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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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看,说到近代中国思想,严复,这个近代中国思想的启蒙者,都是绕不过去的。杨锐其他的事情都处理的比较马虎,唯独对于和严复h会面甚是关注,这几日他满脑子不再是革命,而只有一个问题:即摈弃旧文化之后,现代化之下,如何重建中国之文明?这个问题问王季同,王季同说当崇佛学,问蔡元培,蔡元培说办好教育,问章太炎,章太炎回信说一时无解。既如此,杨锐只好前去向严复问道。

    开平煤矿一案,严复应张翼之邀前往英国为夺回开平打官司,但开平本就是张翼为了私利而卖,他之所以去英国,无非是被朝野相逼而已,严复既去,发现事情不对,于是又回来了。他自回来就留居沪上,后又应马相伯之邀参与复旦公学筹建,上月复旦开学之后,严复便成了学校的英文教习。复旦公学初立,为了省办校舍的钱,便问两江总督讨要了早已不用的吴淞提督衙门暂未校舍。吴淞提督衙门在哪,就在黄埔江口的吴淞湾,离租界有二十公里。复旦不在江湾在吴淞,要去还是有些麻烦的。为了早些赴会,杨锐一大早就从租界出发,出租界前往宝山路,然后走最早修建,但却修好即拆,拆后再修的淞沪铁路前往吴淞,早晨出市区坐火车的人不多,加上秋高气爽,一路走的很是轻快,只待到了吴淞站,也才十点钟。

    吴淞提督衙门外,虽然已经破败,但稍经收拾,再挂上一个复旦公学的横匾,还是蛮有学校味道的。那辕门外的木栏似乎因为腐朽,业也全部除去,但两侧悬挂旌旗的旗柱和照壁,依然显得老旧。杨锐此次所带卫士很少,他一副中式打扮。到大门便投贴说求见严复先生。

    看门见这几个人仪表不凡,客气的请坐,不待一会,一个五十岁上下富绅打扮的人便出来了,圆眼镜、八字须,神态严肃儒雅。杨锐猜想此人就是严复,当下起身施礼道:“敢问可是几道先生?”

    严复也是施礼,见他一副中式做派,杨锐倒是有些好奇,翻译原富、天演论、群己权界论,提倡西学的严复居然不是西洋打扮。严复并不是一个喜怒于表的人。他边打量杨锐边道:“可是著经济学之杨锐先生?”

    杨锐的名片上写的就是杨锐二字,清末出名的杨锐有二:其一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其二则是出了好几本的西洋商学专著的杨锐,只不过此杨锐两年前便去了欧洲,一直未归。

    杨锐笑道:“正是在下。”

    杨锐笑起,严复的神色却是沉下,他走近再问道:“可复兴会之杨竟成?”

    旁边陈广寿等人一惊。但杨锐还是笑,“正是在下。”

    严复闻言到没有惊讶,只是说道:“此地人多且杂,杨先生还请入内一叙吧。”

    杨锐猜想他是会见自己的,毕竟去年在伦敦他可是见过了孙汶,当下说道:“好,烦劳先生带路。”

    提督行辕都是有规制的,门房一进便是一个篮球场般大的院子,两头是校舍,对面是正厅。穿过正厅,却又是一个同样大的院子,只不过分成三段,想来这是教师和学生的宿舍,左转穿过园月门。便是一个小院,严复就住在这里。

    陈广寿几个都在外面相侯,杨锐同着严复坐在客厅,等茶的时候,严复看着杨锐问道:“竟成今年贵庚啊?”

    想不到严复问这个,杨锐笑道:“年纪尚小,还不到而立之年。”

    闻及杨锐还不到而立,严复不由的轻叹道:“竟成如此年轻,对西学研究犹深,想不到却是笃信革命之道。”

    严复留学西洋,对于西方文化甚是看重,其所认为中国之有能力者,当为精通西学者,之前见杨锐之书,文华不彰,语句浅白,但论述却极为严谨,深悉西学之精华。本想通过商务印书馆介绍和杨锐一叙,但等到相托的时候,却说此人早已经赴欧洲去了,再到今年沪上血案之后,又有传闻说这杨锐便是复兴会的竟成先生。严复本是不信,但刚才相问,杨锐坦然承认,心中不由的很是惋惜。在他看来,杨锐和孙汶完全不一样,孙汶只是知西学而不精西学,更无自己之独立思想,而杨锐,已经是能著书立说的了,如此人才去追寻革命之道,实在可惜。

