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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似水年华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三月三,既是女儿节,又是上巳节,更是每年姑娘们及笄的日子。
廖氏早在年前就为女儿筹划笄礼,约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女先生前来做女宾,为女儿加笄。
大清早花铃就被嬷嬷唤醒,押她到梳妆台前,为她将青丝梳齐。
尚未从梦中醒来的花铃睡醒惺忪,她瞧着镜中人,摸了摸脸,又摸了摸细软长发。看得葛嬷嬷禁不住问道,“姑娘怎么了?”
“我在想,要怎么梳才好看,昨天来宝哥哥还喊我包子头来着。”她卷了一缕发到手中,在头上卷了一圈,手指一抽,如丝乌云就倾洒而下。
葛嬷嬷忙给她梳顺溜了,不高兴道,“那个沈家少爷就会欺负您,连那纨绔的潘家小少爷都不惹您的。”
“他不敢惹,来宝哥哥会揍他的。”花铃又晃了晃脑袋,想着尹姐姐的发髻,想着常姐姐的发髻,及笄之后梳起的头发,确实比梳辫子和扎包子头好看。也不知道嬷嬷会给她梳成什么样,可不要让沈来宝又笑话她。
葛嬷嬷摇摇头,捂住她的脑袋不许她晃,“姑娘您安分些!”
花铃“哦”了一声,不动了。
铜镜里的人墨发如瀑,双眸含俏含笑,似清晨朝露明亮。挺秀的鼻梁下红唇微闭,不闹腾的时候着实安静,秀美水灵。
葛嬷嬷瞧着,心中感叹,光阴荏苒,她还记得襁褓里小人儿的模样,如今一晃十五年,已经可以伐了门前樟树,为她准备妆奁出嫁了。
想着,葛嬷嬷眼里都快有泪了。花铃乖乖坐着,见她如此,温声,“嬷嬷你怎么了?”
“舍不得您。”
花铃转身看她,“为什么舍不得,我又不走远,就是去大堂那……”她忽然明白过来,“嬷嬷是说嫁人的事么?”
“嗯。”
花铃笑笑,“在家里多好,才不要嫁人。”
葛嬷嬷被她逗乐,“傻姑娘。”
花铃也笑了笑,她不是不懂,不过嬷嬷这不是笑了么,就当做她不懂好了。
以前她总是不知道尹姐姐说的踏破门槛是什么意思,这半年来她可算是懂了,踏破门槛的人不是什么千军万马,而是媒、婆。
每个媒婆都能说会道,爹娘还说她擅言,可对比她们,她可就自愧不如了,常常在屏风后听得瞠目结舌。再有,从媒婆嘴里她才知道自己多好,多美如仙子,简直被夸上天了。
别人都夸她好看,唯有沈来宝,还喊她丫头丫头,当她小豆丁。
花铃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哪里像小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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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山马场两年前就修建好了,但一年前才开,只因场主舍弃了原先那条路,重新凿山开辟了一条新路。那路由山穿过,费时费力,让人百般不解,到底为何非要愚公移山,那桃山自大火过后,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单是做马场,这一条路开下来,那得卖多少马。
但山路凿开后,人们却惊讶的发现原来从罪热闹的官道前去桃山,比去原先的马场更近。
那桃山马场已经易主,但又出了新花样,赛马。
不同寻常的赛马,桃山马场的赛马自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和流程,连普通百姓都可以参与。瞧着自己下注的马在赛马场上狂奔,赢者回报颇高,着实让人兴奋。
不过一年,明州就兴起赛马来。
这日赛马场不开,但马场上仍有人骑马驰骋。
两个十八丨九岁的少年骑马从绿草压过,刮得蹄下满是幽幽青草气味。
两人几乎同时奔到马场尽头才停下,扬起一阵狂风。
盘子从马上一跃而下,浑身都舒畅了,似把这半月积累的春雨阴郁一扫而空。旁边马上的人也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马倌,说道,“连日阴雨,连地底都湿了,差点翻跟头。”
盘子嗤笑一声,“弱。”
沈来宝叹道,“我如此坦诚,你却说我弱,刚才谁把马鞭都甩出去的。”
被戳了痛处的盘子也不暴躁了,说道,“再骑一回?”
