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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烟日暖,玉殿风笙。
东景宣政殿,金碧矗曦曛,雄丽复高寒。
景宣帝月扶沧负手于背,当窗而立。峭风偷过轩窗隙,卷着一丝初雪雅气,稀稀萦入那管高挺的鼻。
“父皇。”
一声温润之音入耳,月扶沧睁目侧首,丹凤长目迸射寒光,溅落在身侧一袭青白广袖长衫上。
“琛儿平身罢。”
月扶沧低沉一句,转身踱回沉木雕龙纹椅上,尚可辨年少奇俊模样的脸面上,浮着浓郁龙瑞香都冲不淡的愁味。
躬身立于一侧的少年直起腰身,青白广袖逸逸飘飘,轻若缓云出深岫。
丰神如玉,倜傥出尘,平生风流色,尽赋丹凤眼尾一点痣。
东景太子,月琛。
上天待月氏一族,向来不薄,尊极之位,绝美之貌。惟情之一字,如玉有缺,尽化为玦。
月琛摒袖敛目立于案前,朱色薄唇微抿,声色不动,自成一抹阳春笑意。静立之际,君子如兰,隐僻空谷,俗尘不染。
月扶沧高居上首,侧眸看着缄口不置一辞的月琛,低声如雷沉,“你就不问问,朕为何宣你来此。”
“父皇有嘱于儿臣,自会与儿臣言说,何须过问?”月琛上前一步,开腔朗润,“但儿臣观父皇愁绪凝眉,想来是因月玦之事。”
月琛掀抬眼皮,凤目看向上首,见父皇听闻月玦二字,眉心兀然紧锁。
看来,是被他言中了。
其实此事亦并不难猜,经年来,能招惹得父皇如此愁眉苦脸者,除了自己那位远在西风的堂兄月玦,还能有谁?
未几,一声沉叹绕于丹楹刻桷的宣政殿中,良久,方被一声愁寒之语压下,“看看这个。”
月琛上前,将月扶沧手中的一纸红笺接过,骨指轻捻,墨笔工楷,现于眼前。
丹凤长目微敛,自上而下一一而视,未几,一丝浅笑漫上唇边,“不愧是月玦,这等局中,还能保得命在。不痛不痒间,竟还折了西风一员猛将。”
月琛不轻不重之言落入月扶沧耳中,本就愁云密布的心腔,萧风苦雨,瓢泼而至。
“冷剑鸣刺杀尉迟宏一计,不能斩草除根杀了月玦便也罢了,冷剑鸣竟还落入司马赋及的手中。这场精心谋划的局,尽数落空不说,还偷鸡不成反蚀米,你怎还笑得出来?甚至言语之中,还有褒赞他之意?”
“父皇恕罪,儿臣只是实言。”月琛躬身一请,须臾肃色:“父皇若是因此事而愁结不解,那便是不值当了。或许父皇本就不该抱有如此轻易便除掉的月玦的幻想,毕竟他于父皇眼皮底下这般多年,父皇亦不曾动得他分毫。”
听闻月琛如此之言,月扶沧眸光晦而又晦,紧抿的嘴角微动,似是在回味着什么一般。
“不知月玦能安然活到今日,这功劳里,有几分属于琛儿?”
月扶沧晦目紧盯之下,月琛如月面色未变分毫,眉眼弯动间,眼尾一点墨,愈显风与流。
“月玦不曾与儿臣算过这笔账,故,儿臣亦不知他能活到今日,儿臣的功劳有几分。”
言语之际,月琛躬身上前将手中红笺递上,敛目垂首间,兀然觉手中一空,食指指腹凉然一痛。
月琛平身收臂,丹凤低敛,落于右手修长骨指。红笺如刀,一道血线勒然而出,簌簌掉了几颗红珠。
月扶沧坐于上首,与月琛三分相似的丹凤长目盯在眼前人身上,将月琛拇指轻捻,揩去血珠的动作看在眼里。
“若你不是朕的儿子,今日这纸,便是利刃,那道口子,便在颈上。”
“谢父皇宽恕。”
月琛躬身谢恩,音如淑气,摧声若黄鸟啼春。
“野火不尽,春风又生。”月扶沧背靠于椅,声色间是君临之姿,“如今月玦非但未死,还入住西风皇宫之中,秦昊待之以使卿礼,再想除掉他,更是难上加难。想来月玦入住西风掩瑜阁之事,你定也知晓了罢?”
“此事如风,自洛城一路凛冽至我东景龙阳城,如今已是天下皆知。”
“你既已知晓此事,难道还觉不出这其中的利害之处?”
