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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时节,陛下却杀了不少人,是以他明知靳永意在报复,也需要纪六小姐成为一个挡箭牌,用她的天煞孤星之命,掩饰他的大开杀戒之心,维持表面上的祥和安宁。
她最终的结果,不过是成为女冠,因此斩断尘俗,他想纳她为妃也容易得多。
杜绝外界一切施饵行为,稳坐独属于自己的钓鱼台,是陛下钓鱼的一贯方针。
一箭数雕之计,并无一人透题,孽|障还是破开了一个口子,陛下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她总能带来惊喜,他享受这份刺激,却有一个前提——顺应他的需求。
虽然无人透题,靳永却已答题,凭着“传位诏书”、“先帝显灵”、“璞仪太公主心生怨恨”、“告诫陛下”、“珍惜江山”这几个关键词,便足够纪飞鱼脑补之前的热闹,相比推翻靳永的答案,她认为做中间商赚差价更简单。
孔明灯中残余的蛊虫一寸寸附在拂尘之上,银丝染上斑驳的血光,变得通透明亮,犹如人的血管一般,血管中汹涌的血液,很快顺着拂尘流到纪六小姐身上。
还是那样一个可怖的血人,手中却添了一柄火焰拂尘,全身都像烧了起来,神情却是一派冷然,冰与火交织成一种不同寻常的妖艳,宛若妖莲现世,又似佛陀渡劫。
难分魔仙。
永阳子飞快思索着对策,奈何装|逼道具被抢,取来玄铁长笛又显势弱,在这犹豫之间,对方抢先出招:“道长,你猜我是谁。”
一瞬间主客对调,靳老师差点没气死:怎么轮到她出题的?
陛下微微摇头,逸出一缕笑意。
永道长告诉自己不能输。他挤出一个清俊笑容:“璞仪太公主,人鬼殊途,何不早入轮回。”
盛成德的魂魄已经被他收了,这个魂魄只能是璞仪太公主。
这不是出题人想要的答案。
那只妖魔极为自然地捋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道长,盛某心愿未了,此乃二魄灵慧,但求一尽忠言。”
道家讲三魂七魄,三魂为天魂、地魂、命魂,七魄为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二魄之所以叫灵慧,因其主宰人的智慧。
妖魔为了证明自己是盛祭酒,先是叫出在场国子监监生的名字,接着跪下叙述与陛下的爱恨情仇:“陛下登基之初,钦点臣为祭酒,赐下以贤取士四个字,臣永世不敢忘!臣怀壮志,奈何小人多诡,遂以捧杀之计,将其绳之以法然此非臣之初衷,臣心愿未了、此恨难消!!”
国子监监生跪倒了一大片:“恳请陛下施行改革之法!!”
陛下微一颔首:“平身。”
靳老师感觉脸略疼。
众臣不乐意交钱,却知道儿子刚捡回一条小命,此时不宜跟老板杠上,纷纷附和:“盛祭酒实乃良臣。”
祁王殿下补刀:“父皇,不若命户部收取保证银,国子监与户部各留账目,不时抽查比对。”
陛下即刻下旨,众臣皆是一张苦瓜脸。
“盛祭酒”依旧不满意,重复着那句“此恨难消”,她本就如同从熔岩里捞出来一般,又刻意沙哑着嗓子,拖着阴森森的尾音,此时倒是不必分辨魔仙,一眼便知是鬼。
永道长终是取来玄铁长笛,在虚空中画了道符,她身上的血色光点便被吸引过去,待血符显形,他挥笛喝令:“临兵斗者,阵列在前!”
永道长再度失策,女鬼居然跟蛊虫一起靠了过来,这回被步步紧逼的人,换成了他自己。
女鬼挽着拂尘,迈着僵尸步伐,轻轻一挥衣袖,空中那道血符就破碎四散,血点再度被她吸走,道长再吹长笛,看似神态自若,额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吃瓜群众屏住呼吸。
漫天血点飞舞,将对峙双方层层包围,这氛围莫名浪漫,女鬼的表情也不凶恶,只用拂尘指着道长:“道长,你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
道长忍怒:“真相一目了然。”
女鬼忍笑:“那我来问你,我附身璞仪太公主冒充先帝即可,为何要用她伪造的诏书呢?”
