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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听到这一声惨叫, 谢怜的心忽然一震, 思绪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抢了出去。只见巷子外面一群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围成一圈,纷纷叫道:“抓住啦!”
“再把他打死一次!”
“他妈的,这小渣滓偷了老子多少东西吃老子非从他身上一一刮下来不可!”
师青玄道:“太子殿下,你怎么了?”
谢怜没有回答, 一步一步地朝那边走去。他越走越快, 最后跑了起来, 用力掀开外边几人,猛地一看——被压在中间暴打的, 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看身量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蜷成一团, 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虽然他紧紧抱着头, 但仍能看到,这少年的头上乱七八糟地缠满了数条绷带, 这些绷带和他的头发一样,都已变得肮脏不堪。
这岂非正是那个谢怜在与君山匆匆见过一面, 又消失无踪、搜索无果的绷带少年?
难怪数日以来,灵文殿都说搜索他的下落无果了, 若是这少年逃进了鬼界的地盘, 天界的灵文殿又如何能在人间搜索得到?
被谢怜扯开的几只鬼一阵大怒,又把他扯了开去,一鬼去拽这少年头上的绷带, 道:“这小杂碎怕是个比我还丑的丑八怪,这么怕人扯他脸上这些玩意儿……”
郎千秋怒道:“你们干什么!”上来便把那几人又丢了开去。师青玄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得摔扇子道:“千秋,说好的不会再冲动呢!”
这下,许多人都被郎千秋惹恼了,骂着“你又是个半路杀出来的什么玩意儿”纷纷朝他扑去。郎千秋道:“风师大人对不住,这是最后一次!”这便和他们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师青玄无法,叫道:“呔!我再也不和你一起出巡了!”接下来,自然也只得加入战局。偏生他们还不好施法暴露灵光,只能拳打脚踢。还有一小部分在殴打那少年,被谢怜掀开。他俯身想扶起那少年,道:“你还好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那少年肩头一震,缩头缩脑地看他。这一看,面朝谢怜,谢怜才发现,他正脸上缠着的绷带全都被血浸污了,黑黑红红,甚是骇人。这副模样,比上次他们分别时还可怕,从绷带缝隙里露出的两只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清澈异常,然而,这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了谢怜的倒影,却满是恐惧和胆怯。
谢怜扶着这少年的胳膊,道:“来,站起来。没事了。”他却忽的“啊”的一声大叫,一把推开谢怜,跳起来就跑。
因这少年曾患有人免疫,与仙乐国必然脱不了关系,谢怜看到他就心头巨震,心神难免有点恍惚,猝不及防被一把推开,连斗笠都摔地上了。他一怔,道:“等等!”
谢怜待要去追,方才被他掀开的那几只恶鬼却又纠缠上来。那少年往长街上逃,街上熙熙攘攘,他在群鬼中矮身钻了几下就快要消失。若邪难以在这种地方探出抓人。情急之下,谢怜道:“两位大人,这边交给你们了!我们先分头行动,你们藏好行踪,最迟三日后在此地汇合!”若邪倏出,将几条恶鬼抽得飞向那两人。他则矮身一抄,抄了斗笠,朝那少年逃跑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在街上艰难地挤着前进,一路喊着:“借过!借过!”而那少年常年在人间藏匿躲闪,逃跑自然轻车熟路,一会儿能看到个脑袋,一会儿能看到个背影,一会儿又看不到了,竟是越来越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怜只觉这个方向街上越来越热闹,人人鬼鬼摩肩接踵,挤得也越来越困难。由于心神紊乱,一不小心撞翻了几个摊子,谢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鬼可不是好惹的,骂道:“对不起有屁用?抓住他!”谢怜忽觉背后一寒,似乎有一手抓来,一掌反手打回,道:“什么人?!”
抓他的是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触手,一群鬼都围了上来,高低粗细的不一的声音包围了他:“哟喂!快好好教训教训这小白脸,居然敢在鬼市闹事!”
一大波黑压压的妖魔鬼怪涌出,眼看着就要将他和那少年冲散了,谢怜抓着那根触手努力拉开,道:“诸位!实在抱歉,在下真是无心的,可否先让我找人,回头再商量如何赔偿?”
群鬼不依不饶:“想得倒美!”
推推搡搡间,那少年终于彻底消失了。谢怜怔怔,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究竟是觉得没抓住对方失望了,还是觉得一个噩梦又离自己远去了。
忽然,鬼群一阵躁动,自动向两侧分开,似乎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谢怜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身形长挑的黑衣人从分离的人群中径直向他走来,道:“大家不要胡闹,快放开!”
那黑衣人和大街上许多妖魔鬼怪一般,戴着一张鬼面,鬼面绘制的神情有趣,似乎是个无奈的苦笑。群鬼嚷嚷着“下弦月使来啦!”总算放开了谢怜。看来,这是个鬼市中的大人物。
他一见谢怜便躬身行礼,道:“这位道长,城主有请。”
谢怜指自己:“啊,我吗?”
下弦月使道:“正是。城主已在极乐坊等待多时了。”
四周一片丝丝抽气:“城主有请?我没听错吧?城主?”“极乐坊?那可是城主的暖被窝,从来不请外客进去的呀!”
