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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以魔索布莱城武斗塔教官的挑剔眼光看,那个年轻的黑暗精灵也是个十分出色老练的斥候。他安静地靠着一堵石墙,选择了一个既不会太吃力又不会将自己暴露在其他人视线范围之中的姿势。他将要在这个不起眼的废弃石笋屋里呆上整整十几个小时,必须时刻保证他的肌肉不会因为长期潜伏而变得僵硬。毕竟,罗丝在下,没有一个斥候可以保证,在身体僵直麻木的情况下,能从同行们的魔法匕首和淬毒蜘蛛镖的问候中全身而退。
莫云的黑色斗篷散发出冰冷的波动,这使得他周围的热源被扭曲成了逼真的虚像,掩盖了他藏身之所异常的温度现象,这足以欺骗任何拥有夜视能力的智慧生物。当然,这其中绝不包括他的族人,一个刚从术士学院毕业的学徒就足以用一个简单的咒语拆穿他斗篷上的小把戏,而那些大家族的武技长单凭直觉就能把他从藏身之处揪出来。
不过,他们永远都别想抓住达耶特佣兵团的斥候莫云·维尔伦要像蜘蛛一样生存,这是混沌之后的教导。
同蜘蛛一样编织着致命的罗网,同蜘蛛一样耐心地等待,同蜘蛛一样安静地夺去猎物的生命。
也必须懂得在蛛网的边缘观望试探时,如何避开那些恶意的视线,并且在正确的时间轻捷地沿着充满粘性的蛛丝潜入黑暗。
连卓尔精灵的夜视力也无法看透的黑暗是斥候最好的朋友,然而,即使是幽暗地域的居民,也无法彻底摆脱光的存在。
一点微弱的红光透过那片环绕迪佛家族庄园的蕈子林,在斥候的眼中一闪而过。
那应该是一个附加了炽热咒文的金属令牌,杜垩登家族发起进攻的信号。
光点连续晃动了三下,足够任何一个迪佛家最笨拙的士兵察觉到在第四家族的蕈子林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高贵的第四执政家族没有一个士兵愚蠢地表现出迎战的意愿,甚至当杜垩登家族驱赶着他们的食人魔奴隶踏中那些布满在蕈子林和庭院中的咒文陷阱的时候,也没有一支来自迪佛家族的蜘蛛镖对杜垩登家族的私兵表示欢迎。
一支新的部队投入了拆毁迪佛家族后方防御工事的作业中。为首的是个俊美而略显文弱的男性法师,那是杜垩登家族的侍父锐森。他指挥着一些刚从术士学院毕业的学徒和一辈子也无法升上大师阶级的平民法师开始吟唱咒文,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闪电和强酸箭被召唤出来,闪光、充当炮灰的大地精与半兽人濒死的哀号,精美的雕塑碎裂的脆响,开始笼罩这个高贵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最后,一个模糊的灰色影子从迪佛家族石柱的上空落到了中央石柱的阳台上,两个迪佛家的守卫试图要阻拦这个在风元素的协助下侵入迪佛家族心脏地带的危险人物,然而他们在一个呼吸间就去见了罗丝。
莫云认得那个身影,杜垩登家最强,不,全魔索布莱城最强的武技长扎克纳梵。这位高傲而强大的战士正要潜入迪佛家族的蜘蛛圣堂,用他致命的精金双剑同了不起的吉娜菲主母作一次友好的交流,而迪佛家没有一个战士能够阻挡在他前进的路上。
毫无疑问,迪佛家族完蛋了。
不出声地用唇语吐出这句话,短发的斥候缩了缩身子,换了个能更舒服看戏的姿势。
然而高潮在到来之前就草草地结束了。
一道强力的咒文急促地在中央石柱里爆开,伴随着女祭司们绝望的尖叫,给迪佛家族的灭亡之曲配上了最合适的咏叹调。
是散场的时候了。
带着满足却又无比空虚和不快的奇怪心情,年轻的斥候这样提醒着自己。他悄无声息地贴着墙站起,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一样离开了迪佛家庭院后破败的蕈子林和石笋废屋,也离开了杜垩登家即将开始的屠杀现场。
死亡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无论是被一把匕首割断了喉管还是被某个咒语断绝了生机,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死亡方式。如果可能,莫云也很乐意用心爱的短剑去问候某位贵族或是女祭司那无比高贵的喉咙。
