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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地说,不论是东亚体系的祝由十三科、天医符法,还是西欧流派的神圣祷告、心灵疗法,这类的辅助治疗术,很少真正借用超自然的力量,倒是对病患的心理暗示以调动人体自愈能力的手段依靠得更多一些。有闲得无聊的某个数据分析学派的文职冒险者组织,曾经对这类神秘学化了的技术使用者,也就是各种宗教的祭司与僧侣进行过统计,得出的结论是,哪怕在各种法术和咒具普及程度相当高的社会里,单纯地操作超自然力量投入到医疗中也是相当严重的资源浪费,药物学和基本上很偏门的心理暗示疗法仍然在医疗活动中占有相当的地位。
太平道这种新近才发展起来的新兴教团,合格的教职人员基本上是稀缺资源,能点化疗伤符水的高手也绝不会超过两位数。指望这帮宗教狂热分子和别有用心的投机分子能搞出什么“符水产业链”基本不可能,传教过程中除了需要显示“中黄太一君”神迹的时候,会有一两瓶符水拿出来,平时完全就靠心理暗示调动人体抵抗力。这一点,光看通和里道坛的主事就再清楚不过了,何茗这蛮小子把青钢棍一杵,绝对能镇守这地方的平安,再刺儿头的地痞流氓也能揍趴下,但是让他施一道最简单的清心咒,安抚一下信众的情绪,都是个相当大的难题。
果不其然,一提到符水,何茗的脸上就露出一丝疑惑,随即疑惑变成不满,不满立刻从嘴里蹦了出来:
“这里没人需要那么珍贵的给养品吊着命。”
“哦,”完全不在意少年人的态度,感觉手指上还带着一股发粘发腻触感的仙术士仔细扒拉了轩六儿的衣服,摸出个做工还凑合的细麻混丝的荷包来,从里面零零碎碎的玩意中拣出几样还值俩钱的,魏野一边就着荷包擦了擦指尖,一边露出很想说教般的表情,“难不成这货就放在你们道坛边上挺尸等死不成?太平道好说歹说也是道门草创期的一大派,可不是什么玩尸体派对的密宗喇嘛、伏都教祭司,做事好歹要注意一下口碑的。”
在多年的民俗学、人类学科系那堪称清苦艰辛的田野考察实践中锻炼出了一副便宜口舌的家伙,很正直地看了一眼何茗这蛮小子,很好心地摆出了一副前辈模样,以周围忙着奔走的信众们听不到的声音说着闲话:“新兴宗教这种组织,其实和非法传销很相似的,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向民众推销自己是个好人。是真的好人还是用鬼话包装出来的好人这问题有点复杂,咱们姑且不论的话,你放着一个并无大恶的货色死在道坛边上,这样见死不救的名声传出去,对太平道的形象工程可不见得有什么好……”
无论是“非法传销”,还是“包装”,这些词儿都让何茗的眉头微微蹙起,浓浓如刀的双眉像要出鞘般跳动着,然而最后听到的那个建议,还是让他忍不住盯紧了面前这个有点匪气的青衫书吏的双眼:
“我不觉得这个快死掉的家伙是你嘴里的寻常混蛋。”
露出了很想在轩六儿的背上再踏上一万脚般的厌恶神情,何茗轻轻地报出了一组数字:
“二五点二五点二五零。”
这串数字在一般人耳中听起来有点傻,但是却是一些人共有的交流密码,听着这串怎么看都相当之……好吧,只能说是二百五的数字,魏野低低嗤笑一声,侧过头去喷了一口气。
没有潇洒的烟圈从鼻尖下冒出来,只有魏野压抑着的笑声从一抽一抽的肩膀下冒出来。
然后在面前的蛮小子被他真正惹毛之前,魏野自来熟地双手一搭,攀上了蛮小子的肩膀:
“星界冒险者行动守则第二十五章二十五条下的第二百五十款,冒险者特殊行动紧急授权修正案,这条我当然熟——凡参与屠杀、非法监禁、奴隶贩卖、智慧生物活体实验等非人道行为的对象,不适用于星界冒险者行动制约原则。”
魏野背诵这条法律条款的时候一耸肩,心说当初制定守则的家伙们肯定是怀着不可告人的恶趣味,才在这条著名的冒险者过激行动免责修正案上加了那么一个相当引人诟病的“二百五”数字编号。当然,魏野对那些遥远得只能通过资讯了解的家伙毫无兴趣,这又不是民俗学研究的范畴之内……
这等随心而起的杂念,很快地又湮灭在了某个失业民俗学家的滔滔不绝、连绵不尽之中:
“这货确实属于那号该被你一棍子打他个桃花初绽白玉红的渣滓,可惜如今是大汉光和年间,前一个想要打杀天下的奴隶贩子的穿越者叫王莽,已经在宗室和豪强联手打击下扑到不能再扑了。”
“好吧,就是不提王莽那个只会看古书玩井田制的扑街,你以为你们太平道的信众心里就没有什么奴婢成群的美梦了?从此时算起一千多年以后,太平天国的那群神棍照样是心怀这号低级人生理想,啊,虽然都是太平辈的,他们拜耶稣,你们拜中黄太一,还是有点区别的。起码太平道不玩天父上身的把戏,这点咱还是很庆幸……”
“就算要打杀了这货,你也不能在你们的基层这么玩。如今洛阳太平道社团的几位带头大哥定下的宣传基调还是搭救末世忏悔得福的新兴宗教这一套吧,人家的幸福理想就是翻身小民当老爷,不是翻身人民得解放,这个时空还没发展到那么高的程度。就算以后有这个打算,可现在你们还在资本积累的传销期呢好不好……”
何茗没有说话,他只是听着。
当魏野终于把他这一大篇关于“冒险者如何融入当地社会,巧妙推动社会进步”的演说来了一个全套,从最初有些不耐烦,到最后干脆吆喝起通和里的信众收拾打扫道坛的何茗才终于从他的本职工作上回过神:“你这人说了这么久,咱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儿?”
