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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听出来这位大伯父是林先生的堂兄,现在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供职,似乎比林先生的官大很多,因为太太表现的极其热情,把林妈支使的团团转,又是奉茶又是咖啡伺候的。
过了一会儿,林文静和另一个同样纤细的女孩子携手出来了,那女孩十五六岁年纪,两条辫子上扎着玫瑰色的缎带,娥眉细长,一双眼睛明媚之极。
“姐姐在哪里上学?”女孩子问道。
“我在北大做试读生,正式入学要夏天了,你呢?”
“我在培华女中读书。”
“我知道的,是教会办的中学,老师都是外国人,你以后准备考那所大学?”
“还不知道,或许去欧洲读书吧。”
两个女孩子站在一株桂树下略有拘谨地聊着天,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扫地的男仆正在偷听她们的对话。
大伯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先生一家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太太就开始用上海话喋喋不休起来,先是骂先生,然后骂女儿和林妈,一家人都默不作声,臣服在太太的雌威之下。
陈子锟趁大家接受太太训示的时候,在两处厢房外踅摸了一下,东西厢房都是玻璃窗,小块的玻璃嵌在窗棂子里,屋里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东厢房里的家具粗笨,明显是林妈住的,西厢房窗明几净,一张红木书桌上摆着不少书籍,桌上还摊着一张纸,纸里包着自来水笔的残骸。
半仙不是说去天桥可以解决这个小麻烦么?陈子锟灵机一动,看看四周,没人注意自己,拔出刺刀拨开了窗户,伸手把自来水笔残骸抓了过来,然后关上窗户,装作没事人一般溜了出去。
见陈子锟就这样扬长而去,门房张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家拉包月的车夫都小心伺候着老爷太太,闲着就帮着家里扫地洒水浇花,没事就老老实实在门房待着,时刻听候老爷太太差遣,眼下又是年关将近,用车的高峰期,谁不准哪一会儿就要用车,这个小陈可真光棍,每天就拉一次小姐上下学,然后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世风日下啊。”张伯摇头叹息。
林文静母亲一顿训斥,低着头回到自己房间,从脖颈上拿出一串项链来,项链一端挂着个小巧玲珑的鸡心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婉约美丽,眉眼和林文静颇像。
“妈妈,我想你……”林文静一阵哽咽,伸手去拿桌上的自来水笔残骸,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她赶紧出门问林妈:“林妈,见我桌上的东西了么?”
林妈摇头:“没看见。”
“有谁进过我屋子?”
“没有吧……好像小少爷进去了一趟。”
林文静又去找弟弟:“阿弟,你拿姐姐的东西了么?”
“没有?”小男孩头摇得象拨浪鼓。
“哟,丢了什么东西啊,疑神疑鬼的,你弟弟又不是三只手,怎么会乱拿别人的东西?”太太轻飘飘的话语从外面传来,林文静眼神一黯,不说话了。
……
陈子锟一路溜达来到天桥,冬天黑的早,卖艺耍把式的都收摊了,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的果皮纸屑。
莫非是半仙忽悠我?陈子锟四下打量,忽见一块招牌正被人扛着远去,上写几个字:“万能胶、粘万能。”他心中豁然开朗,半仙真是料事如神啊,笔杆用万能胶不就粘起来了么。
赶紧追上去大喊:“卖万能胶的,等等。”
那人果然停下,陈子锟追上去一看,却大为尴尬,原来卖万能胶的正是被自己搅了生意的卖艺大姑娘。
大姑娘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问道:“这位大爷,你要买万能胶?”
“是啊,笔杆能粘么?”既然对方不提,陈子锟也乐得装糊涂。
“当然能粘,要不然怎么叫万能胶,别说笔杆子了,就是金银铜铁竹木布匹都能粘。”大姑娘翻翻眼皮,很不屑的说道。
“那好,给我来点。”
“对不住,卖完了,想要的话,跟我回家去取。”
“好嘞。”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陈子锟还搭讪呢:“住哪儿啊,近不近?”
“就到了。”大姑娘不冷不热的。
前面有条臭水沟,沟旁散落着几个大杂院,也是穷困潦倒之人居住之处,大姑娘站住脚步,指着路边的石凳说:“我家就在前面,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说着还帮陈子锟擦了擦石凳。
“行,我等你。”陈子锟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姑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等着啊。”一甩辫子走了。
刚走出十几步远,三个地痞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拦住了大姑娘的去路。
“姓夏的,欠的钱该还了。”为首一个独眼龙拿腔作调的说道,一手撩开短褂,露出里面的铜头板带来。
“不是说好一个月还的么?”大姑娘镇定自若。
“我们四爷说了,年关前必须把账收齐,对不住您了,一共是一百五十块大洋,拿来吧。”
大姑娘勃然变色:“借你三十块钱,怎么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一百五了,就算是阎王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独眼龙道:“那我就不管了,今儿要么你拿一百五十块钱出来,要么……哼哼。”
“要么怎地?”
“要么就拿人抵账。”说着独眼龙还拿眼扫了一下大姑娘高耸的胸脯,馋涎似乎都要滴出来了。
另外两个地痞也抱着膀子冷笑着,贪婪的目光在大姑娘苗条颀长的身躯上滚动着。
“光天化日你还敢强抢民女不成?”大姑娘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鄙夷。
独眼龙怒了:“哎哟,叫板不是,兄弟们给我上!”