但是,放纵那些污脏的熊地精和食人魔肆意地凌辱虐杀那些甚至还不满二十岁的孩子——高高在上的主母们这种鼓舞奴隶兵士气的作法总让人感到恶心。
即使莫云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卓尔游民,他仍然抱着些奢望:当自然死亡的时刻到来之际,致他于死命的是一把来自卓尔的长剑,而不是熊地精、食人魔或者别的什么肮脏东西。
从一处阴影到另一处阴影,莫云谨慎地无声移动着脚步,黑色的素面斗篷让他轻易地躲避开同族们那可以捕捉热感的黑暗视觉,而斥候高明的潜行技巧则足以迷惑大部分老练的战士那灵敏得过分的听觉。
在他平时这样移动在阴影之中时,莫云偶尔会停住脚步,仔细打量一番街道上匆忙行走的平民士兵们。那里依然充满了地道卓尔风格的欺骗与背叛,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小花招几乎和主母们之间勾心斗角的手段一样多,不过很少有卓尔平民死于这样的欺骗与背叛,除非他愚蠢到将一把被强力法术永久加持过的精金长剑挂到了自己的腰带上。
莫云喜欢旁观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小诡计,有时还会不动声色地介入到其中,有意无意地替那些拙劣的把戏打上完美的补丁,然后在受害的卓尔反应过来之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中。
这对那些脑子不大灵活的家伙绝对是个有益的教训。
而看到一个卓尔扯下那张名为“矜持”的假面,露出气急败坏的脸,对隐藏在黑暗中的莫云而言,也是不错的生活调剂品。
莫云·维尔伦即便不是卓尔精灵中最优秀的斥候,他也是魔索布莱城最好的,没有哪个卓尔可以轻易捉住他,就像没有人可以轻易捉住幽浮蜘蛛一样。
罗丝女神或许能。
然而今天他不想再看那些愚蠢的把戏,他只想尽快地赶到他该去的地方,把这个一点也不稀罕的消息一字不漏地报告给应该知道它的卓尔——也许是那个傲慢的流浪祭司莱基,也许是阴沉又不爱讲话的灵能术士金穆瑞。
排行第十的杜垩登家族毁灭了第四位的迪佛家族,这意味着达耶特佣兵团会有新的生意可作;排名较后的家族主母会欣喜地发觉她们的家族排名得到了提高;了不起的八个执政家族会头疼地打量着这个野心勃勃的杜垩登家族,然后选择结盟或是高贵的足以取悦神后的阴谋;甚至那些投降了的平民士兵也会庆幸,罗丝在下,他们保住了生命,保住了下一次投降与向上爬的机会。所有魔索布莱城的卓尔都很满意,有谁会在乎一个永远遮遮掩掩地站在影子中的卓尔斥候胸口那莫名其妙的烦闷感?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踢开了脚边的一块石子。一只老鼠惊慌地从石子落地之处跑出来,用那双红色的小眼睛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着,它的鼻翼不停翕动,然而斥候的黑斗篷隔断了任何气味散发的可能。
终于,这只讨厌的小东西放下心来,准备穿过巷道找到一个适合它造访的石笋屋,就在它伏下身子的那一瞬,一根暗淡无光的针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它的脊椎。
莫云沉默地看着老鼠不停抽搐的小小的身体,浓密的灰毛几乎完美地将那根细针掩盖住了,然而这只啮齿动物濒死的痉挛还是让斥候联想起了现在正在那该诅咒的蕈子林里所发生的事情。
隐藏在阴影里,这是斥候生存的准则,然而正像那句卓尔谚语所说的那样,“黑暗是朋友也是敌人”,浓重的黑暗带来安全感,也带来不可捉摸的沉重压抑。
莫云静静地盯着那只死老鼠,计算着细针上毒素彻底发作的时间。这种由那个浪人祭司配制的毒药充满了卓尔所特有的恶趣味,当它溶解到生物的血液中的时候,就会变成充满腐蚀性的强酸——而当某个倒霉鬼布满全身的血液转化成了布满全身的高浓度强酸的时候,那位兼职罗丝祭司的法师莱基将毫无疑问地收到一件新的骨骼标本。