“嗯?”
谈兴正浓的魏野怔了怔,才将目光从蛮小子那带着健康小麦色的脸上移开,瞥见了脚下进气少、出气多的轩六儿。
“这人……你还要治好了带回去么?”
“严格说来,我也很不想管这货的死活,但是让他现在就死,影响很不好。”拍了拍衣摆上的土,魏野声音略有点沙哑——任谁声带使用过度,嗓音都得带点这种味道,“你们找俩认识这人牙子住处的人,帮我先把他抬回去好了。”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通和里道坛的信徒里也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个精干的汉子,魏野从老槐树上折了两枝粗树枝,又要了一根麻绳,将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牙子捆在树枝上,算是个简易的担架。
临时找来帮忙的汉子都是在南城扛活的活计,处置起轩六儿来,就像处置货栈里堆积的行货,不过真正管事的两个年轻男人并不在乎这个招人嫌的人牙子还有几天好活,他们整治起来也就没有太多的小心。带着傍晚这次半无心半刻意的邂逅的唯一战利品,魏野捶了捶肩膀,朝何茗摆了摆手:“累了这一场,我要赶紧找个地方整点酒水润润喉咙,就不奉陪你们这些太平道的家伙做晚课了。”
正说着,一只竹筒已经落进了他的手心,伴随着何茗有点闷闷的鼻音:
“这水,我请你喝。”
将竹筒凑在鼻尖下,嗅着了水中隐隐暗藏的一股混合着香茅焚化后的淡香烟焦味道,魏野微微一笑,朝着何茗一耸肩:“那就多谢啦。”
香茅即是香薷,是后世流行的消暑饮子香薷水的主料,有些品种还有明显的柠檬气味,既是香材,也是药料,道家设坛降神的香方里,也少不了这一味药。只以药力而论,这半竹筒掺了香茅烟气的清水不值什么,但是水中那一股似有似无的味道,魏野不会感觉错。
那是什么呢?像是宣德炉里初燃起的香丸、糕点屋里刚烤出的蛋糕、酿造坊里才开封的老酒、中药铺里方炮好的丹药,各种复杂而甘美的气息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糅合在了一起,蛰伏于水滴之间,除了最挑剔灵敏的老饕的舌头,一般人就是一气灌上几十斤水,也很难将这种感觉分辨出来。
“太上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这就该是我在《太平清领书》中看到的那一篇有经目无咒诀灵图的甘露瑞应之符。所谓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算起来,这也是难得的疗伤妙品了。”端着竹筒,有点可惜地碎碎念着,魏野踹了脚躺在席子上深度昏迷的轩六儿,“啧,太平道内部流通的甘露符水,却要拿来浪费在你这种人渣身上,真是好狗运。”
发着没人听的牢骚,只身立在空空荡荡的屋中的魏野将手一翻,竹筒中的清水自筒缘倾出来,清凉清亮、不带一丝水花的流泻而下,正成一线。被灼伤而发白的伤口被清水浸透,恰如久旱而皲裂的大地,贪婪地将每一滴水都吸收到皮肉深处,粉色的新肉缓缓从伤口的裂缝中露了出来,然后风干,结痂。
在这个连《伤寒杂病论》都才刚露头的时代,这样的治疗效果,确实只能以神迹来形容了。
有些满意地看了看甘露符水的疗效,魏野随即停了手,将剩下的甘露符水珍而重之地收起,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子。只有他最后一句话,还在屋主身前响着。
“留下七天,好好地做一做临终忏悔,这么想来,倒也不算坏。”
就在屋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轩六儿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睁得比他有生以来哪一次都要大得多,喉咙里荷荷怪响,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已经是重伤濒死的人牙子挣扎着,像是要揭开自己的皮一样,硬将那粘黏着血泽脓液的短衣扯了开来!
就在他的侧肋上,皮肤像被开水烫伤了般地发红,皮下像有什么虫豸在蠕动般地丘起,渐成一道古篆写就、以太一天一四字为锋刃的如剑符令。像烧红了的铁块般发出暗红光芒的符令,在轩六儿的肉躯上如初生的柞蚕啃噬柞叶般缓步游走着,带出一块块白色的烫伤后的死皮,皮下渗出的脓液让伤处肿胀不堪,照着这道符篆游走的速度,大概七日后,才能将轩六儿的周身游览一遍。
至于这位在道上混得颇有点狠劲儿的人贩子能不能撑到第七日,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