道长不抛弃不放弃:“谣言四起,国子监才会成为焦点。”
女鬼不依不饶:“先帝显灵便足够轰动,我为何还要教人质疑陛下,陷我的学生于不义呢?”
道长胸中无数箭,狞笑着弃疗:“你说为什么。”
女鬼清清嗓子,铿锵有力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众人:“”
你已经死了再说这个话真的合适吗?
道长已然识破女鬼的诡计,再不回答她的问题,专心致志地吹笛。血点渐渐远离,女鬼自答其问:“盛某并非有意玷|污陛下英名,只因察觉璞仪太公主府上细作,故将计就计引出外敌。年关在即,外敌作祟绝非偶然,譬如纪五公子通敌,亦系外敌构陷。臣魂魄不散,只为最后一谏。”
女鬼再度跪向陛下:“陛下,折抑武臣,不啻让土于人!”
此句掷地有声,女鬼周身一震,血点扑簌落下,一散而尽,永道长还未贴上符纸,她就软软倒地。他抽出那柄拂尘,下意识想敲上一棒,却被纪五公子拦下,只能悻悻走开,向陛下汇报工作:过程虽有波折,总算驱鬼成功。
陛下神色淡淡。
纪昭扶起飞鱼,后者靠着他悠悠转醒,一脸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纪五公子的演技也不遑多让,他眼角发红、泛着泪光,简要说明一番后,拉着亲妹唱双簧:“陛下,盛祭酒以魂相谏,实乃忠骨!忠骨必择身而附,臣妹又岂会是天煞之命!”
难为纪六小姐还记得装瞎,摸索着抓住纪五公子的手,操着一口地道的琼瑶腔:“五哥哥你别说了,只要你没事,我怎么样都行”
纪氏旧友出言助势,借盛祭酒之忠骨,为纪氏兄妹开脱。
陛下受够了这些中间商。他点名:“平跃。”
宁朔将军出列:“臣在。”
陛下口气幽幽:“纪昭贻误军机,按律何判?”
宁朔将军秒答:“轻则流放,重则处斩,涉案者皆罚。”
拂林王瞪了他一眼:“陛下,平跃年少,只知律法,不通人情。”
陛下欣赏年轻人的实事求是:“处斩”
纪六小姐闭了闭眼,最终交出了全部赎金,总算在纪氏旧友的力保下,救回亲哥一条狗命。
陛下削去宁国侯的爵位,收回尚方宝剑和丹书铁券,但他觉得还不够。永阳子再提出家,祁王殿下终于忍不了了:“父皇,年节时下,此举实在不妥。”
大家都在团圆,你让人家出家?
元秩没有说这是我未来老婆,因为他知道此言一出,亲爹肯定会说:霸霸给你换一个。
然而无论如何取巧,胳膊总拧不过大腿。最终定了带发清修,地点在飞云观,因男女有别,特辟开一处副观,只许永道长监督。
大抵在陛下心里,靳老师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大家熬了大半宿,国子监的热闹总算完结,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陛下的銮驾先行,随后是宗亲朝臣,经此一劫,国子监监生都被勒令休假,永道长要将盛祭酒的魂魄带回飞云观超渡,不少学子都上来跟那个小坛子告别。
纪飞鱼远远看着,心头五味杂陈。
说来可笑,死人竟还有利用价值;细想可敬,这人死了,还有许多人念着他;再想可悲,这坛子里何来魂魄,不过自欺欺人。
纪昭挡在她身前,微微低着头,替她拍去衣领上粘着的蛊虫,她感觉到他有话要说,最终却没说出口。
他不说,她便拦住他的手,直接问了出来:“六年前你不肯送我,是不是早就知道。”
不知是出于对答案的恐惧,还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在他回答之前,她自欺欺人般警告:“想好了再回答。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骗我,我就再也不相信你。”
五哥哥手下不停,承受她目光中的种种,声音含笑:“要是我骗你一辈子,你岂不是永远发现不了。”
