸依旧不偏不斜地凝视着前方,精准地掌控算计着可腾跃的距离。
“何来的好手段好计谋,下下之策罢了。”
谢荀开口的瞬间语气有些微颤,尽管月玦身量他已提前试过,并不算重,然拖带着一人于梁脊间驾驭轻功依旧极为消耗体力,他喘息不经意间有细微的凌乱。
司马赋及奔赴西南,谢容远走蓬莱,二人临行之前皆托谢荀照拂月玦,他亦答应二人帮他们的好师兄拿到血灵芝,尽管如此并非他所愿。
当年输给月玦的那一子,谢荀便知晓此人若与他为敌,必成他心腹大患。
“纵是我以天衣无缝的计谋,滴水不漏的手段助你拿到血灵芝,却依旧是下下之策。只因救你,于我而言便是下下之策。”
谢荀凉薄的声音散在耳畔呼呼作响的风里,月玦埋在长发中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
在杨暄突然站出来之时,他便将谢荀今晚蹊跷怪异的举止串通贯连,一个以琴瑟杀人的计划横亘在他眼中。
谢荀是玩弄心计的高手,他深知杨暄身为杨国公后裔,如她祖父一般有着忠心赤胆,只要他说他有办法救他的命,无论结局是成是败,代价是高是低,杨暄都会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岁晏开始之后,谢荀便以琴师身份与他同处帘后,不知他是在乐府中哪处关节动了手脚,但他做到了,成功从今晚所排舞曲中撤掉排序为二的惊鸿舞,代之以他的琴,又邀他以瑟合奏。
彼时他与谢荀已互相识破身份,乐音骤停必定引得殿上人起疑,他便应下,随场发挥与他合奏。
在慷慨争鸣摄人心魄的琴瑟声中,殿上听曲之人无不血气翻涌头脑生热,皆沉浸陶醉于高妙的乐音之中,此时便是谢荀为杨暄创造的下毒之机。
此机不可谓不巧,更不可谓不险,众人皆心醉神迷出神之下,杨暄再细微的动作亦会被衬托放大,当时但凡有一人神识清醒不为乐音所感染,察觉到杨暄的动作乃是轻而易举之事。
无论谢荀是否是对自己的琴极度自信,他如此之举无疑于让杨暄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丝毫方寸的偏差,便是必死无疑。
现在想来,谢荀应也并无绝对把握可凭琴声将殿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不然他亦不必临时生变,要他以瑟相和,且在途中兀然与他较起高低。
在谢荀的计划之中,他的出现是个变数。
若他今晚不曾扮作乐师隐于珠帘后,谢荀亦会实行计划,独自抚琴以吸人耳目。
他深知一人独奏远不及二人争鸣更具震撼之力,故而才邀他以瑟相和,且步步紧逼着他化瑟为剑与他比斗,亦将殿中所有人带到他所虚设的战场上,让众人感同身受他二人之间无形的博弈厮杀。
亦在这时,真正的血腥悄无声息蔓延开来。
华清宫岁晏上的这场毒杀,从下毒的凶手,到被害之人,再到下毒的时机,谢荀都精挑细选,把握的精妙绝伦。
他选择代朝颜,便是看中她背后的代衡,如今除了代衡,恐无人能逼秦昊将血灵芝吐出来。
自然,按照他自己的谋划,他是先行利诱,利诱不成才是威逼。他有把握能从秦昊手中拿到血灵芝,可谢荀这个变数却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虽然无论按谁的计划,如今血灵芝都已拿到手,结果却完全不同。
谢荀是何人?
他是精明的生意之人,亏本买卖他不会做。
纵是救他是他的下下之策,他亦要从中捞到最大的好处,他要彻底逼反代衡,他已迫不及待要坐收渔翁之利。
在他精心所布的这场局中,他亦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救他如是,不救亦然。
月玦唇角勾起笑意,纵他是神兵利器,又岂是人人皆可握之为刃?