这种毒针一点都不适合一名活动在魔索布莱城中的斥候使用,虽然它的毒性如此强大,效果如此显著,然而……显著得过了头了。如果针对地底侏儒城市或者灰矮人要塞,这种剧毒药剂无疑可以带给敌人最大限度的恐慌与混乱,足够取悦那位盘踞于深渊蛛网上的女神。但是,在魔索布莱城里擅自动用这种药剂,除了暴露自己,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从老鼠的皮毛下面开始有刺鼻的酸性气体冒出来,莫云厌恶地皱了皱眉,尽力想象这正被强酸溶解的尸体并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位腰挂蛇首鞭的女祭司。
这样的假设让他稍微感觉好过了一点,可惜这种小小的自我安慰很快就被一阵极细微的机括转动的声音打断了。
莫云几乎是本能般地后退了半步,让自己更好地置身在黑暗中,同时将耳朵贴上了石壁。
这种齿轮间咬合摩擦的声音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了,许多财力雄厚的家族都会在家族围院下营造这种富有灰矮人特色的逃生密道。尽管灰矮人在卓尔社会中备受歧视,但是他们这些天生的掘洞者在这行里是当之无愧的专家。即使最苛刻的主母也会对这些密道营造专家保有一定的敬意:允许他们的骨头永远地和自己的最后杰作呆在一起。
斥候安静地聆听着那从岩石深处穿来的齿轮因为锈蚀而发出的悲鸣。这是年代久远的家族密道必然的悲剧,由于时隔太久,这些机关和活板门经常出些不大不小的问题。就他所知,已经有至少两位数的幸存者是因为锈死的机关而在密道里送了命。
厄运女士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因为性别问题,而给高贵的卓尔女子开什么后门。
不过,迪佛家的幸存者看起来运气不错,因为莫云听见了两个几乎微不可察的脚步声从岩石后面传过来。
上等洛斯兽皮鞣制的轻便软靴踏在岩石上几乎没有一点声音,但是一种介乎金属和皮革之间的轻微碰撞声让斥候准确地了解到这两个迪佛家幸存者的身份。
罗丝的女祭司,带着那种标志性的蛇首鞭的卓尔女祭司。
斥候不自觉地抬起左手,黑钢护腕即使在妖火的照耀下也不会泛出一点光泽,即使一位术士学院的大师借助鹰眼术来仔细观察这只平凡无奇的护腕,也会忽略掉那上面仿佛装饰性的凶暴蜥蜴头像。
只有莫云自己和他的团长才知道,在这只凶暴蜥蜴微张的阔嘴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机关:一支精巧的微型弩和一根永远扣在机括上的淬毒细针。
浪人祭司莱基最引以为豪的血酸毒针。
石壁深处传来了一个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嘶哑的女性口音:“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到欧布罗札家去!杜垩登家的玛烈丝要为她们的狂妄付出代价!”
这个声音听上去简直像砂轮刮磨岩石,就如同她的嗓子被钝刀片划过无数下一样,却带着无可置疑的气势。
“沙哑歌咏者”丽奥·迪佛,莫云记起来了,迪佛家曾经的掌上明珠,连蜡融妖都陶醉于她咏唱的神后赞美诗。于是,在一次相当平常的祭司晋职考验中,她喝下了一杯掺了剧毒的圣酒,即使高阶祭司也无法彻底治愈这种毒素带来的永久性伤害。很少有卓尔知道,看见曾经的迪佛家小公主喝下毒酒的那一刻,迪佛家的长女和旁观这一切的蜘蛛神后和祂的侍女究竟谁更愉快一点。
在恶毒地诅咒着杜垩登家的主母的时候,这个曾经拥有最动人歌喉的卓尔少女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即使如此,依然没有阻止她那令大部分卓尔都难以接受的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地夹着咳嗽声吐出来。
“沃弥丝,”深吸了一口气,缓解了嗓子的不适感后,沙哑的女祭司这样呼唤着自己的同伴,“到外面去看一看,那些杜垩登家的奴兵队有没有在这周围游荡?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的法师时刻有可能发现这条暗道……”
然而回应她的是一声含混而精确的祷文:“一切荣耀归于混沌之后!”