三人一拥而上,把大姑娘推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陈子锟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了,但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这一刻,眼瞅着大姑娘被他们绑架,他正欲一个箭步窜上去,怎奈屁股牢牢地粘在了石凳子上。
“我起!”奋力一跃,整个人还是牢牢坐在石凳子上。
“我再起!”依然如故。
石凳子并不很重,最多百十斤,陈子锟可以轻松抱起来,但是用屁股把百十斤的玩意提起来,他可没那个本事。
胡同里传来大姑娘的尖叫声,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拔出刺刀毅然在棉裤的屁股部位划了一个大口子,这才得以脱身,回头一看,一块布被结结实实地粘在石凳子上,几朵棉絮随风飘荡。
陈子锟手持刺刀,拔腿冲进那条胡同,却发现地上躺了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为首那个,嘴角流血,头上一个大疙瘩,大姑娘拍拍巴掌,训斥道:“放印子钱的也得守规矩,该多少利钱就多少利钱,谁也不少你一毛,想趁机打本姑娘的主意,没门!”
“小丫头片子,我们四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地痞捂着头上的疙瘩嘴硬道。
“找打!”大姑娘一脚踢过去,青缎子抓地虎小蛮靴踢在腮帮子上,那滋味可不好受,两颗牙齿和一股污血箭一般飙出去,差点溅了陈子锟一身。
“哎哟,疼死我了。”独眼龙说话漏风。
“滚!”大姑娘再次抬起了小蛮靴。
独眼龙赶紧在两个同党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溜了。
大姑娘朝他们背影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望着陈子锟,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陈子锟被她笑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摸自己的屁股,冷飕飕的,棉裤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棉絮都掉了,只剩下一层单布。
“你你你!”陈子锟语无伦次、痛心疾首,这妞儿居然趁自己不注意,在石凳子上涂了胶水,一世英名啊,竟然葬送在这妞儿手里。
“我我我,我怎么了,谁叫你砸我爹的场子?活该。”大姑娘居然一甩辫子,转身便走。
“不许走!”陈子锟欺身上前,大姑娘回身就是一腿,这腿踢得真叫高,陈子锟那个高的个头,居然差点被她踢到脑袋。
不过陈子锟还是技高一筹,眼疾手快捏住了大姑娘的小蛮靴,大姑娘一条腿金鸡独立,另一条腿搁在陈子锟肩膀上,想抽又抽不回来,对他怒目而视:“放手!”
“放手你再踢我是不?”陈子锟紧紧捏着那只小靴子,隔着柔软的麂皮能感受到大姑娘细嫩圆润的脚踝,眼睛瞄过去,这两条腿真叫一个长,这小腰真叫一个细,这脸蛋真叫一个嫩,都能掐出水来。
陈子锟悄悄咽了一口涎水,说:“我砸了你爹的场子,你摆了我一道,咱们就算扯平了,你要是再踢我,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放了手,大姑娘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你还没给我万能胶呢。”陈子锟喊了一嗓子。
大姑娘回头抛了一枚蜡丸过来:“小心点用,别把手指粘住了。”
陈子锟接了蜡丸,一路用手捂着屁股,匆匆回到大杂院,小顺子正在院子里显摆他的新制服,白色上装,黑色洋服裤子,都是六国饭店发的。
“明天就上班,在衣帽间帮客人收拾大衣、帽子,绝对是肥差啊,你想想看,每天六国饭店进进出出得有多少客人,每个人都要从我这儿过,就算给一角小洋吧,一天下来也不得了。”小顺子得意洋洋地介绍道。
宝庆羡慕的眼睛喷火:“小顺子,这下你可发达了,以后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我啊。”
小顺子说:“那是自然,不过你以后不能再喊我小名了,我现在怎么着也是堂堂六国饭店的侍者了,整天在东交民巷进进出出的,打交道的都是体面人,你要么喊我大号李耀廷,要么喊我洋文名字汤姆。”
正吹着牛,忽然看见陈子锟,小顺子眼睛一亮:“陈大个儿,你回来了,今天多亏你了,对了,那个辜教授是你什么人,你给他们家拉包月的么?”
陈子锟也不说破,略一点头笑道:“牛了啊,都有洋文名字了。”
小顺子脸红了:“我和宝庆逗闷子呢。”
嫣红在屋里喊:“小顺儿,熨斗弄得了,把衣服拿进来吧。”
小顺子应一声,拿着衣服进了屋,陈子锟也跟着进来,嫣红一脸喜色,把衣服接过来摊在炕桌上,垫上一层细布,拿起一个铁熨斗来沿着裤缝按压着,熨斗里盛着火红的煤块,一路熨下去,笔直的裤线就出来了。
“好好干,姐以后就指望你了。”嫣红今天格外的开心,脸上也没扑那么多的铅粉,显出本来面貌来,年龄似乎不小了。
小顺子说:“你养活我十几年,也该我养活你了,等我赚了钱,咱买个四合院,天天吃白面,听大戏。”
“那敢情好。”嫣红笑嘻嘻的熨着衣服,眼泪却啪啪的往下掉。
“多亏陈大个帮忙,要不然我八辈子也进不了六国饭店。”小顺子看向陈子锟,惊讶道:“你棉裤怎么烂了?”
“没事,没事,布糟了。”陈子锟掩饰道。
嫣红放了熨斗说:“快脱下来补补。”
陈子锟扭捏着,但还是被嫣红逼着脱了棉裤拿去补,他用被子盖着腿,挑亮了煤油灯,拿出了那枚蜡丸和自来水笔,聚精会神的开始拼装粘贴。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支红色的自来水笔,赶忙掀开被子穿着睡衣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正是昨天被踩碎的那支,此时竟然完好如初。
林文静泪如下雨,将自来水笔紧紧贴在胸口:“妈妈,你来看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