举不起挥不动,砍下来死的便是自己。
耳畔的风声骤然停止,谢荀双足轻点稳稳落地,尚不等虚弱脱力的月玦站稳,便将迅速他带入一处未曾点灯的房间里。
漆黑昏暗中谢荀脚步丝毫未曾受阻,他站于一面墙前,抬手轻动了某处机关,立有一道小门从墙上缓缓旋开,昏黄的光从门中透射出来。
走进小门,浸骨的寒意与浓郁的药气立时将二人包围。
这是一处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暗室,伫立四角高擎的烛灯将室中照的通亮,一方两尺见高的硕大的寒玉床停在中间,平整光滑的床面上氤氲冒着寒气。另有数尊熏炉围着玉床绕一圈摆放,浓郁的药气便是从燃着的熏炉中蒸腾散发出来。
谢荀将月玦扶放在寒玉上,冰寒透过衣衫渗入皮肉,月玦清醒些许睁开眼,手指微动滑过冰凉光滑的玉床——这是司马赋及练功所用的寒玉。
“大将军府。”
谢荀将刚从脸上扯下来的假面随意搁于一旁摆满瓷瓶玉匣的桌案上,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几乎是瘫软在寒玉上的人,他没有否认。
“如此大的寒玉天下唯此一方,不是他的大将军府又会是何处。玦太子,你当我甘冒大险搬入他府中是为了什么?”
睁眼看着笑吟吟的人,月玦嘴唇虚弱开合着。
“莫要说你是为了替我修建如此适合疗毒养身的地方,我于你眼中处于何等境地,我心里了然,还不足以让你冒那般大的险,你是有私心的。”
被人戳穿,谢荀脸上的笑容亦不曾消减半分,他抬了抬袖露出自己一双十指苍劲的手,俯下身去扯月玦脸上的假面。
“虽然我并不想看到玦太子你俊美无俦的脸,可现在你这副模样,着实让我看了便不想救你。”
谢荀将那张胶白的假面整张撕去,月玦虚白的脸在灯烛下透着光,倾委在寒玉床上的长发夹杂着大缕大缕的白。
谢荀目光有刹那的顿瑟,若他现在不救他,纵连明日的晨阳,恐亦难得窥眼。
起身走到长案旁,打开同是寒玉做成的匣子,较为昏暗的烛光下,呈绛红色的血灵芝凝结着一层细密的冰珠。
修长的手指方将血灵芝拿出,兀然一声细微的机关声响,关闭的室门缓缓旋开,谢荀身形忽动袭上去,却被那人抵挡住。
“紫瞳之人,雪子耽。”
看清那人面容后,谢荀撤回掌任由他进来,见他走向寒玉床,谢荀手持血灵芝亦跟过去,看着床上人笑道:
“这么快便追来,且寻到机关找到此处,不愧堪称为帝王之相。怎么,月玦便是你认定的襄助之主吗?”
雪子耽默而不言,确认月玦未曾受到谢荀迫害后,他看向捏在他指尖的血灵芝,伸出一只手。
“还给我。”
“嗯?”谢荀将他略一打量,指着床上的月玦猜忌道:“难道你不想救他?莫非你追来是替秦昊或者代衡讨还血灵芝的?”
“我自然会救。”
雪子耽回答的干脆,对着谢荀迟疑了片刻后,伸出的手指屈了屈,有些不甚确定地迟疑道:“难道你亦想救他?”
“身不由己而已。”谢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他现在身体虚弱,难以承受血灵芝的药效,且恨无绝解毒之后,亦会遭到他体内其他剧毒的反噬。我虽有克制之法,然依他此时疲弱之躯亦难堪重负。你既然想救他,待我用药之时,你便替我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知道雪子耽不会拒绝,谢荀抛下一句重新走到案边,十指开始在各式各样的药材间娴熟穿梭。
见月玦本是敛阖的目睁开,通脱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他,雪子耽回头看了眼专心于案的谢荀,绕到寒玉床另一边,俯下身贴近他些许。
“你要说什么?”