他弹飞毛领上最后一片灰尘,抬头迎上那道目光,毫不躲闪:“纪昭不会放弃纪飞鱼,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不会。”
六妹妹看了他许久,也看不出一丝破绽,意料之中的事,却仍自嘲一笑:“好罢。”她摇摇头,又道了一声:“好罢。”
像是答纪昭,更像是答自己。
凄冷的冬夜,兄妹俩结伴走在人烟稀少的长街,明明是一条回家的路,却各怀心事,都行得沉重无比。
道旁灯笼呼呼作响,斑驳石阶映下两条人影,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好似一个是风,一个是被风吹起的树叶,明明相伴而舞,却又隔着空气。空气,有时是难以逾越的东西。
沉闷的气氛压得人心口坠疼,做哥哥的忍不住先出声:“真的长大了。”
有心事,也不肯对我讲了。
飞鱼踢着道上的乱石,老气横秋地叹气:“不能不长大呀,从前我过得那么好,那是因为生于侯府,有父兄护持如今也该轮到我保护你们。”
黑夜里纪昭的笑声尤为清晰,他更清晰地说道:“谢谢你。”
谢谢你放弃这么多东西,谢谢你委屈自己来救我,谢谢你这么努力地,开始学习履行自己的使命。
飞鱼突然停住脚步,借着半明半昧的灯光,说着半真半假的鬼话,眸光流转,一半盛着蜜,一半浸着霜:“宁国侯府早没了,如今什么也不剩,不失为一种解脱。中宫谋逆尚未结案,此番跳出朝局,许能免于腥风血雨。”
如果这些还不算试探,那么接下来的这些,则完全是鬼话连篇:“如今回想,从前我太自私,总以为表面太平尚能维持,其实只在逃避自己的责任。我本该为她分担的。”
纪昭始终不语,直到她结案陈词:“哎,有时觉得她欠我,有时又觉得我欠她。真是一笔糊涂账。”此时他再也忍不住吐槽:“方才来不及问你,这矫情腔调到底同谁学的?”
飞鱼宝宝生起闷气,快步疾行,再不答话。
五哥哥便只能拉住她的手,叹息一声,低声下气道:“好了,寻个馄炖摊子,去吃宵夜如何?”
飞鱼甩开他的手,彻底怒了:“吃吃吃,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只吃货!你有什么事从来不告诉我,就算今天我花了那么大代价救你,你也以为我一点不在乎,我一点不受伤,难道吃货就没有人权吗?难道吃货必须傻乎乎地买单,心里不开心也不能表露吗?我身上是有什么开关吗?你们一按下去我就应该笑?我到底有什么义务永远表演开心啊”
仿佛知道他不会理解,她急得语无伦次,干脆不再胡说八道,捂着脸伤心痛哭。眼泪从指缝间流出,很快沾满了那个肩膀,他轻拍她的后背,呼吸温热,依旧无言。
纪昭同志一向很会哄女人,曾经也很会哄妹妹,却在阔别六年之后,消退了这项技能。她哭得停不下来,他说不出话,便只能和歌,都是些断句残篇。从前他好读佚文,莫名喜爱那份残缺,她总在一旁听着,对文章一知半解,单凭感觉挑出中意的词句,如同在万千点心中挑到最合口味的一种,从此死磕到底,其余所有再也无法入眼。他好佚文,她却只好佚文中的几句,比他挑食一百倍,可惜这样美好的时光,终究也只是残篇。
一瞬之间,又仿佛经年。
“奏我行军乐,披我战时袍。”
“且揽长风作衣,虽是星火,可煮山河。”
“长刀斩尽千秋雪,折袖煮酒望长街。”
“青岁不解侯之门,骨嶙峋,定为天下客。”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哭完,瞪着通红的眼睛无声威胁:不许记得我哭过。
他摸摸她的头,笑着颔首。
她转身就走,依稀听见一句“小笨蛋”,心底不禁一软,可惜不曾看见
吐出这句蜜语时,他眼里殊无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