石壁的深处传出了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还有丽奥·迪佛沙哑的尖叫,以及尖叫声里夹杂着破碎不堪的对蜘蛛女神的赞美。
紧接着而来的只有蛇首鞭和短剑碰撞的声音。短暂的拼斗声里,一声属于女性的凄厉惨叫突兀地响起来,莫云确信自己听见了蛇首鞭撕扯卓尔气管的声音,还有败亡者身躯跌倒在石阶上的声音。
“愚蠢的平民!”丽奥·迪佛气急败坏的声音嘶嘶地从石壁深处传出来,“神后眷顾于我!而你……”
她的声音低下去,只能听到那种下层界恶魔所使用的复杂深渊语开始低低地回响起来。卓尔女祭司大都拥有施展亵渎邪言的能力,可是,她凭什么才能改变面前的处境呢?莫云一面抽出了腰间的短剑,一面带着些恶意地思考着。
很快答案就揭晓了,一个标准的卓尔女祭司缓缓走出了密道,她穿着饰有迪佛家家徽的祭司罩袍,腰间挂着蛇首鞭,然而她的双眼毫无神采,即使隔着宽大的祭袍,也能看出她的胸口奇怪地塌陷下去许多。
不过,在熊地精或者食人魔看来,这就是个活生生的卓尔女祭司了。
了不起的计策,满分五分,我给四分。
在阴影中缓慢地移动着脚步,斥候用唇语如此评价道。
直到他移动到密道入口前,并抬起了左手的时候,莫云仍然为这个巧妙的花招赞叹不已。
晚安了,迪佛家的公主。
……
………
魔索布莱城每个家族的庭院围栏都雕刻着蛛网与蜘蛛为主题的华美而诡异的纹饰,各种深渊恶魔的雕像错落有致地装点着贵族们的居所,苍白的妖火无凭燃于其上,在卓尔的眼中连成一片红光。
即使魔索布莱城那些徘徊在护墙和悬桥上的巡逻队员,也没有一个卓尔注意到某个永远隐藏于阴影中的年轻黑暗精灵正轻轻地从他们鼻尖下面溜了过去。
当他恒定了蛛行术的长靴踩着那条隐秘坑道地面上柔软的苔藓,并且准备等待前来接头的佣兵团成员时,一双黑色的高筒靴大大咧咧地破坏了这个石洞中的那让莫云心安的宁静。
“早安,我狡猾的小蜘蛛。”
听到这声问候,莫云不自觉地僵硬起身体并压抑住自己拔出短剑作出后退防御姿势的本能。大多数时候,他一点也不喜欢和其他卓尔有太过亲密的接触,然而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例外。
当那只有力的手除下他斗篷的兜帽并抚乱了他的短发的时候,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把你的帽子移开,帽檐都快碰到我的眼睛了,团长。”
“不要,在魔索布莱城我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羽毛帽了。”像是卖弄般地,面前的独眼卓尔单手扶正了那顶华丽得简直和卓尔男子格格不入的翠玛鸟羽宽檐帽,继续胡乱揉着斥候的短发,“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盯着面前这个总是带着一脸优雅而又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容的英俊卓尔,莫云决定再一次无视他近乎暴发户般的华丽品味,干巴巴地报告着自己带来的情报:“迪佛家族完了,可是即使杜垩登家族把迪佛家的秘密通道翻个底朝天里也找不到最后失踪的丽奥·迪佛。”
这个情报完全没有引起偏好宽檐礼帽的佣兵头子的兴趣,这个似乎总在漫不经心地微笑着的卓尔将目光移到了斥候的黑钢护腕上:“看样子我的小蜘蛛忍不住也参加了杜垩登家的狩猎。”
莫云没有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是在佣兵头子的亲昵拥抱中不耐地扭动了一下。
“吉娜菲主母确实不太聪明,如果她让她的幺子从那里离开的话,或许迪佛家还能留下一个证人。”
按照卓尔的虚伪法则,如果有排名靠前的执政家族对下级家族之间的战争不满的话,“证人”就是败亡家族最后复兴的手段。不过在卓尔精灵漫长的地下史中,似乎没有一个家族能通过这种看似合理的方式寻回他们的地位。
自言自语地给按照魔索布莱城法则而言“从来不曾存在”的迪佛家族作了最后的吊唁,佣兵头子伸出手,像端详他最喜爱的魔法宝石一般抬起了斥候的下巴。
“干得不错,我的小蜘蛛,也许我该去和玛烈丝主母谈谈关于迪佛家幸存者的情报是个什么价钱了。”
