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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机会(上)
彼时天方教正出于第二次扩张期,非但在西亚与西北亚,通过向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的统治阶层长期渗透,取得了对整个世俗国家的控制权,在黑海和地中海沿岸,也凭借武力快的扩张,特别是奥斯曼之子奥尔汗掌权之后,通过一次次血腥战争,将先后将尼亚西亚斯库台里和米希亚地区变为“地上天国”,对于不肯改信天方教的当地百姓,或者屠杀殆尽,或者驱逐出境,将对方积累的上百年的财富则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对于当地人遗留下來的文明痕迹,也毫不犹豫地付之一炬。
在这种狂热的状态下,泉州蒲家不受其影响根本沒有可能,无论是海上往來的大食商贩,还是从“圣地”归來的讲经人,都坚定地认为,将眼前可见世界都纳入天方教治下的时机已经到來了,将那些不肯屈服的异教徒杀死,不是罪行,而是一种受唯一真神鼓励的荣耀。
在他们的鼓动下,蒲家的长老和才俊们,也纷纷变成了狂信徒,等着猩红色的眼睛,时刻准备为真神献身,而那些相对开明与温和的长者,则迅被边缘化,或者被强迫三缄其口,或者直接被当作叛教者,由狂信徒们联手送入火狱。
所以议事厅里的诵经声一响起,以泉州同知林祖德为的“少数派”,立刻谨慎地闭上了嘴巴,他们虽然也算蒲氏家族的一员,但真神面前,可不讲什么夫妻之情,兄弟之义,一旦被视作叛教者,等待着他们的就是妻离子散,身异处的下场。
“真神会保佑我们。”在一片狂热的诵经声中,大长老蒲世仁站了起來,满脸肃穆地宣布,“保佑我们击败那些无信者,夺取他们的火炮,然后将马腊加到杭州的沿海之地,全都笼罩于真神的照耀下。”
“击败那些无信者,夺取他们的火炮,纵横七海。”众长老们纷纷俯,大声重复。
蒲家拥有这世界上最大的舰队,最大的战船,最有经验的船老大和最多的水手,在过去了七八十年里,是从马腊佳到东海的无冕之王,而最近,他的权力却受到了一群蝼蚁的挑战,那些蝼蚁们所凭借的就是,來自淮扬的六斤火炮。
如果不是忌惮火炮的威力,蒲家舰队在小半个月前,就可以直接赶赴福州港,将立足未稳的淮扬水师迅碾成齑粉,在海战方面,他们是权威和祖宗,而那些來自长江上的淮贼,不过是群刚刚接触海洋的小杂鱼,但淮扬水师抢先占据了福州港并建立了6上炮台之后,蒲家舰队就无法再如愿以偿了,狭窄的闽江口,严重限制了蒲家舰队的展开,而朱屠户设在6地上的炮台,也迅弥补了其水面实力的不足。
“淮贼主力都被陈友定堵在了庆元之北,其唯一的一支骑兵又在傅贼友德的率领下去抄陈友定的后路,据福州当地的讲经人查探,此刻朱贼留在身边的爪牙,只有区区两个千人队,所以,只要亦思巴奚兵悄悄潜往兴化集结,定能打朱贼一个措手不及。”
“惩罚那些伪信的男女和不信道者,将他们投入火狱。”
“夺取他们的火炮,装上我们的战船,向所有肉眼可见之地,传播真神的荣光。”
“惩罚他们,杀死他们,真神会奖励我们的壮举。”
“欺骗无信者不是欺骗,而是智慧。”
周围的呐喊声如雷,每个主战的长老,对背信弃义的结局都满脸憧憬。
双方在海上势均力敌,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6地上,亦思巴奚战士,却不会输给任何敌人,他们不但拥有乌兹钢打造的弯刀,蛟鱼皮制造的铠甲,希腊火弹和旋风炮,还有随时都可以为真神献身的信仰,他们可以在两军交战时伤亡高达四成仍然继续呼和向前,百死而不旋踵,而朱贼麾下那群眼睛里只有钱的无信者,在突然遇袭,兵器方面优势又荡然无存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土崩瓦解,(注1)
“福州城内,有三座寺院,里边的讲经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可以动员城中的信徒,暴起难,为我等提供支援。”不待众人的声音降低,二长老夏严苟也站了起來,大声补充。
“怀安和长乐俱在闽江之南,只要拿下这两地,朱贼摆在南岸的重炮,就尽数落于我手。”
“从兴化往怀安有一条弛道,乃宋时所修,路面铺的是青石,可供我军的炮车快通行,如果我军头天下午出,第二天黎明即可抵达侯官城下。”(注3)
“我家可以将战舰从海口场后撤,以示诚意,麻痹朱贼,令其失去戒备。”
三长老田定客,四长老蒲天良五长老蒲世杰掌门女婿那勿纳等实权派人物纷纷站起身,兴高采烈地补充。
