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章 重踏金瓯阙

一介蓬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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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足矮灯共着鹤嘴长脚宫灯皆已湮湮尽灭,阁外风灯华光缠着皎皎月色透棂洒入,寝内白辉如雾,似梦似幻。

    月玦端坐案前圆凳,月色长深攀上脸面,清绝,舒柔,各领五分绝色。

    “当真不走?”

    抬手执盏,触壁是三指清凉,轻提盏盖略撇浮沫,呷酌一口淬了烛晖月皎的茶。

    一声入寂,良久不闻榻上人开腔回应。

    思及适才惧黑一句,月玦心下失笑,如此借口,还不如先前图谋不轨之理由。

    一啄冰凉入腹,茶气甘苦氤氲口中,月玦起身近榻,白衣敛动,搅着浓浓月雾。

    “犹记年幼之时,穷乐寺中,你我与谢容曾同榻而眠。不成想翌日破晓梦醒,玦竟独身卧眠一夜冰凉地砖。”

    月玦只手拂幔,双眸凝在枕臂安躺在榻上之人,月透幔纱映在司马赋及阖了目的脸面,光翳参半。

    “彼时玦未中恨无绝,身骨强健,一夜眠地倒也无甚大碍。只是如今玦险而求生,肌体羸弱经不起折腾,你若再不慎将玦踹蹬下榻,可是要亲自了结了我?”

    月玦知晓榻上人并未入睡,只是固执的不肯睁眼。堂堂大将军如今竟如个孩提般装睡强霸他床榻,他先前怎的好意思说谢容胡闹?

    “踹你下榻者,非我。”

    良久,司马赋及睁目,眸中波光罕见的柔。

    适才语气淡淡吝啬的一句,似将当年罪过推至谢容身上,又似为己洗刷冤屈。

    毕竟当年之事,至今无人知晓是谁将月玦蹬踹下榻。

    闻言,月玦眉梢轻挑,似在斟酌司马赋及此句真假虚实。又过片刻,陈年往事于心中朦胧无果,却见榻上人长身挺起,幽幽下了榻。

    月玦恐他出尔反尔,在司马赋及衣摆滑下榻缘时,迅捷转身闪上已温热的衾窝。

    司马赋及见月玦长腿伸展,似欲将床榻占的满满当当,不禁瞥目轻笑一声,笑靥清朗,满面凌霜融散尽,眉眼皆是春月色。

    “大将军,恕玦不远送。”

    “嗯?”司马赋及轻疑一声,侧眸见月玦已覆衾卧于榻上,“谁说我要走了?”

    闻言,本已栖身躺下的月玦撑臂支起身子,见司马赋及轻声踱至案旁坐了,手执瓷盏,附唇饮茶,端得是一副从容自得态。

    “如今宫中鱼龙混杂——”司马阖了盏盖,盖上绘着一剪红梅,清眸瞬然一晦,眉梢凝镀了银霜,“则亏。”

    司马赋及前话虽说一半,但隐下的后句却于月玦心中了然,他定是怕有人夜入掩瑜阁刺探他死之虚实。

    然略顿几息后自喉间沉出的则亏一唤,却是让他着实猜不透其中意味。

    “你与公主——”

    话绕齿边,却是无论如何都吞吐不出。今日京机厂中初见秦楼安颈间异样之时,无人知晓他心中冰河破碎,铁马奔蹄。

    月玦支臂而撑,侯着司马赋及下文,然待肘尖酸麻,依旧不闻默坐于月色中的人开口。

    “玦与公主,皆不是僭礼之人。”月玦屈臂卧回,枕边青袍隐于幔中灰成一团墨,“赋及你,大可放心。”

    放心二字,弥散不尽意味,司马赋及敛目品琢,却是如何都明悟不了月玦话中深意——何为放心,为何放心?

    月玦十指交插,隔了衾被覆于胸前,压着胸中心猿意马——赋及有此之问,可是怪罪他与公主相交甚近?

    若不姓萧,若不姓秦,二人应是绝配之好罢。

    自己,又算什么呢……

    掩瑜阁中风灯彻夜,昭阳殿中烛尽难眠。

    绿绾将谢容长阳邑黄雀楼前散财济民之事告之她后,便回了府中。秦楼安玉臂支脑,侧卧于透雕凤纹躺椅,身上浅薄覆了一层雪狐裘毯。

    她特命人将凤纹躺椅移至轩窗前,月练悄然钻过窗棂明纸,描摹她细长黛眉。

    一霎凉风掀拂翠幕茜帘,寒中透着一丝梅雪冷香。秦楼安凤眸微睁,绾帘的坠珠流苏,摇摇晃于风月。

    撑臂半坐起身,珠钗玉环不饰螓首,鬓脚斜斜而倾,青丝拨弄于凉波之中。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萦于秦楼安耳畔,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今夜月凝雪白,夜来四寂无声,她酝酿良久,却是终不得安眠。

    或许玉蝶香终归是有些好处的,一眠至天亮,何尝不是幸事呢?