他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目光却从斥候那从来缺乏表情的脸庞转移到了年轻卓尔的右手上。
斥候的右手心躺着一枚比箭头大不了多少的红玉髓项坠,他将项坠移到佣兵头子面前,简短地作出说明:“丽奥·迪佛的项链。”
佣兵头子只是扫了眼那内部充满乳白絮状杂质的红色宝石,就作出了准确的评价:“除了上面附着的防御魔法,无论做工还是红玉髓本身都差劲透了。一个贵族女子居然戴着这种劣质的地表货,没有一个主母会相信的。”
他从莫云的手中拿起这枚镶在银环中的红玉髓,再次看了看布满宝石内部那雾气般不停流动的白絮,这是强有力的恒定防护法术在这枚项坠上发挥作用的证明——
冰凉的银环触到年轻卓尔的额头时,斥候还没明白他那惯于将城府隐藏在微笑和虚张声势后的上司想要干什么。可佣兵头子已经消失在了石室的另一头,只有他的道别语还伴着黑色高筒靴踩着岩石的声音回荡在这个隐秘岩穴里。
“我的小蜘蛛,入团日快乐。”
没有一个达耶特佣兵团的成员能完全理解他们的团长那些看似心血来潮的小花招,年轻的斥候当然也不能。佣兵头子可以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让副官们——比如那个高傲又冷静得近乎构装体的灵能者金穆瑞·欧布罗札——忙得焦头烂额,也能在魔索布莱城家族间最残酷无情又危险的政争中踩着那根名为“投机”的蛛丝大跳特跳摇摆舞。
达耶特佣兵团需要他们以谦逊伪装桀骜、以诚信隐藏背叛的佣兵头子,只有他能在这个危险的魔索布莱城织出一张让男性流民得以捕食的网——他们因此为他奉上自己的力量和不怎么靠得住的忠诚,就如那些恶毒的女祭司和她们更加恶毒的疯癫女神之间的关系一样。
自被你从头骨港的暗巷里拣到那天起我就非常清楚这个事实——斥候握着现在正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红玉髓防护项坠,看着那个卓尔离去的方向,习惯性地用唇语嘀咕着。然而一个单词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中轻轻逸出,像隧道里水滴落地时的一声叹息:
“乌恩合。(卓尔语,骗子)”
斗篷的下摆微微摇晃,冰冷的气息开始一点点吞噬那些因为斥候体温而留在洞穴里的热源痕迹。莫云拉起了兜帽,再次将自己潜入幽暗地域无所不在的阴影中,除了角落里那堆被强酸腐蚀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是什么生物遗留的骨骸外,没有一个卓尔能再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隧道里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
………
魔索布莱,无亲者之城。
混沌与毒蛛之后所钟爱的圣地,最一丝不苟地贯彻着蛛后意旨的卓尔都市。为了取悦这位美丽而残酷的高贵女士,数千年来,许多最具艺术才情的卓尔祭司、巫师、工匠虔诚万分地雕琢着这个由犬牙交错的石笋与石钟乳组成的空间。
赞美蜘蛛神后,现在的魔索布莱城是一个优雅的永远闪烁着苍白妖火的——
蜘蛛巢穴。
是的,仔细分辨每个家族那奢华的精金大门、每个店铺那燃着妖火的招牌,甚至每个不起眼的石质道标,这种八条腿的节肢动物和它们精巧的死亡织品都是永恒的主题。
从阴影中走出的时候,年轻的卓尔已经戴上了一张深灰色的洛斯兽皮假面。假面上银色的蛛网式花纹恣意蔓延,遮住了他精致的脸庞。
这种蛛网假面是魔索布莱城卓尔工匠们为数众多的作品中最被卓尔青年们所欢迎的一类。当他们行走在纳邦德莱城区这个卓尔们享受奢华与欢悦的毒蕈之园,这件含蓄的装饰品无疑更能烘托出一个英俊卓尔与众不同的神秘气质。
显然,刚从蜘蛛教院毕业的女祭司们很喜欢这个为了取悦她们而设计的小手段。就像她们喜欢在一年一度的魔索布莱建城节时,在侦测陷阱咒文的协助下体会拆开礼物盒子的喜悦之情一样。
即使最不解风情的主母也必须承认,一点恰到好处的遮掩,更能挑动女性们的好奇心与征服欲。
正如那句谚语所言,最好的宝石永远是装在秘银匣子里的那一块,不是么?