“不了,该回去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
沈来宝缓缓收着马鞭,没吭声。今天是花铃及笄的日子,昨晚说好了他会早一些回去,然后给她带好吃的,庆祝……庆祝她终于从包子头变成能束起漂亮发髻的姑娘了。
习惯了花铃小姑娘的模样,有点无法想象她今日模样。沈来宝又想,笄礼过后,他就真不能跟花铃太过亲近,再不能捏她的脸,拨她的头发,摸她的脑袋。就连冬日都不能一起堆雪人了,想着,刚因驰骋而欢愉的心情,似乎也瞬间沉落。
两人从桃山新路乘坐马车回去,快到校场,盘子又喊停车夫,要去找花朗。见他不下车,也没拽他一起去。
沈来宝一人回了城里,去买了些精巧的糕点,这才回南风小巷中。马车到了家门口停下,沈来宝下来,往花家门口瞧了一眼,守门的下人开门来迎,他问道,“笄礼结束了么?”
“刚完,这会应该正在和宾客吃饭。”
沈来宝瞧瞧手里的食盒,因是冷食,如今又是凉凉春日,倒也无妨。他正要进去,便听见隔壁开门,陆续有宾客出来。
因是笄礼,请的都是至交好友,多为妇人,在门口唠嗑就久了些。沈来宝拿着食盒站在那,等着宾客离开。末了又想,小花肯定都吃饱了,真是嘴馋,吃了一顿酒宴还指名要他带好吃的,那娇俏的人能吃得下这么多么。
他已经听见花铃的声音了,只是她旁边站着花老爷和花家夫人,所以只能隐隐看见她的浅绿裙子,却瞧不见人。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送走宾客,没有出声。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那数十个宾客才陆续离开。廖氏心中既欢喜又觉疲累,送走了人,就和丈夫回院子。花铃也觉得累了,而且半数青丝披脖间,总有些不舒服,抬手捋了捋,转身之际,察觉有人瞧看,抬眼看去,就见了个俊气男子往这瞧。
她微微一顿,笑笑,“来宝哥哥。”
明媚日光下的花铃温婉如玉,眸含秋水,唇间不点而赤,美得无瑕。沈来宝微微愣神,那个小豆丁去了哪里。
花铃见他不言语,还一个劲地走神,提着快曳地的长裙就往他走去。
沈来宝不由挺直了腰,瞧着将到面前的花铃,似有春风拂来,美不胜收。
花铃瞧他一眼,又看他手中提的食盒,“给我的?”
沈来宝回神,伸手,食盒几乎是冲到花铃面前,扑了她一脸的风,“嗯。”
花铃抱了过来,又打量他一眼,“脏死了,你又跑去马场啦?”
“跟盘子去的,跑了两回,带你的小云去溜了一圈。”
“小云乖吗?”
“乖。就是好像有点吃撑了,不愿意跑,就带它走了许久。”
花铃噗嗤一笑,“贪吃,难怪总比飞扬胖,明明个子比飞扬矮那么多。”
跟她说了几句话,沈来宝才认定她没有被调包,也是奇怪,怎么就是换了身少女的衣裳和发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抬手在她脑袋上和自己的心口上划了条线,“物似主人形。”
花铃一听,恼了,“再不许说我胖,说我矮。不然我就说你脏,说你字丑了。”
沈来宝经过多年刻苦练习,字不能说潇洒俊逸,但在书院里也是属于好看的一类。奈何花铃的字更好看,犹如印刷而出,字迹工整清秀却又不显小气,光是看字就觉有清风扑面。
本以为逃离了死穴的沈来宝又被她一戳,戳得都心疼了。他笑看着花铃,还是那个矮个子,可是却不是小姑娘了。他在这和她说了半会话,站在花家门口的葛嬷嬷就往这边瞅了好几眼,像防贼似的。
不能亲近小花的魔咒已经开始了,从今天起,到处都会是警惕的眼神。沈来宝忽然有些不高兴,连花铃都看出来了。
“来宝哥哥你不高兴了吗?我再不说你字丑了,其实你的字写得挺好看的。”
沈来宝笑道,“比起你写的呢?”