静静等待了片刻后,轻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若我昏迷一年不见清醒,你便杀了我。”
雪子耽闻言紫瞳骤然一凝,全身僵硬不知所措,嗡鸣的耳畔又传来月玦略带清苦的笑语。
“与其不省人事苟延残喘地窝囊活着,牵绊着她,亦禁锢着自己,我倒宁愿干脆利落的死,你出山便是为了杀我,现在我给你机会,你若把握不住,以后可就再也杀不得我了啊。”
雪子耽偏头看向仰躺在寒玉上的人,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迫近死亡的恐惧,亦没有丝毫即将迎接新生的狂喜,有的只是一惯的平淡从容,就像春去等着下一个春来,等着自己即将面对的生或死。
“放心,我不会轻易给你杀我的机会,有人还在等着我。如不出我所料,最少三月,至多半载,我便会清醒过来。”
月玦清澈的眸子终于浮现出祈盼希冀的光泽,目光变得柔和,从雪子耽身上剥离,透过昏暗蔓延到很远的地方,满心满眼皆是她。
他知晓她此时一定着急到要发疯,可他并不想让她见到他狼狈的模样。他答应她,会还她一盏生辰明灯,还她一个余生共度,还她一个他。
他要用尽力气拼命挣扎着,从死亡中活下去。
良久,空远涣散的目光飘飘缓缓地收回,月玦恢复些许力气,屈臂撑着身子盘坐起来。
谢荀虽然专心致志地融合着血灵芝与数十种药材的药性,然对于适才月玦与雪子耽之言,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适才他陷入一件极其为难之事——到底要不要纵任月玦活下去。
如今纵然血灵芝在手,无论是他还是雪子耽,亦或是月玦自己,更或是他三人合力而为,恨无绝虽可解,然他一时不会清醒却是在所难免之事。
他所预料的,比月玦自己所想的要乐观上些许,只要一两月他便能醒来。可只要他在药材中稍动手脚,让他昏迷上一年是轻而易举之事。
纵是雪子耽下不了手不杀他,一年光阴,已足以让他避开月玦的锋芒,放开手脚去做事。
不知不觉间,谢荀已端着熬制好的药走到寒玉床前,青白的药碗中,散发着浓郁药气与一股淡淡血腥味的汤药呈压抑诡异的黑红。
谢荀绕过熏炉坐到床上,将手中药碗递给月玦,自己从袖中取出一裹银针。
“劳烦雪国师护住玦太子心脉。”
雪子耽闻言盘膝坐于月玦身后,谢荀取出一根银针,隔着衣衫准确刺入月玦身上几处穴位,而后停手示意他说道:“玦太子,此时便可用药了。”
厚重的药气弥散在鼻间,月玦淡淡笑了笑,却未曾喝。
谢荀狐眸微挑,片刻后轻笑道:
“玦太子放心,我不曾在这药里做任何手脚。纵是我为成事再不择手段,亦要分人而论。你的医术并不在我之下,轻而易举便能发现药中端倪,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月玦不着痕迹地垂眸看了眼扎在自己胸前一根明晃晃的银针,说道:“多谢。”
谢荀闻言淡然一笑。
“只是不知血灵芝可有剩余?”
“倒是有剩余,怎得,你要救代朝颜?”
谢荀很快想通他想做什么,摇摇头轻声笑了。
“虽不知你自己想以何法从秦昊手中拿到血灵芝,亦不知你如何看待我的手段,觉得我残忍亦好,卑鄙也罢,如今事已至此,你不得不接受。月玦,你的心不够狠。”
“是吗?”
月玦轻声说道,脸上露出笑容。
不似他惯有的,温柔淑暖,闲散悠然的微笑,那笑意依旧涓淡从容,只此时从容中,却透着一股冰冷彻骨到极致,无有半丝生机,死一般的漠然。
谢荀脸上的笑骤然消失,看着这样得月玦,他心里不受控制地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诡异恐惧。
“代朝颜死了便死了,若现在死,却多少因我而死。然我或生或死是我自己之事,无论如何亦轮不到她掺在其中。你硬要将她扯进来,我会在意,我并不想欠她的命,这或多或少会妨碍到我对付代衡。而在我对付代衡的谋划里,如有必要,我亦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代朝颜,她死了,便死了。”
月玦带笑的声音冰冷无温,他喝下碗中的药。
“何为狠心?杀人吗?不见得,死去要比活着容易简单得多...”
他说完,唇角溢出黑红的血,一头长发从根到尾,肉眼可见地迅速变成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