然而,比起那些平民出身的年轻卓尔们做工精巧、用宝石粉末与秘银丝勾勒出繁复花样的假面,这个卓尔青年的假面显得无比平凡,毫不起眼。
即使用假面隐藏了真容,有心的卓尔依然能发现这个年轻黑暗精灵与众不同之处:他并没有和那些富裕平民家庭的儿子一般,将一束柔顺的长发编成细长的发辫以标明自己在魔索布莱城的社会地位。恰好相反,这个年轻卓尔有着一头略显凌乱的银白色直硬短发,简洁单调的发式表示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甚至不属于哪个平民家庭,他只属于自己。
这是个卓尔流民。
游走在魔索布拉之网边缘的骗子、偷儿、无赖和阴影里最有效率的凶手。
当然,即使对这些卓尔流浪汉最严厉苛刻的主母也得承认,这些低贱的罪犯在某些方面是不可替代的。因此,以班卓家族为首的执政议会勉勉强强地无视了这些流民的存在。
年轻的流民带着谨慎而不失的矜持的态度从那些平民家庭出身的男子中间穿过——纳邦德尔时柱才刚刚被首席法师点燃。大部分负有侍奉蛛后之职的女祭司,无论她的地位高低,都要在她们阴沉奢华的神堂中向这位喜怒无常的女士进行例行公事而又必不可少的献媚——那些高高在上的女性称此为“晨祷”。
托罗丝的福,此刻没有一位习惯性陷入歇斯底里的女神祭司和她造价昂贵的浮空碟会出现在纳邦德莱。年轻的卓尔带着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从几个拥有“公主”头衔的小家族家的卓尔少女身边走过。
后者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个衣着朴素而得体的俊俏精灵,甚至有一个看起来特别没头脑的女孩扬起了手里的长鞭,试图用她那拙劣的鞭术卷落流民脸上的蛛网假面。
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就在她扬起手的一瞬间,那个卓尔已经消失在了纳邦德莱奢华、曲折、充满各种复杂精巧玩意的街道上,就仿佛他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
………
纳邦德莱街大部分的房产属于那些强大家族的核心成员。不过,也有少数掌握了七环以上魔法的高等法师,令高傲的卓尔女祭司也不得不付出一定程度尊敬,特别允许他们在纳邦德莱街区购置了属于自己的别墅。
倒悬石钟乳中的祭司别墅,内部按照卓尔传统设计为蛛网形结构、充满致命陷阱的法师研究室,无比奢华又淫靡的按摩会所……每一个贵族都尽力修饰他们在纳邦德莱的产业,美丽的恒定幻术投影与各色宝石,精巧无比的石雕与壁画,都是极受欢迎的装修素材。
然而最高等的装修素材是:盾矮人的腿骨与卓尔们地表远亲的头颅。
魔索布莱城不鼓励浪费。弱小的家族恨不得把所有的战死士兵都改造成食尸鬼和僵尸,蜘蛛教院也有着拿死亡的学生当料理素材的小道消息。但是,这个常识显然在纳邦德莱街不适用。
当他在某个完全用地表种族的骸骨作装饰的低矮石笋前站住脚步的时候,轻车熟路地将手伸进了门边一个看起来死不瞑目的精灵女性木乃伊头颅那早已干燥萎缩的口中。
原本是舌头所在的地方只有一个光滑的铜坠悬挂着。
年轻的卓尔拉动了铜坠,并低声念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单词。
地表精灵女子的头颅中发出了水滴落在石钟乳上般的声音:“稍待片刻。”
戴着蛛网面具的卓尔安静地站着。他静待那品味可怕得较某位无时无刻不在装腔作势的流民首领也不遑多让的骸骨大门打开的一刻。
安静,耐心,等待,除非你想和不知道藏在哪个骷髅眼眶或颌骨之间的强化奥术射线来一次最亲密的接触。
直到他走进那条幽深不见底的通道的时候,卓尔才发觉,他的腿有些难得地僵直了起来。
和大部分卓尔建筑一样,这个魔索布莱城的骸骨要塞内部也充满了蛛网一样复杂扭曲的通道,以及各种随时会被激活的奥术陷阱。
他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微低下头,第三十九次以双脚丈量着通道的距离,并计算沿途那些陷阱的总数。是的,这个半公开的黑市交易站有着极复杂的迷宫般的通道,但是对一个合格的斥候而言,收集情报是一种美德。
情报也是力量,而且是一种不下于魔法的力量。
当他小心地到达目的地之时,负责接待他的卓尔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要懂得守时,战士。”
坐在某种巨大生物骨骸所制作的书桌后面,一个用兜帽遮住面孔的卓尔法师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万分抱歉,隐法者。”
年轻的卓尔将双臂交叉搭在胸口,躬身行礼:“我来取之前预定的货物。”
