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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心而论,陛下是一个很有节操的出题人。他先暗示再明示,循序渐进地揭露废后的主旨,意图将国子监舞弊的脏水全泼到皇后身上,通过制造废后这个大事件,暂缓国子监的改革难题。
作文章的人同样很有节操。他们早已明了主旨,却装作追随陛下的脚步,直到今日大殿清算,才正式开始文章的创作。
原因参见鸡肋杀人事件——杨修同志善测君心,死于太过聪明。
不能怪众臣谨慎,废后是一件太大的事。单从这个废字讲起,就有许多门道:废了皇后,祁王要不要废呢?废了祁王,纪氏要不要整呢?整了纪氏,纪家军还会不会听话呢?纪家军要是不听话,会不会造反呢?纪家军要是造反,他们这些支持废后的大臣会不会被砍呢?
若非时机成熟,谁也不敢轻言废后。
陛下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甩出一封皇后写给纪昭的书信,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拂林王府有复出之势,不可令其盖过宁国侯府,要纪昭让拂林军吃次败仗。
纪昭含冤莫白:“陛下,此信定系伪造!”
陛下当然知道这信是伪造的。他翻白眼:“你贻误军机,险致衷州城失守,衷州营死伤过半,何来颜面喊冤?”
思忆郡主捧着尚方宝剑跪下:“陛下,无论有意无意,纪昭贻误军机乃是事实!请陛下念及他昔日军功,赐他死于尚方宝剑之下!”
纪昭:“”
我一肥来我妹就要杀我qaq。
陛下微笑:“中宫之罪尚未分明。”
众臣面面相觑:这是铁了心要废后啊!
所有人的文章都得接着陛下的话头,思忆郡主也不例外:“臣女斗胆,替中宫请罪。”
陛下欣赏郡主壮士断腕的勇气,示意她继续。
郡主为皇后罗织的罪名如下:“臣女与纪昭皆为皇后子侄,一个深陷舞弊,一个贻误军机,中宫以势压人、溺养后辈,此罪一;当年国子监留出世家子弟名额,乃是皇后谏言,方致今日舞弊苦果,中宫目光短浅、辅君不当,此罪二;千秋节投毒者称其听闻皇后失宠,无论是否有人陷害,中宫必是病中生怨,此罪三。三罪并罚,合该废其后位。”
郡主的罪名避重就轻,唯有第二条分量十足,却是陛下想要回避的。他轻笑:“众卿以为呢。”
苏侍郎言辞犀利:“陛下,郡主分明在为中宫开脱!中宫涉舞弊、干军政、生怨心,罪无可恕,论律当斩!”
陛下一脸你的文章甚合朕意。
祁王殿下秒跪:“父皇明察!至少给母后一个声辩的机会!”
盛成德不阴不阳地插嘴:“中宫素来以势压人,若非迫于中宫淫威,臣断然不会收思忆郡主为学生。”
思忆郡主不能忍:“当年思忆年幼,祭酒教我舞弊入学在前,不肯用心教我学问在后,无论我作何文章,您动辄凌|辱打骂,我天资不足,您处处打压,令我愈无信心凭一己之力通过月试,好听从您次次舞弊,难道不是您有意,教思忆成为这舞弊案的突破口吗?”
陛下想要阻止,奈何双簧已经开始。盛成德秒接:“郡主不必推脱责任!你不过如同那些世家子弟一般,本就是不可雕的朽木,师长纵然用心也是徒劳无功!”
唐大学士素质三连:“盛成德你好歹毒的心肠!你不肯对世家子弟用心,就是想教他们舞弊,好牵出如今这么一桩大案,你再以公平之名,将世家子弟都逐出国子监!”
闻景行也反应过来:“素闻成德兄提携寒门学子,不想你如此深谋远虑,竟要将国子监变为寒门士子的天下才甘心吗!”
钱尘一脸作呕:“盛成德你黄雀在后!”
陛下心很累:又双叒叕歪楼了。
方才还乖巧跪着的五条舞弊案大鱼纷纷开始指责盛成德用心险恶,盛成德大义凛然,一夫当关,众臣叹为观止之余,纷纷开打算盘:究竟是作废后主题好,还是作国子监主题好?前者风险较大,后者关乎切身利益——要是不将舞弊的根源说清,日后糟老头子分分钟能拿这个说事,问罪于有儿子读国子监的他们。
见众臣面露迟疑,平王赶紧带节奏:“父皇,中宫之罪,理应先于舞弊审问!”
拂林王终于出声:“陛下,臣奉旨主理舞弊案,深知国子监滥收世家子弟之积习,如今监生罢课、物议如沸,皆因国子监有失公允。此事亟待处理、不可拖延啊陛下!”
宁朔将军跟拂林王一组唱双簧。他跟祖父唱反调:“拂林王此言差矣,纪昭险些断送衷州城,若是中宫主使,自然重于舞弊一案!”
思忆郡主扭头骂他:“宁朔将军这话好没道理!若是衷州城没有守住,不怪你们守卫不力,竟要怪纪昭援助不及?”
纪昭厉声喊冤:“臣因伤先父驰军不及,绝非有意拖延,请陛下念先父为国战死,信臣一回!”
金銮殿上的骂战此起彼伏,大家都在用绳命抢热搜。且有越来越多的朝臣加入。
陛下面沉如水。
太子咬牙站队平王:“父皇,中宫涉身两案,更有谋逆之嫌,儿臣以为当使宗人府收监!”
俞尚书挺他:“陛下,太子所言极是!”