    “安儿。”

    兀然耳畔一声轻唤,秦楼安惊而回首,却见母后已不知何时立至椅后。

    云薄罗裙,缓带舒长,皇后玉面未施粉黛,巧额未镶翠钿,较之白日里,卸了七分英,扮着三分柔。

    “都这般时候了,母后怎的还未睡?”

    秦楼安起身朝皇后走去,双眸凝在母后微弯的唇角上,她不知母后为何而笑,只是这分笑意扎进她眼中,却于心中惊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惧意。

    母后不会是以为,她今夜难以安眠,是因月玦甍逝之事罢?

    “母后向来有夜半觉醒的习惯,见你不曾睡在榻上,侧殿亦是未曾收拾,寻思着安儿去了何处?”皇后拉起秦楼安玉手,巧笑轻言,“不成想,安儿竟于此处赏月。”

    “赏月?”秦楼安惊疑,长睫敛下遮了眸中神采,“母后,孩儿并非在此赏月,适才本是已要睡着的,不成想一阵寒风,将孩儿冷醒了。原是今夜这下弦月,亮的如此好。”

    言语之际,秦楼安转过身,于皇后并肩对窗而站。月色缱绻映入秦楼安眸中眼波,碎成人间烟火。

    “亏你还晓得冷。”

    皇后轻叱一声,行到凤纹躺椅边将雪狐裘毯执起,回身披在秦楼安盈盈瘦削的身肩上,“怎的不与母后同榻而眠?可是安儿长大了嫌弃母后了不成?”

    皇后语中隐着一分怅意,秦楼安闻言,忙开腔回了。

    “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孩儿怎会嫌弃母后?适才孩儿去母后内寝之时,见您睡得正香,惟恐惊醒了您,所以才未如儿时一般与母后同榻而眠。”

    对于秦楼安此番解释,皇后但笑不语。

    璀如明珠的凤眸,不知是信,还是不信,静静凝在秦楼安沐着月辉的玉面上,掠过修长的睫,扫过挺翘的鼻,停在嫣红的檀口。

    “母…母后,您为何如此看孩儿?”

    秦楼安只觉被母后双目看穿一般,敛着眼皮低低问了一句。

    “安儿你可知,如今你这副模样,甚像母后当初。”皇后浅笑而言,绾着秦楼安的手,往内寝走去,“尤其是眼中,那分遮不住的念。”

    “念?”

    秦楼安左手被皇后握在手心,右手紧着披在身上的雪狐裘毯,正正好好覆在心前胸口。

    “正是念。”皇后侧眸,迎上那双看过来的凤眸,“此念一开始唤作思念,经年不化,囿于心中,便成执念。安儿,母后不希望你与母后一般,细痒化作剜心剔骨伤。”

    “母后,您这是想到哪里去了?”秦楼安闻言,知晓母后果不其然是误会了,“孩儿只是思及宫中怪事,想着如何才能将潜藏于殿中的奸细找出,所以一时之间才难以入眠。”

    “哦?是吗?”皇后驻足,笑意盈盈看向秦楼安,但见女儿予她一记肯定眼色,不由轻摇螓首:“因何难眠,你自己心中明了便可,哄骗母后倒是无碍,只愿安儿莫要骗自己才是。”

    一语轻传入耳,藏于掌心下的心猛然一跳,秦楼安敛目遮星,未几,抬眸噙笑。

    “世间最蠢之人,莫过于自欺欺人者,孩儿不是。”

    秦楼安肃言一句,须臾煞有其事般启口打了个哈欠,两滴清泪滑过凤眸眼尾,没入青丝,无踪无迹。

    “母后,孩儿如今正觉困意袭来,且此时已是亥末子初时分,母后还是与孩儿一同歇息罢。”

    见秦楼安此状,皇后亦未再多言,任由她扯着臂,借着月光入了寝。

    月移金瓦阙,烛照银镜台。

    黄鸡敲更虐,玉晷摧晓来。

    五更晓鼓初敲,东天云霞未破晓,月玦睁眸初醒,入目,青纱翠幔,依旧是。

    “赋…赋及?”