然而法师并没有站起身,他只是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肘部向外,这种属于术士学院大师的习惯动作透着股优雅的傲慢:
“报上你的货单,战士。”
在幽暗地域,有些不成文的规则,一般而言,地底居民习惯称它们为“传统”。取货的时候口头报出货单也是种古老的传统:如果哪个头脑不太好的商人少报了一样货物,那么这样货物便在交易中等于不存在,无论你之前是否为它付出过定金。
然而让法师失望的是,一串流利的货物清单和数字从年轻卓尔的口中跳出来,复杂的数字和单价,以及更复杂的货品名被恶意地排列成了毫无逻辑的一团语言的乱麻。甚至连货币的单位也被蓄意修改了,前一刻,这个戴面具的小子给一打活化精金蜘蛛飞镖标注的单价是五十克拉绯红之泪宝石,紧接着一瓶强效护盾术药水却给了十铂币的价格,随后他又用三十克拉碎钻给一套秘银弹弩零件标了价……
各种药水、卷轴、附魔道具和炼金术原料和它们五花八门的价格无比流畅地回响在这个狭窄的交易间里,法师皱着眉,一边迅速地换算对方的开价,一边考虑要不要启动手指上那枚可以紊乱受害者计算能力的惑心戒指。
然而一个意料之外的报价打断了他的思考:
“十瓶意志药水,三十克拉红血钻石。”
法师不悦地作了个“停止”的手势。
“在我和你们佣兵头子的交易单据里没有这项货物,战士。”他冷冰冰地用卓尔手语“说”道。
“但是达耶特佣兵团需要它,隐法者。”年轻的卓尔也用手语答道,态度谦恭,而丝毫不让。
法师微微沉吟了片刻——意志药水并不是多么难得的药剂,但在魔索布莱城它的存在有着另一重意义:有个家族想对以心灵术士辈出的第三执政家族欧布罗札家作些小动作?或者,某些家族对第十一家族那些又肥又矮的女祭司成功地招揽了一名灵吸怪作为顾问感到不悦?又或者有谁想要取代第一执政家族的灵吸怪顾问艾丁·威尔沃?
当他抬起头,这些疑问已经不足以困扰法师了,因为他的双手作了一个复杂的手势:
“八瓶意志药水,四十克拉红血钻石。”
……
………
灰蓝色的药水透过桶蕈塞子向外散发着夹着苦涩的甜腻气味。
短发的斥候看着手中的玻璃瓶,有点厌恶地咋了咋舌。夸张地用力拔开了桶蕈塞,莫云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将一整瓶药水硬灌了下去。
甜腻又带着奇怪涩味的液体顺着他的喉管淌下去,还带着酒精般的烧灼感,卓尔被这种古怪的味道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Ssussan……(卓尔精灵语的‘光’,是对同族最恶毒的咒骂)”用唇语不出声地咒骂了一句,莫云最后检查了一遍这个隐蔽石洞之前的警报陷阱。
很好,一切正常。
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他缓缓地坐下来,进入了半沉眠的冥想中。
一只岩鼠小心翼翼地从岩隙间探出半个头来,嗅了嗅周围的味道,一对有些滑稽的大耳朵不停翕动着。当它终于确认了周围没有危险,于是放肆地在这个贫瘠的卓尔贱民的房间里试图找到一块洛斯兽干酪。
然而这只岩鼠的行动马上被一股无形之力制止了。
看不见的火焰无端而生,火焰中还有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剑意,将岩鼠转眼枭首。
老鼠的皮毛、血肉和骨骼,飞速地分解开来,直至化为一片虚无,挑动的火焰中,一个男人的声音缓缓而起:“以无厚入有间,这是庖丁解牛的剑意,但和某人的断灭剑意比起来,还是不对。”
这声音极快地收敛起来,悬挂在莫云胸口的红玉髓护符里,传来了略带迷茫的声音:
“魔索布莱城,在令人恶心的蛛后之城里也是排前列的一个。柯瑞隆的下堂妇变成了施虐狂的蛛魔神后,然后就玩起的女尊奴隶社会的游戏,罗丝啊,你这处处和柯瑞隆唱反调来发泄恨意的可悲可恨女人。”
“噫,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等等,在蛛后的城市里公然提到她的名讳,不就等于作死到主动请她感知渎神者?”
“不,神力存在并不能感知与他们同等的存在……那是什么,是在说我吗?”
“可是我又是谁?魏野?魏野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啊,想得头疼,为什么我会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而且大部分都看起来超级没有用处的知识?”
“为什么我变成了这块红玉髓护符?难道我是知识之神、命名者欧格玛的选民,所以被诸如魔魂壶之类的邪恶法术所陷害,变成了这种可笑的模样?”
“不对,选民这种东西无法和神灵比拟,而且作为神灵的触角,正常而言选民哪里会沦落到这么一种伤心的境地!”
“啊,头好疼,不管了,不想了!”
“可是我已经没有头了,那么这种刺骨入心的痛感,究竟从何而来?”