    杨锐不明白严复所想,更因为自己不是来拉他革命的,只道,“国家如此,不振起当有灭国之祸,为救国救民,只能取革命之道。”

    “竟成可是要与那孙汶一般要取共和之道?”都是喊革命的,严复不由的想起了孙汶的共和。

    “共和虽是趋势,但现在之中国是万万不能共和的。”

    “哦。那不共和,当属立宪,试问竟成要奉谁为帝?”严复再问,他觉得要是杨锐想称帝,那一定是最好笑的事情。

    “革命之后,中国不再有皇帝!”杨锐道。

    “既不共和、也不称帝,那这国体到底为何?”严复有些好奇了,环世界诸国,不是专制之国,就是立宪之国,要不就是共和之国,前两者都有皇帝。现在杨锐说不再有皇帝,那专制、立宪都不成,又说不共和,那这国家实在是奇特。

    杨锐闻言微笑,思虑间觉得有些事情不能说,只好道,“之所以说不共和,是因为国家不会如美国法国那般共和。特别是中国民智未开,选举之制度万难实行。但这国体,还是仿共和而制,算是初级之共和吧。”

    杨锐这样的解释严复点点头认同,不过,他却并不赞同,“现朝廷已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中国若是立宪,当比革命为好。一旦革命,不但生灵涂地,更会让洋人借口牟取私利。到时候国家分崩离析,绝不是百姓之福。”

    “贸然起兵,结果确会如此,但满清气数已尽,立宪只不过是他们想苟延残喘的伎俩罢了。几道先生真的以为朝廷是想立宪以救国?或是认为那些亲王权贵会把权利交给国会?”严复所说早在预料之内。杨锐不好全力反驳。只好此般诘问。

    “立宪是天下之共识,朝廷不可逆天下而行。更别说此前日俄之战,更是明证立宪胜于专制,今俄国确定要召开国会,中国若是落后,当有前车之鉴。”和一般的士绅不同。严复倒是深信中国必定是立宪的,并且还是真的立宪。

    立宪之争,多说无益,杨锐此处略过此处,道,“立宪之事未定。还待五大臣返回时看满清如何决策。不过这都是明年的事情,此次前来,是要向几道先生请教的。即不管革命还是立宪,之前的那一套三纲五常都会一扫而逝,那中国之文明,该如何建立?”

    杨锐的问题其实也是严复之所想,他沉声道:“中国之弊。确实在于纲常。若是要革新,当摈弃旧物,以自由为体,以<a HrEf="hTTp://92ks.cOM/12105/">吕氏外戚</A>HTTp://92kS.COm/12105/民主为用,鼓民力、开民智、修民德,数十年之后,当有小成。其实国家立宪也好,共和也罢,都应当以教育为本。”

    民力、民智、民德似乎并不比孙汶的民族、民权、民生差到哪里去。更有“自由为体,民主为用”之新颖之说。其实杨锐对严复早前的著作没有研究,这些其实他在十年前发表在直报上的观点。杨锐思索片刻,再问道,“请问先生,这民德该如何修。或者说要修什么德?”

    见杨锐不究其余,只闻民德,严复心下赞许,道:“中国民德之薄,当数恤私、作伪、无耻三者,而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礼崩乐坏,恰是因为三纲五常。那些口口声声说‘纲常名教、仁义道德’者,只会升官保官、贪污受贿。若要祛除卑劣。修民德除了要去旧,更要疗贫,仓廪实而之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百姓不富,那民德也无从说起,此为如何修德。又言修何德?则在于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唯有如此,才能明了其权利义务,而知其义务,才不会恤私作伪,才能建新民德。”

    “几道先生,那此般独立之个人,功利化之下,更多人将会是自私自利。便如欧美诸国,自由民主之下,人品也极为低劣,惟利是图者更不在少数。”杨锐只觉得严复所言,还是不能跳出全盘西化的圈子,西方即使有耶稣基督的感召,其道德水平未必高到哪里去,杨锐从来就不相信自由富裕就会有道德?这不等于说有钱人全都是好人了吗。

    杨锐这一问让严复一愣,他只想着怎么跳出儒家三纲五常的圈子,只看到西方工业化之后民众之富足,却没有像杨锐一样看到后世商业化之下人性的扭曲。他道:“西人之逐利,有损人利己者,也有利己不损人这,更有利己利人者。儒家之取义舍利,实因将利己和损人放在了一起。遍观西方诸国,虽有损人者,但更多的应为开明自营之人,这些人当不是属于损人利己者,其对民德无妨。”