从另一条街来的人道:“等等,这人不就是今天在鬼赌坊赢了城主、不是,被城主教导的那个道长嘛?!”
一双双最少也有铜铃大的眼睛盯得谢怜不得不举起斗笠挡一下,下弦月使道:“请。”
谢怜点点头,跟上了他。
两边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那鬼使领着谢怜,从中穿行。没人敢跟上来看个究竟,一炷香后,二人离开了热闹的大街,越走越偏。
期间,二人鲜少交谈,谢怜总觉得那下弦月使走着走着就要隐没在黑暗中一般,自觉跟得更紧。而当他无意间扫过那鬼使的手腕时,忽然发现,这人手腕上,有一道黑色的咒圈。
这个东西,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咒枷?!
他睁大了眼,正无声震惊,忽听那鬼使道:“便是此地了。”
谢怜抬头,这才发现,他被领到了一片湖泊之前。许多幽幽的鬼火在水面上追逐打闹。那水边,伫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
天界和鬼界,都有着十分华丽的建筑。然而,天界的华楼,华丽中是凝重大气,鬼市这些华楼,却是华丽得妖艳,华丽得轻浮。连这高楼上“极乐坊”这三个大字,都透着一股妖气。
从中传来奇异的歌声。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十分旖旎,仿佛是许多女子在一边调笑嬉闹,一边轻歌曼舞。
循着歌声,谢怜慢慢走了进去,撩起珠帘,一阵暖暖的香风扑面而来。他微微侧首,似要避过这阵靡靡之气。
极乐坊的大殿之上,铺着厚厚一层地毯,不知是什么妖兽的皮毛,居然是完整的一张。许多容貌姣好的女郎们赤着雪白的双足,身披纱衣,妖艳地舒展着身姿,尽情歌舞。那阵歌声,便是她们传出去的。
这群女郎恣意旋转着,仿佛是无数带着毒刺的玫瑰,在深夜中绽放。转过谢怜面前时,向他颇为挑逗地送出眼波。若是有深夜行人闯入,看到这幅情形,不知他们会是恐惧更多,还是会痴迷更多。然而,谢怜扫视整个大殿时,视线却是直接穿透了这群女郎。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大殿最后的花城。
大殿之末,是一条墨玉铺成的长榻,极为宽敞,可容十余人并卧,但那榻上只坐了一人,正是花城。他面前就有无数艳丽的鬼界女郎们载歌载舞,花城却一眼也没看,只是百般聊赖地盯着自己眼前。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金灿灿的小宫殿。粗略一看,像是一座天宫的建筑。再仔细一看,那宫殿,居然是用一张一张精致的金箔堆起来的,而他手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的,也正是一片金箔。
金箔作殿。这个游戏,谢怜幼时在仙乐皇宫里时常玩儿,其游戏趣味,和平民孩童用小石头块堆房子,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年少时候的性子一贯喜聚不喜散,无论是什么,放在一起了,就不愿分开,做好了的,就不愿摧毁,所以堆出了什么都不许人碰散,恨不得用浆糊来糊住,让它永远也不会变才好。再小一点的时候,要是看到堆出来的小屋子倒了,就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要他的父皇母后一直哄才能好。看到这宫殿层层叠起,叠了大概有一百多片金箔,颤颤巍巍的,瞧来令人想到了一个词:危如累卵。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要倒了,谢怜忍不住心里默念:“不要倒,不要倒。”
谁知,过了片刻,花城凝视那宫殿片刻,忽地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小金殿上方轻轻一弹——
哗啦啦,整座金殿都倒塌了。
金箔散了一地。摧毁了这样一座小金殿,花城的神色却是有点儿愉悦,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把积木玩具推倒了的那种愉悦。
他把拿在手里玩儿的那片金箔随手一丢,跳下了榻。那群翩翩起舞的女郎迅速向两边退开,掩口不歌。花城则踩着一地金灿灿的碎片,向门口这边走了过来,道:“哥哥既然来了,为何一直不上前来?莫不是只离开了几天就和三郎生分了?”
听了这话,谢怜放下了珠帘,道:“方才在赌坊,可是三郎先装作不认识我的。”
花城已经走到了他身边,道:“郎千秋也在场,我若不敷衍下做做样子,怕是要给哥哥添麻烦了。”
谢怜心想那样子做的的确是够敷衍的。说不定花城对混在群鬼中的师青玄也心知肚明,谢怜也不掩饰什么了,道:“三郎还是那般见多识广。”
花城笑道:“这个自然了。哥哥这次,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
扪心自问,若是谢怜知道花城在这里,大概也会趁个假特地走一趟拜访一下,但恰恰这次不是。
不过,花城也根本没在等他的回答,微微一笑,道:“不管你是不是来看我的,我都开心。”
闻言,谢怜一怔。他还没说什么,就听底下两旁掩口的女郎们发出了一阵吃吃娇笑。
花城一侧首,她们纷纷俯首,顷刻之间退得干干净净。偌大一座华殿只剩下两人,花城道:“哥哥到这边来坐。”
谢怜一边跟他走了,一边看他,微笑道:“这便是你的真容吧?”
花城脚下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