杜相于这万千喧闹之间,迅速理清思路:若定性为中宫谋逆,则两案并查,必能根除皇后祁王一党,却会伤及太子与世家的关系,一个处理不当,纪家军悍然谋反,只怕陛下会将亲儿子推出去挡刀。
他微微一笑:素日实在看轻了那只黄雀平王。
杜相凭着多年职业经验,认为绝不能纵容暗中的敌手。他和稀泥:“陛下,谋逆如此大罪,断不能捕风捉影,须细细查实才是。”
俞尚书这回没有跟随他,示意太子一党剑指中宫。
唐大学士不甘落后,喊话众臣:“诸位同僚,我等为盛成德所害,竟至如此地步,只盼你们不要步了后尘!”
他一咬牙撞了殿柱,当场昏死过去。
闻景行悲愤交加地伸出尔康手:“褐寒兄,愚弟这就随你去!”
钱尘赶紧拉住他,也是泣不成声:“仰山兄你真是糊涂!盛成德如此误我等,我等岂能死在他前面?”
程无衣掩面而泣:“陛下,臣等有罪,盛成德便是罪大恶极!”
姚崇光拼命磕头:“盛成德引臣等触犯国法,陛下决不可轻纵啊!”
盛成德啐了他们一口:“你们算什么东西?”
四条大鱼抱定必死之心,当众与盛成德扭打起来,后者身手敏捷,一骨碌滚到思忆郡主身边,抢了她的尚方宝剑,挟持她发表获奖感言。他声情并茂、泪流满面:“自十五年前国子监收世家子弟,国子监便不再是那个治学严谨、秩序公平的国子监!臣纵容舞弊,比谁都痛心!可臣深知无以与这些罪吏抗衡,便只能一步步放纵他们,直至今日将他们一网打尽!臣的命是陛下的,是大胤的,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陛下和大胤啊!”
陛下站了起来,一脸复杂:这一个个都疯了。
陛下叹了口气:“你待如何?”
禁卫军涌入殿内,盛成德不惧包围,笑着割伤郡主的脖子,素日儒雅之人,竟成嗜血阎罗。他的笑声在金銮殿里回响:“臣不惧一死,只求陛下废除国子监世家子弟的名额,否则今日郡主便要命丧于此!!”
祁王殿下慌张道:“祭酒何必如此?郡主何辜!”
宁朔将军眸光微动,待看清郡主眼中笑意,松了抿紧的嘴唇。
盛成德目光坚定:“陛下,请您即刻下旨!”
陛下怒而拂袖:“荒谬!”
你跟小孽|障根本就是一伙的,还想演戏骗我?
陛下命人去请皇后来跟盛祭酒一叙恩怨情仇。
思忆郡主邪魅一笑。
皇后身着翟衣、头戴凤冠,缓缓踏入久违的金銮殿。她神采奕奕、步履稳健,一点不像个久病之人。
皇后在众臣的攻讦声中,毅然摘下凤冠请罪:“十五年前臣妾谏言,竟至今日大祸,臣妾愿往宗人府候审,只求陛下免去几位重臣的死罪!”
这一席话说得,她倒成了有情有义之人。
陛下冷笑:“你结党营私、左右朝政,你去信纪昭暗算拂林军,这些你都认?”
宁朔将军补刀:“陛下,衷州采石场场主确系通敌,纪昭是否通敌犹未可知。”
纪昭双目猩红:“宁朔将军,我险些战死疆场之时,你还不知在何处!你有何资格污我通敌!”
陛下认为通敌倒不至于。只是谋逆之罪必得让他们承认:“皇后。”
皇后笑着大拜:“臣妾身为皇室宗妇,早已随了元姓,纪氏之人的过错,与臣妾无关。”
盛成德说思忆郡主的生死也与皇后无关吗。
皇后淡定摇头:“无关。”
思忆郡主面上哀伤,心中悄悄松了口气:这场决裂戏份,演得还算顺利。
如果注定要废后,不如由纪家人来做。这样才能保全纪家军。
而这个后位,只是纪家人为了诱敌深入,所下的第一个鱼饵。
世情便是如此,纵然姑侄俩早已成仇,但在该联手的时候,总能心有灵犀。
事实上在长安朝局中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学会清楚地分辨自己杀敌的次序。
盛成德仰天长笑:“帝后寡义,江山何堪。”
思忆郡主心想:他怕是活不成了。
下一秒盛成德推开郡主,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漫天血雾四散,并以如雷轰隆一声——他一剑刎了脖子。
她扑倒在地,素衣沾上星点的血,像雪中红梅,说不出的凄怆悲凉。
纪飞鱼捂住胸口,调整呼吸,努力不让自己难受。
这就是盛成德的目的,还国子监清明的同时,磨炼他理想中的皇后。
因为如今的皇后对他的死,只有一声冷嗤。
陛下深吸口气:“厚葬。”
殿审闹成这样,亦无碍陛下判决。五条舞弊案的大鱼都判了斩立决。而皇后——
“收缴皇后册宝,着宗人府严审。”
这虽没有废后,却几乎等同于废后了。
仅留了一点颜面,为了稳定西北军心。
皇后坦然接受一切,并无怨怼之语。
陛下从王福泉手里接过染血的尚方宝剑,第二次将它交还给郡主,剑光透过鲜血倒映在她眼里,比之从前多了许多浑浊。然而这些浑浊在她接过宝剑的那一刻,又全数澄清。
她眼中并无杀意,他不知该悲该喜。
一个人的杀念,既是他前进的动力,也是困扰他的心魔,若是连心魔都能克服,这样的人未免可怕。
但也许,她只是被吓懵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