    月玦撑臂坐起,眸中浅有的一丝睡意散去,凝着不尽清明。

    借着依稀晓光,可见司马赋及横身瘦窄榻缘边,未覆衾被,和衣而睡,面上长眉舒展,挺鼻喘息匀匀,睡得甚是安稳。

    适才一声惊疑,司马敛阖的长睫微微动了动,却是未曾睁目醒来。

    月玦半卧榻上扶额而思,昨夜本是一夜难眠,他不知是何时睡着便也罢了,竟连赋及何时上的榻来都不曾察觉。

    自己何时,睡得如此深沉了?

    思虑良久,月玦轻缓掀被覆于司马赋及身上,翼翼起身下榻,燃了半支烛。

    吱嗝一声门响,伯玉端了一只铜盆进来,盆缘搭挂着一方雪色棉巾,温热清水殷殷浮着热气。

    “辛苦伯玉了。”

    听闻月玦轻声而言,伯玉将手中铜盆至于楠木托架上后,躬身一礼,“玦太子客气了。”

    伯玉朗声一句,却见月玦指竖于唇示他噤声,须臾又朝榻上指了指。伯玉心下疑惑,迟疑转身往床榻看去,却见半掩半敛的榻幔中,似是还躺着一人。

    “玦…玦太子,那…那人是谁?”

    见伯玉惊疑万分的指着床榻,月玦将试面棉巾挂回楠木架,望了望白鹤栖松榻幔,摇首轻语:“还能是谁?自然是昨晚赖在这里不肯走的泼皮无赖。”

    “泼皮无赖?哪个泼皮无赖竟敢睡在玦太子榻上?”

    伯玉闻言,方要怒而上前愈将榻上人揪出来,然思及昨晚之人,那……不就是大将军?

    月玦见伯玉挽袖抡拳行至榻边,离床榻一步之遥时却又愣怔原地,不禁轻笑一声上前拍了拍伯玉肩膀,“不碍事,你且下去罢。”

    听月玦说无碍,伯玉复又凝看一眼床榻,如今就算是月玦说榻上人碍事,他也没那个本事将那人丢出去不是?

    最后伯玉也只能是抱着满腹疑惑,愣愣出了房中,大将军有家不回,怎的宿在掩瑜阁中?

    “赋及。”月玦卷起榻幔,坐至榻缘,“欲到朝时,该起身了。”

    闻言,榻上人幽幽转醒,眼眸中带着一丝朦胧。

    月玦见此,心下疑云渐起,他本是觉司马赋及早就醒了,且将他适才故意说的泼皮无赖听进耳中,如今这副朦胧之态,可当真是方醒?

    “几时了?”司马赋及看着覆在自己身上的被,眉眼生暖。

    “寅时过半。”

    “寅时过半?”司马凝眉略思,“则亏怎起的如此早?”

    “早?”月玦挑眉,略望窗外,“西风朝议之时定在寅时末刻,都这般时候了,你竟还说早?还不快些起来?”

    闻言,司马赋及凝望月玦几眼,须臾敛眸似欲睡,“不去了。”

    “不去?”见司马掩阖了双目,月玦起身立在榻边,俯着榻上人沉声低言:“你身为大将军,如何能不去早朝?如今秦昊对你多有忌惮,你再行无故缺朝之事,他便愈对你心生不满。”

    “我无故缺朝之事,秦昊应早已习惯。”

    “……”

    司马赋及阖目抬臂将衾被望上拉了拉,如雪似莲的香气直钻入鼻,深吸之下,透着三分贪意。

    己经多年,他都不曾睡得如此安稳了。

    兀然闻一声窸窣之声,司马赋及睁目,却见月玦正行穿衣,只是穿的衣物,却是他的。

    “这是作甚?”

    听闻司马相问,月玦动作未止,轻扬雪衣披在身上,一股缱绻酒气共着淡然竹香萦绕鼻尖。修长骨指将挂于架上白玉腰带挑下,自前而后束在腰间,虽有些许宽松之意,倒也勉强合身。

    “你既是不去上朝,便留在此处,替玦装死。”月玦上前,将尚束于司马发上的玉冠取下,“玦代你去。”

    “胡闹什么?”

    “胡闹?非也。”月玦逸然一笑,“自玦九岁之年,便再未身涉朝堂。如今此处虽非东景,然玦,却想再踏一朝金阙。”

    越罗衫袂裹傲骨,环腰犀带缀金章。

    司马赋及凝看月玦玉冠岌束,墨发无风自扬,拨着通天清绝。举手投足,依稀可窥当年,梦里神机,天姿无媲。

    “无需跪拜。”

    四字入耳,月玦侧眸视来,司马赋及清朗复言,“从未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