    “先生所言,确实如此。但是我所惧者,是人人皆言利、处处皆言利、其在家外言利,其到家中也言利,其人之一生,只为谋利。专制之下,民众为皇帝之奴隶,自由之下,民众为金钱之奴隶,若再细究,儒家之三纲五常,是一种控制,自由之经济体系,是另一种控制,这两者对于百姓有何本质之分别?想那美国南北之战,北方说要解放黑奴,而事实上这些黑奴全变做工厂之苦力,虽有名义上的自由,但却无实质上的自由。甚至,奴隶是农场主花钱买来的,衣食住行,他都会爱惜,而工厂之苦力,全是自由招聘而来,便是死了对于工厂主来说也毫无损失,只要他还有其他的苦力……”

    这一次的话语彻底的让严复沉思起来,他并没有更好的回答。不过杨锐也没有太过失望,按照他读书时的观念,严复是资产阶级的思想启蒙者,他也就只能到达这样的境界。其宣扬的物竞天择之进化论,在后世的哲学史上也完全被摈弃。

    下午回去的火车上,陈广寿看着杨锐只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由的道:“先生。我们以后要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他在屋外听见了杨锐和严复的言谈,只觉得杨锐说的很可怕,专制是奴役、自由也是奴役。

    杨锐见他发问,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担心,笑道。“一个不完全被专制奴役,也不完全被金钱手奴役的国家。”

    “不完全?”

    “是啊,不完全。不管怎么辩解,集权便会带来专制,同时,不管谁想阻碍。工业化、商业化都不可避免。所以只有部分人不会被专制,部分人不会被金钱奴役。我们啊,只能做到这一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对于现在来说都会是一种进步。要相信我们自己,明天只会比今天更好,不会比今天更坏。”

    听到明天会更好。陈广寿顿时笑了起来,他家境贫寒,只想着革命能让天底下所有穷人摆脱贫困的境地,过剩富裕安乐的生活。杨锐所有文章和言说他都熟读多次,虽然不至于和刘伯渊一样都记在本子上,但大多数东西都能背下来。他深信,只要杨锐说明天回更好。那么明天就真的会更好。

    会完严复,沪上事务不少,杨锐本想早走也是不能,只好呆了一个多月,以处理会中各系统的事情,这才买了三日后的船票,准备动身去日本。这短时间之内,除了不见那满口仁义道德的辜鸿铭之外,其他人都见过了。沪上立宪派听闻如果立宪,复兴会将放弃暴力革命之主张。顿时大喜过望、击掌相庆。杨锐见他们如此心中也是欢喜,先不管这些人是不是可以运动过来,但最少复兴会在国内行事,这些人都不会敌视。挂立宪的羊头,卖革命之狗肉。此复兴会之统一战线也。

    为了更好的挂好立宪羊头,复兴会和沪上立宪派一起成立了一个外围组织:宪友会。沪上立宪头目人物,如张謇、郑孝胥、汤寿潜、马相伯、雷奋、夏清贻等纷纷入会,而复兴会则有蔡元培、虞辉祖等入会。

    该会的刚一成筹备,虞洽卿就寻来了,他不愧是人精,一见面就道,“竟成,你们这是真立宪还是假立宪?”

    “呵呵,那你说朝廷是真立宪还是假立宪?”杨锐上一次见他的时候,只谈了商业上的事情,没有说立宪之事,他应该是听别人说了复兴会寄希望于立宪,但以他所了解的杨锐那种生意做尽、盘子舔光的脾气,会诚心和士绅们合作,那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虞洽卿闻言顿时指着杨锐说不出话,“你这是举着黄旗反黄旗!”他不知道的怎么来了这么一个经典的描述,比挂立宪羊头卖革命狗肉形象多了。

    杨锐心里大乐,笑着说:“阿德兄,你不会因为这个才跑来见我的吧?”

    “哎!”虞洽卿也对杨锐没有话说,复兴会再涂抹上一丝立宪的色彩,那不管朝野,都不会对她有太多的敌对,甚至会以为她只是激进的立宪团体而已。“竟成是想以立宪夺满人之权了?”

