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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衿素手一抬,整整齐齐坐在台子两侧的乐班便得令开锣,黄铜大鼓锵锵锵三声开场,二胡与琵琶便齐声弄弦奏起,笛音袅袅而婉转,扬琴叮咚作响。
随着熟悉的旋律畅响,幕布后头缓缓走上两个青蓝衣裳的旦角,皆是布衣束发的书生扮像,一位高些一位矮些,面上白粉做饰,粉墨淡彩。
这一折子戏讲的是梁祝同窗的桥段,高台上扮演祝英台的旦角儿抖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可愿配鸳鸯”,嗓音绕梁婉转,身段婀娜清丽。
众贵女们皆是撑面托腮,津津有味地赏戏。梁祝的戏段子虽说年代已有许久,确是百听不腻,荡气回肠的情爱故事永远是令女儿家戚戚动容的。
“公主院子里这戏班子可真真是好的。”学士夫人一边搭手在案桌上悠悠地随着配乐打着拍子,一边不住点头称赞道,“臣妇也是老戏迷了,这一出梁祝看得最是多的,瞧瞧那女旦角,那风姿万千的唱段,实是妙哉!”
钦天监监正夫人捻着黄桃干果脯浅浅地尝了一口,软糯好甜的味感令人不由得弯起嘴角。
“公主这院子里的吃食也是好的,臣妇就好这一口甜食,今儿个可算是饱了口福了!”说着她用帕子擦干净略带糖渍的指尖,又伸手捻了块莲子陷的软麻薯尝了起来。
“姐姐,快少吃些,前日里还嚷嚷着要减减身量的人,这会子怎的又停不下嘴来了。”钦天监夫人的娘家胞妹月二小姐捂着帕子笑道,伸手拦住了她还要再拿糕点的手,姐妹二人感情十分要好。
夏子衿笑意盈盈地看着众人,一一应声,端起桌边的茉莉花泡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满口生香。
众人一边说笑着赏戏,一边喝茶吃着糕点,一折子的戏很快便唱完,才堪堪过去小半个时辰,夫人小姐们一个个也都是意犹未尽的模样。
“公主,若不然再点一折子,这戏班子唱得甚好,天色还早着,姐妹们都没听够呢!”国子监家的大小姐最是爽朗,方才也是看得最认真,一曲戏罢托腮漾漾,十分心仪。
其他贵女们也出声应和。
夏子衿浅笑着点头,这折子的梁祝不过是开场小菜罢了,真正的大戏还在后头藏着。
“夫人小姐们可还有什么心仪的戏曲目?”夏子衿先是客气地询问一番,手里拿着戏目本子翻来翻去,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西厢记如何?”御史台五小姐捻指道。
“孟姜女哭长城更好些!”月二小姐柔声道。
“非也非也,贵妃醉酒更妙些!”户部侍郎夫人抖帕道。
一时之间众口难调,喜爱各种曲目的夫人都不在少数,你让着我我让着你,又都选不出个所以然来。
夏子衿早就料到会有此般情况,出言安抚了各贵女,合上戏目本子缓缓道:“夫人小姐们喜爱的戏都是极好的,只是这样多的口味,难免不能全然满意,本公主想着,这些都是老戏目的,大家怕是也都看过好些回,不如这样,让这戏班子演一演今年的新戏,本公主瞧过一回,分毫不输老戏目呢。”
一听有新戏目,众人也是来了兴趣,这上京城里头的戏班子众多,却也年年都演些经典的段子,新戏可谓寥寥无几。既然有了新鲜段子,公主瞧着也说好,贵女们自然是翘首期盼的。
“如此公主快让戏班子演给姐妹们瞧瞧!”国子监家的大小姐已然是迫不及待的模样。
夏子衿微笑着点点头,缓缓道:“此戏名为〔人间悲喜〕,好则好矣,不过是一出悲剧。”
夏子衿衣袖一台,两边的乐班便奏起了舒缓而哀伤的曲调,不似方才演梁祝时那般轻快悠扬。
随着大幕开场,台上的角儿成了三人,一个玉面星眉的贵家公子与两个如花似玉的妻妾。公子与小妾在红烛幔帐下头鱼水之欢,正妻却愁苦孤寂地立在幔帐外头垂泪涟涟。
这一幕的戏景令在座的夫人都沉下了眸子,双手端在袖子里头看得一言不发。这样的情景既熟悉也无可奈何,她们又何尝不是夜夜在宽敞得寂静无比的宅子里抚着屋子里一块块石砖盼着夫君陪伴,只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都是喜爱着新鲜面孔罢了。
夏子衿呷着花茶观察众人的神色,尤其是坐在角落里头的黄尘烟,一双眉目流转,似是将一切都看进眼中去。