花铃转了转眼,“就丑那么一点点。”
沈来宝哑然失笑,“知道了,书圣,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葛嬷嬷就要用眼神将我吃掉了。”
花铃回头看了一眼,葛嬷嬷果真往这直勾勾的盯,难怪他这样不自在。她抱着食盒点点头,下了台阶又回头瞧他,“来宝哥哥,你的字真的不丑。”
说罢这才回去,背影俏丽纤细,原本全都束起的发半披,已经及腰,如墨云瀑泄。
“少爷。”阿五见他不走不动,问道,“您在想什么?”
“我想起一句当年很流行的话。”
“什么话?”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沈来宝对小花未来会嫁给谁深感忧虑。
阿五忍不住说道,“您这么操心,您完全可以求娶花家千金呀。”
沈来宝顿了顿,娶小花啊……娶……他没答话,小花怎么会喜欢他,他是半点都没看出来。
他沉思半晌,点头,对,半点都没有。
花铃抱着食盒进了院子,葛嬷嬷紧紧跟在一侧,语重心长道,“姑娘,今日开始您不比以前了,不能老跟外人走这么近,对男子都要保持一丈距离。刚才您离得太近了,太近了呀。”
“来宝哥哥又不是外人。”
葛嬷嬷肃色,“除了花氏家族的男子,其他的男子都是外人,都是外人。”
屡屡重复,让这件事都变得严重了般。花铃心中不悦,可是嬷嬷也是为了她好,便没有太过抗拒,这才认真起来,“嬷嬷,那我还能跟来宝哥哥去骑马吗?”
“不行,跟着其他姑娘一块去逛绣庄吧。”
“那我还能和来宝哥哥一起去酒楼吃糕点么?”
葛嬷嬷更是肃色,都有些惊慌了,“这当然是更不可能的!”
本来还因自己终于长大了而觉得欢喜的花铃不由沉默,其实长大了也不好。葛嬷嬷又苦口婆心道,“别家姑娘都是这么过来的,等日后您成亲了,更不能跟别的男子走太近,得保持两丈距离,不对,三丈,否则姑爷会起疑心,对您不好的。”
花铃回神,“起疑心?”
“怀疑您……”葛嬷嬷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可一想她这个年纪也该知道了,“刚才笄礼上,女宾不是教导了您么?三从四德,要知廉耻。”
“那我跟来宝哥哥盘子哥哥今日起就要断绝往来了么?”
“可不是。”
花铃顿时恼了,这及笄怎么就变成囚笼了。葛嬷嬷还在敦敦教诲,可花铃已经听不入耳,最后终于说道,“我嫁的人要是因为我跟别的男子多说两句话就怀疑我不忠,那还不如不要嫁,他还不如去娶个木雕人!”