    “这倒不是。”杨锐笑道。“我只想帮着士绅把权力从满人哪里夺回来。”

    “然后你们再夺走?”虞洽卿根本不信杨锐这么好心。

    “阿德兄怎么只想到夺权呢,复兴会现正正在致力于教育,没有空去夺什么权,立宪有助于教育,那么复兴会自然是支持。”

    “我不相信!”虞洽卿道,就凭借杨锐把原料控制到源头,销售控制到终端,并且还联合相关行业一切公司的大托拉斯思想,就不相信杨锐会把权力分一半给别人?这个人要的就是控制,从开始到结束的控制。不过,虽然知道杨锐不会分权,但他却想不出来,复兴会立宪到底是要什么,从蔡元培最近的发言来看,复兴会可是装得比立宪派还立宪派。

    “哎。阿德兄,我说一句实话吧,不管立宪也好,革命也罢。我们都是要权利从满人那么夺过来,而夺过来之后,最要紧除了办教育,就是办实业。这对于阿德兄你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啊。”杨锐装得一副无害的样子,苦口婆心。

    “可是竟成,我不知道你会鼓吹立宪到底是真的为了立宪,还是为了要毁了立宪?中国极为贫弱,能不打战就不要打战。立宪虽然只是缓步改良,但却是救国之良策啊。”虞洽卿见杨锐坦言相告,也不由的吐露心声。

    看着虞洽卿好一会儿,杨锐才道:“放心吧阿德兄,只要满清是真立宪,那我们绝对不会先开战。”

    虞洽卿闻言还是不放心,他又在客厅里做了一会,这才起身告辞。虞洽卿一走,王季同就出来了,刚刚他正和杨锐谈事,见虞洽卿来,就只好先行回避了。

    “看来有些人还是骗不了的。”他一出来就如此说道。

    “能骗过大部分就好了。中国之社会,底下搞什么大家都不管,只要表面上你不撕破脸就行,以前想想觉得虚伪,先到是可以更好的掩护革命。”

    “外面好说,我就担心我们内部。”王季同还是担忧军心不稳。

    “不会的,只要做好会员的思想工作,告之他们立宪只是一种战略,只是为了更好在国内行事就好了。至于底层的士兵等,他们才不懂什么叫做立宪,只要有饭吃,有饷发,他们不会去想东想西的。”军中政委制都已经普及,思想也得以控制,只要上面不乱,下面出什么乱子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我们真的能通过自治夺权吗?”复兴会挑拨上层士绅和满人争权相斗是一,谋划着以地方自治为名夺权为二。王季同对于权利之争不甚了解,只觉得这听起来可行,但就怕操作起来不可行。

    “当然能夺权。省一级议会我们不求掌握,其实也掌握不了,但是县一级的议会,我们还是能控制的,到时候威胁也好、贿赂也好,只要把县官摆平,再扯着朝廷的大旗,那县内之事不都是我们说了算吗?”杨锐奸笑,只觉得这一招县乡镇夺权实在太绝了,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复兴会落足在基层。待数年之后,满清就会发现,诸多县镇都已经被复兴会以自治的名义“占领”了。

    “再说,立宪派的盘子在于士绅,可我们并不要依靠这些人,我们的争取对象是四万万不识字的百姓,我们先不要夺北京的权,也不要去夺省、道的权,我们只要县以下的权,四万万民众才是我们革命的基础。想想看吧,中国千千万万的乡镇都有我们的组织,那这天下绝不是满人的,也不会是士绅的。”

    “名不正则言不顺。我所担心的是,就是万一满清真的完全放权,那我们因何种名义起兵?”王季同在意的是大义名分上的事情。

    “小徐多虑了。满人的权利先不说放不放,假使权利真的落到了士绅手上,那也和百姓的利益相违背,你想,立宪之后要不要修铁路、要不要建学堂、要不要兴实业?这些都必定是要的,可办这些都要钱,这钱从何来?权贵不能出只能进,士绅自己有但也不想掏,那最终的结果就是落到百姓头上,到时候一立宪,举国范围必定加捐加税,百姓本就困苦不堪,一旦加税加捐,必定会暴动以抗议。我们立足于百姓,那么百姓的呼声便是我们的呼声,届时百姓一动,我们则要引领这种风暴,让它要扫除的扫除,要保留的保留,届时尘埃落定,那就是一个新的中国。”

    杨锐说这段话的时候,脑子里不由的想到后世太祖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文,时间太久远,他记得的内容很少,只想起这么一段话:……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他们将冲决一切束缚他们的罗网,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都将被他们葬入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