台上的角儿们绘声绘色地演绎着剧目,公子宠爱小妾,不仅日日冷落着正妻,更是苛刻相待,厌弃正妻性子弱懦无用,偏爱媚色婉转的小妾。甚至连正妻怀了孩子,也得不到丝毫爱护,陪伴着她的只有未出世的孩儿与一屋子数得发旧的石墙。
演绎正妻的角儿泣涕涟涟,台下的夫人们更是人人掖着帕子拭泪。虽说戏是戏,可难免有些带入自身的归属感,若是她们也遇上这样的一日,指不得要多伤心。
夏子衿却是平淡极了,这一出由她亲手写的剧本,演的正是前世她自己在林王府中的境遇与无助。端着茉莉花茶浅浅地呷了一口,夏子衿如今再看着这出戏,已是释然了。
爱欲贪嗔痴,人间悲欢喜。这滚滚红尘,不过如此罢了。
戏目缓缓地进行着,此刻已然演到了公子为扶小妾为平妻,正妻不愿,二人密谋杀害正妻的桥段。
夫人小姐们个个手心里头攥着帕子,看得入戏了去,恨不得冲上台去告诉正妻背后二人密谋的腌渍。
“天杀的,若是我摊上这样的姻亲,倒不如出嫁的时候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学士夫人扶着案几,捶着心口,俨然是被这般跌宕哀愁的情节深深地动容。
坐在她周围的贵女们也是连连点头,国子监夫人掩着帕子咽咽道:“可不是嘛,咱们也都是一家的主母,自知道这当家的不易,爷们若体贴固然是求之不得的,若不体贴,学了这戏里的负心人去,可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夫人们皆是有感而发,一边顾着和身旁的人抒发着心中所想,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角儿们的戏,不时连声叹气。
坐在角落里头的黄尘烟听得身旁人也在说道着台子上头的戏,咬着唇瓣,不知怎么地忽而便想起了自己府里头那位颇受世子爷宠爱的白侧妃。
那样媚眼如丝侍君食色的女子,和这出戏里头的小妾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夏子衿自是观察着黄尘烟的神情,见她眉头微微蹙动,看着戏出了神,便知晓她是看进去几分了。
台子上,演着正妻的角儿一身素衣凄凄惨惨地躺着,名分地位,甚至是性命,她已经全然失去了。身后,公子拥着小妾,二人计划已成,莫不欢愉,临了还不忘将正妻的尸首丢弃至乱葬岗中,她替公子筹谋一生,却落得一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戏演到这里便完了,蓦然回首,夏子衿才发现自己面上竟也有些湿润,她悄悄擦去面上的泪,心里却已经没有多大波澜了。前世她那样凄苦的一生,演来不过是短短一个时辰。
夫人们好些个已经是泣不成声,捻着帕子轻拭去泪水。俗话说看戏如看已,她们早就将自己带入了戏曲之中,戏中的宠妾灭妻对她们来说无疑是一种震惊与惧怕。
“姐姐,这出戏好生让人心肝儿疼,若不是每家院子里的小妾都张扬跋扈?”月二小姐咬着食指,她还未出嫁却已经是担心起自己今后的日子来,生怕嫁了个宠疼小妾的夫君,也将自己谋害了去。
钦天监监正夫人拉着月二小姐的手,细细安抚道:“二妹莫怕,也不尽然,毕竟是戏段子,难免写得惹泪些,若是人人都学了这模样去,天下的女子哪儿一个还敢嫁人不是?”
月二小姐略略点头,又听得坐在隔壁的户部侍郎夫人帕子掩着鼻尖道:“要我说,咱们这些大妇,还是得强硬着些,你瞧瞧那戏里的正妻,偏生就是个软包子的性子,这才让人爬上头去。”
“侍郎夫人说得正是,我便听闻侍郎大人府里纳了好几房小妾,却都让侍郎夫人给治理得服服帖帖的!”学士夫人扶手在膝上言道,眉目里满是羡艳之意。
听得学士夫人夸赞,户部侍郎夫人也不由得意地挑了挑眉头,看向周围几分向她投来的敬佩目光,伸着食指捻帕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咱们做正室,最重要的便是要压得住人!那些个狐媚子再能折腾,也断断压不过你去,若有那不服管教的,便往狠里治治她,咱们是什么身份,妾是什么身份,难道夫君还会因为正妻管教管教妾室而责怪不成?”
一旁的国子监大小姐听得一愣一愣,与挨着坐的木三小姐面面相觑,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听得这么些“治妾之道”,也不由得提前记下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