闻言,月琛俯于骨指的丹凤长眸略抬,须臾轻笑一声,“西风皇帝秦昊能如此厚待月玦,便亦是予我东景脸面。虽不知秦昊心意是否诚挚,但无论是于月玦,还是于东景,皆是有利无害。”
“于月玦?于东景?”月扶沧铮然起身,双目紧盯于身前一立青白,“此事于月玦于东景确实有利无害,然你可想过于朕,于你?”
月琛闻言,敛目不语。偌大宣政殿,惟闻金靴碾地之音。
声声笃笃,笃笃生凉,寒意拔地而起,窜然而上彻入心脉。
“若是月玦在西风得了势,琛儿你说,他可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到时朕这皇位,可还坐的稳当?你这东宫,可还住的安心?”
“父皇。”月琛抬眸,迎上景宣帝逼在咫尺的目,“父皇,月玦身中恨无绝,无需父皇动手,便已是命不久矣。儿臣请求父皇,让他于西风自生自灭,放过……”
啪——
一声清脆蕴着怒,攒龙金袖凌起冷风,与结结实实的掌,一同凌厉在月琛面上。秋月色脸面,瞬起一掌落日赤晖,眼角墨痣似化孤鸿远影,渲染不尽凉。
“月玦为保残命,奴颜卑膝求恩于西风秦帝,乃我东景耻辱叛国之贼。自今日起,与我东景月氏皇族,再无半分瓜葛。琛儿,听明白了吗?”
阴鸷之音响在耳畔,将嗡鸣之声压下。
月琛微微正首,未顾面上焚烧热辣,扯唇曳笑,“儿臣,明白。”
明白——月玦纵是得势于西风,欲回东景,亦是无路可行。
“另外朕要提醒你,虽然你是朕的儿子,有些事朕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于你。但你要知晓,朕,可不止你这一个儿子。”
闻言,月琛舒颜一笑,面上赤霞,平添三分魅,“儿臣,自幼便知此点。”
“你……”
月扶沧语塞喉中,晦目凝于月琛红痕斑驳的脸面,隐于龙袍金袖中的右掌微微而颤,掌心是一团灼热的痛。
须臾,一声沉叹散入龙瑞香中,月扶沧甩袖转身坐回龙椅,“你知晓分寸便可,下去罢!”
“是,儿臣告退。”
青白长衫出金殿,月琛长呼一气,似将殿中闷在心中的浊尽数呼出。
“太子殿下。”候在殿门前的随从见月琛出来忙迎上去,然看到自家主子脸上的红掌印时,扬起的眉眼又低垂下去,“太子殿下定是又为玦太子说话了罢,您说您管他作甚?”
随从说完,便见行在前面的主子兀然停下。未几,一双丹凤长目幽幽转来,凝在他脸上。
月琛居高临睥之下,随从只觉被盯得心中发虚,周身寒毛根根倒竖。
一向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怎的如此冷厉看他?
“太子殿下,是属下多言了,太子殿下与玦太子手足情深…为玦太子说话也是应该的……”
随从垂头躬身于月琛身前,颅顶似压一块寒冰巨石,直直要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玦太子?”月琛挑眉,声线轻拨。
冰凉三字入耳,随从抬眸看去,正迎月琛凤目微眯。
电光石火之际,随从心弦猝然而崩,心脉凝冰,瞬间如坠地狱十八层。
“回太子殿下,是…是月玦……不…不是玦太子!”
随从意识到自己话中错处,如今东景只有琛太子,何来的玦太子!
惊慌辩解之际,随从已然屈膝欲跪,然尚不待膝盖触到冰凉大理石砖,便被人承了双臂扶起。
“无须如此。”月琛将满面惊慌之人扶起,“虽月玦已不是太子,然依旧称他为玦太子者,大有人在,不止三石你一人。你于我面前如此称呼倒是无碍,然此处是宣政殿,你这三字若是落入我父皇耳中,是个什么下场,还需我说与你吗?”
闻言,唤作三石的随从愣愣瞪睁了双目看向月琛,见那张温润面孔如往日般如沐春风,僵硬的身子才松软了三分。
“是…是…属下记住了。”
“记下便好,回府罢。”
月琛轻语一句罢,轻拂宽袖曳然行于风中。三石见此,将似坠入腹底的心重又提回胸腔,轻声翼翼跟了上去。
彼时西风洛城长阳邑,邑道之上行人如织,街道两旁人声鼎沸。
无论是在酒楼喝酒的,还是于茶馆喝茶的,甚至是巷头占卜算命的,此时皆瞪睁了双眼看着行于街道正中的两人。
“你看,这不是咱们洛城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代小王爷吗?”