对蒲家有利的条件是如此之多,几乎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冥冥中仿佛真的有真神在指引着大伙,眷顾着大伙,只要击败朱屠户,抢到足够的火炮,江浙行省的沿海各地,都将尽归蒲家掌控,那样,蒲家就是东方的奥斯曼家族,化家为国指日可待。
一片热闹的谋划声中,只有泉州同知林祖德满脸落寞,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听了片刻,看看大伙沒人在乎自己,便借着起身如厕的由头,悄悄躲回了家中。
他的长子林士奇见自家父亲脸色难看,倒了壶热茶,亲手捧上前,低声问道:“阿爷您今天怎么了,那些人又给您气受了么。”
“唉,休提,要是那些人给老子气受,忍忍也就是了,谁叫你曾祖父纯翁当年贪图富贵來呢。”林祖德从自家儿子手里接过茶壶,嘴对着嘴喝了几口,叹息着回应,“他们,他们要背信弃义,去偷袭福州,他们,他们根本不明白,淮安军的实力有多强。”
他的祖父林纯子原本为大宋的永春县丞,当年见势不妙,陪着蒲寿庚一道投降了蒙元,后來张世杰起兵來替被杀的弟兄报仇,林家上下也拼了命地替蒙元保卫泉州,过后,忽必烈赏识林家知趣,特地赐给了林纯子永春县达鲁花赤的官职,世袭罔替。
从此,林家就彻底成了蒲家的附庸,代代彼此通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是,眼看着蒲家要毁约去偷袭福州,林祖德却迟疑了,作为整个蒲家势力范围内,唯一一个曾经近距离观察过朱屠户和淮安军的人,他很难相信蒲家能笑到最后,哪怕是暂时赚了便宜,只要不能将朱屠户本人当场杀死,用不了半年,泉州蒲家就会被愤怒的淮安将士,彻底犁庭扫穴。
但是,这些大实话,他却无法宣之于口,议事厅那种疯狂的氛围,任何清醒之言,都会被视作对真神的背叛,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蒲家朝绝路上狂奔,然后自己陪着对方一道粉身碎骨。
想到蒲家势力即将面临的悲惨结局,再看看年青孝顺的儿子,他忍不住又低声长叹,放下茶壶,吩咐,“我记得咱家名下,还有十几条货船吧,你明天就直接带着船队出海去吧,甭管货物装满沒装满,直接去马腊佳,等明年这时候再决定回不回來,他们蒲家疯,咱们林家却不能全都陪着去找死。”
“这么严重。”早就猜到父亲和蒲家其他长老起了争执,却沒想到事关生死,林士奇愣了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蒲家一点儿胜算都沒有么,上千条战舰,就是撞,也把淮扬水师给撞废掉。”
“那有什么用,半年之内,朱屠户就能再造出一支水师,而蒲家这边呢,得过多少年,才能重新攒起上千条战船。”林祖德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继续长吁短叹,“唉,道义在彼,大势亦被其掌握,蒲家,螳臂当车尔。”
“道义。”林士奇第一次听闻这个新鲜词,眼睛瞪得滚圆。
自古以來,两军交战讲究的是兵不厌诈,而天方教的讲经人口中,更是将欺骗无信者,当作了一种值得鼓励的智慧行为,根本不予以任何谴责,所以他虽然读了很多汉家典籍,心中却真的不认同“道义”这两个字。
道义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又不能卖了换钱,除了留下一堆笑话之外,有个屁用,。
“你还小,不懂。”见到自家儿子那不服气的模样,林祖德忍不住低声点拨,“打个比方吧,如果咱们爷俩到了穷途末路的份上,投降即可活命,你是愿意投降你大姨夫呢,还是愿意投降朱屠户,。”
“这”林士奇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涌了满脸。
自家大姨夫那勿纳又贪财又心黑,林家若是真的犯到他手上,恐怕为了图谋林家的财产,他也要将所有人斩尽杀绝,而朱屠户,却素來有“迂腐”之名,从來沒对任何人失过信,也沒听说过他曾经谋财害命。
“唉,,。”林祖宗不再说话,抓起茶壶,像喝酒一般鲸吞虹吸。
注1:希腊火弹,古代欧洲的战争利器,由原油生石灰硫磷及硝石等成分按一定比例混合,装于陶制罐子内,遇敌时点燃后用小型投石机抛出,可以引爆燃。
注2:旋风炮,小型扭力式投石机,制造精良者可以将二斤重的弹丸抛出四百米远,可以放在骆驼或者马背上移动,在两到三名训练有素的操作者默契配合的情况下,据考证每分钟可以射两到三次。
注3:元代兴化县位于现在的莆田市北部,怀安则位于闽江南岸,两地相距不足八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