一声声发问,获得的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最终红玉髓护符中的声音渐渐淡去,却有一股宁和混着肃杀之意自护符中缓缓涌动而出,在莫云的周身流转不息。
那是极为高明的剑意,只是在道门真意的修正下,原本将一切化入顽空的断灭意不复存在。
但对于任何主物质界生活的生物而言,这些被异化的剑意仍然是最恐怖的存在。但在那股宁和之息的安抚下,剑意如丝,沿着莫云的衬衫、短裤和黑色斗篷的经纬线,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去。
原本的织物结构被剑意所粉碎,再以一种可以承接剑意的新结构,重新编成欢迎成原本的模样。甚至连黑色斗篷所附着的幻术也没有被破坏。
这种手段,就像是对某人入微剑意的一种拙劣模拟。
甚至年轻的卓尔斥候那柔韧的皮肤、紧实的肌肉,也在这道入微剑意的游走之下,气血越发充盈,体质也随之改善不少。
莫云似乎做了一个梦,在梦境中,恐怖的光线、哪怕幼小的他在地表城市流浪的时候也没有见过的光线笼罩了自己。
那些光很漠然,那些光似乎又很亲切,那些漠然而又亲切的光切割开了岩层,把幽暗地域暴露在了光明里。
似乎有一扇门,从那个可恶的太阳里打开来,有人站在门里,对着自己,对着一个卓尔贱民伸出了手。
莫云从梦境里惊醒。
在某些灵能者的口耳相传里,灵能者在深层的冥想中有极微小的可能接触到自己的未来。但是这样被诅咒的未来显得如此荒诞,于是年轻的卓尔斥候低声骂了一句脏话,随即就把这个诡异的梦丢到了脑后。
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之前强壮了不少,似乎是灵能战士晋级前强化肉體的征象。这一点,让饱受噩梦惊吓的卓尔斥候稍稍高兴了一点。
强壮了一点,就说明有能力了一点,有能力就有了价值,那么在魔索布莱城活下去的可能就增加了一点。
哪怕这个可能性只增加了不到万分之一,那也是值得莫云这样的卓尔贱民高兴的事。
但这样难得的好心情,很快就被金穆瑞·欧布罗札的心灵感应打断了。
那个高傲如构装体的黑暗精灵是这个种族中少有的灵能大师。但是莫云很难从这个充满怀疑的卓尔精灵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连灵能者入门的冥想技巧,都是通过佣兵团长贾拉索的压力,金穆瑞才不情不愿地告诉了莫云。
“有一个来自执政家族的暗杀任务,去深水城暗杀一个多嘴的吟游诗人,那个肮脏的地上种出版了一本关于神后的亵渎之书。”
对于魔索布莱城执政家族主母们那些喜怒无常的点子,莫云已经感到习以为常了,但“深水城”这个地名还是让莫云感到一种心脏被捏住的屈辱。
尽管只是细微的精神波动,灵能大师金穆瑞还是马上捕捉到了莫云在一瞬间的软弱,并且毫不客气地将他的精神之手朝着莫云心防的更深处探入:“怎么了?难道你不为自己能够回到曾经生活的地方,而感到刺激?贾拉索的小蜘蛛?”
这种灵能者之间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来自灵能大师金穆瑞压倒性的力量,等于一直在对莫云进行单方面地凌虐。
但在今天,莫云的精神世界中,似乎出现了一种看似微弱却坚韧的精神防御,使得金穆瑞的精神无法恣意地探入莫云精神世界的每个角落。
终于,金穆瑞有些不满地停止了这种他单方面规定的必修课,回复了原本那种公事公办、怀疑警戒一切的口吻:“如果你以为,单纯地将那个地上种杀掉,就完成了任务就大错特错了。第五执政家族索拉林家的主母,希望用那个地上种举办一次取悦神后的仪式。”
也就是说,莫云必须要来到居住着传奇法师、受到善神祝福的地表都会深水城,去绑架一位知名的吟游诗人,然后把对方活生生地送到魔索布莱城第五家族的手中,作为第五家族主母献祭神后的活祭。
这对一般的卓尔精灵而言,更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金穆瑞的精神力仍然以那种严格得近乎虐待的态度,在莫云的精神世界里摩擦着:“去吧,用你在地上种的城市里学来的小伎俩,应该很容易完成这个目标。记住,索拉林主母需要一个活生生又健康的地上种,而不是无法取悦神后的死人!”
稍一停顿,金穆瑞最后留下的讯息却冰冷而生硬:“贾拉索会认同我今天的判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