茶摊桌上,陆仁贾斜目瞅着街上勾肩搭背的二人,胳膊肘捣了捣身旁人。
被捣者陆任轶放了茶碗抬起头来,“可不是嘛,看旁边那个,不就是昨天在黄雀楼前发银子的谢家二公子谢容嘛!”
“他俩什么时候勾搭上了,勾肩搭背的,看上去俩人关系还不错的样子!”
“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陆仁轶大口喝了碗水,“人家一个有权有势,一个有钱有财,两人在一块儿,那叫…叫……”
“叫啥啊叫,叫不出来了吧!”
“官·商勾结!对!官·商勾结!”
陆仁轶拍桌扬声一句,然立马便被身旁陆仁贾拉下捂了嘴,“疯了吧你,这种话也敢喊出来,看看前面两个,哪个你得罪的起!”
官·商勾结?
虽茶摊二人声音不算大,然适才二人谈话早已落入谢容耳中。桃花眸瞥看一眼被他揽在臂下的代朝祁,谢容轻笑。
“谢兄,你看——”
代朝祁兀然停下,手中折扇指着一处披红挂彩的二层高楼。谢容闻声循着代朝祁扇指的方向看去,红绸裹边的大匾上,醉梦楼三字镌刻其上。
“醉梦楼?”
“是啊!醉梦楼!”
见谢容凝眉思索,代朝祁将谢容搭于他肩膀上的手臂抬下。这人自谢府出来就一直将胳膊搭在他肩上,如今他肩膀都酸麻了!
然,还不得不陪着笑,他代朝祁什么时候受过这般窝囊!
“想来是谢兄方回洛城不久,还不知晓这醉梦楼是什么去处。”代朝祁抬臂请于谢容身前,“这醉梦楼啊,可是咱们洛城最——大的青楼,里面的姑娘也都是最水灵最善解人意的!”
见谢容只仰头盯着醉梦楼的牌匾,却没有往里走的意思,代朝祁复又上前一步搭了谢容肩膀。
“谢兄愣在门口干嘛呀?不如随小弟进去快活快活?谢兄放心,无论谢兄看上哪个姑娘,我代朝祁,一定让她把谢兄您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闻言,谢容凝目看向拍着胸脯打着保票的代朝祁,桃花眼眸兀然一笑。
二人皆是生了一双极是好看的桃花眼,然不同之处,便是谢容眼眸风流而不痞,代朝祁眸中,却是沉蕴着三分不易察觉的邪。
“姑娘?姑娘有什么好快活的?”谢容长眉一蹙,须臾狡黠一笑,附在代朝祁耳边,“是男人,就去男人那里寻快活,到这等醉梦楼里找女人,算什么乐子?”
“什……什么?”
代朝祁听清谢容言语,登时呆愣原地,一双桃花眼中泛着惊骇之滔,谢容要找男人寻快活?
本来他以为在这洛城之中,自己已经算是荒唐到极点了,但他行事再如何荒谬,也从未找过男人啊!
这谢容……莫不是有断袖之癖罢?
见代朝祁似看怪物一般看着他,谢容长眉微挑,唇角勾笑,须臾张目四下寻看。
“朝祁,你看——”
谢容学着适才代朝祁动作,同样将手中折扇指向一处二层高楼,只是那牌匾之上,书有“蓝颜馆”三字。
“蓝…蓝颜馆……”
代朝祁顺目看去,已见几个穿着妖娆,身姿妖媚的年轻男子傍在门旁,似还向他递了个秋波,顿时他只觉胸中恶寒顿起。
“是啊,蓝颜馆!”谢容曳笑,勾着代朝祁肩便朝那处走去,“走吧朝祁,今日谢兄带你尝尝鲜!”
“谢兄!谢兄!”眼看已被谢容扯出数步,代朝祁连呼几声挣脱开来,“谢兄…使…使不得,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若是传出去,你我还不就落得个短袖之说……”
见代朝祁说话声音愈来愈小,谢容眉梢唇角,笑意愈加灿烂,重又上来勾了代朝祁肩,“我看朝祁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不过朝祁,你竟然还怕那种虚妄之言?”
“我…我哪有那个心!”
代朝祁扬声辩一声,然此声落入谢容耳中,却是招惹的他吟笑出声。
未几,谢容执扇挑着代朝祁下颌,出声缱绻,“你既是没有那个心,那你,脸红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