葛嬷嬷顿时惊愕,她家小姐这是要拆天了不成。都是自家老爷惯的,这样的话要是让夫人听见,非得说她这嬷嬷没教好。
怪只怪老爷从小就不管管,巷子里玩得好的又都是男童,自家小姐看起来娴静美好,可骨子里呀,可反叛得很,这可着实让人忧愁。
因葛嬷嬷的一席话,花铃也没有睡好。她翻来覆去许久,到了凌晨才睡。不一会外头天明,晨曦映入屋里,困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葛嬷嬷还是将她叫了起来,只因昨日和几个小姐姐约好,今日要一块去绣庄买些白面扇子,好绣些花儿今年夏日用上。
大户人家的姑娘不用务农,不事劳作,因此一些绣活反倒是自己做。扇子上的刺绣也能看出一个大家闺秀是否合格,首要的就是挑好扇子,再慢慢绣花。
花铃心灵手巧,又有廖氏亲自教导,女工做得素来不错。模样俊俏脾气又好,出身更好,女工也着实不错,也无怪乎还未及笄,就有那么多的人家来求娶。
但是廖氏心性高,加之对长媳始终有心梗,所以更希望女儿嫁得好一些,是以一个都没答应,不急,女儿年华正好,迟一两年也无妨,总归要挑最好的。夜里她也曾问过丈夫要挑怎样的女婿,谁想丈夫说道“铃铃喜欢就好。”
她不高兴了,“那要是喜欢个没家世没样貌的人怎么办?”
花平生仍是说道,“铃铃喜欢就好。”
觉得丈夫态度不好的廖氏恼得身一转,拒绝跟他说话。
今日出门天晴,花铃撑了把小伞遮阴。和小姐妹们一起去绣庄挑选布料和针线,去时明朗,挑到一半,天色竟阴郁了。
不喜雨水的花铃忧虑地往外面看去,希望在她回到家之前雨都不要下,众人步行出门,都带着小伞,此时已起风,随便一刮雨水就能沾湿她的裙子。
她还是挺喜欢这条裙子的,地面一湿,少不得泥水要扫上裙摆,那可就难看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行至途中,雨到底还是下了起来,五个姑娘忙去屋檐下避雨。
雨势颇急,风又大,刮得街道店铺的门都陆续关起。五个姑娘和各自带的下人躲进一家首饰铺子,时而看看掌柜,生怕他将她们赶出去,毕竟人太多。
正在柜台前拨弄珠算的掌柜也抬头往她们瞧,一会终于站直了腰身,看得众人紧张,花铃已经打算跟掌柜说买些首饰了,如此一来就不会被人赶到外头去。外面到处都湿漉漉的,讨厌极了。
掌柜却是笑笑,让伙计搬了凳子来,“给这位姑娘坐。”
话是对花铃说的,惹得众人往她瞧。花铃也莫名了,直爽问道,“掌柜为什么只给我搬凳子?”
掌柜笑道,“您头上戴的发饰,前阵子才被人买去,这明州城就只有我这家店有,贵得很,一直没人舍得买。既是客,当然要好生招待的。”
花铃不由伸手摸向她发上的小簪花,唯有这个不是她亲手买的,“很贵么?”
“可不是。”
旁人问道,“这得多少钱呀?”
“值半个铺子了。”
众人诧异,纷纷去瞧,果然精致,材质看着也与平常的不同。花铃没告诉她们,她的首饰盒子里,簪花戴一个月都能不重复。都是一个人送的……自从她说了那西瓜玉玺的花簪好看,他瞧见好看的就买,买来买去,都是簪花……
一瞧,簪花;一瞧,簪花,一瞧……
都是精致小巧又好看的簪花。
她每次打开盒子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只能猜到底是什么款式。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么贵。
外面的雨不见停,微有细雨飘进来,花铃觉得有些冷了。她又想了许多,她还是做不到和沈来宝刻意避让的,何必如此。
一辆马车悠悠停在铺子门前,似有人要进来。不等掌柜说,众人就识趣地往后面退,让开一条路来。没有撇下众人独自坐下的花铃也往旁边退了退,可瞧见马车,又走出来细瞧。
马车旁的下人撑开大伞,车上便下来个身材颀长的男子。
男子面容俊逸,双眸似有明珠,明亮正直又有朝气,连风雨都不能掩盖他的锋芒。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旁边的大伞,那伞巨大无比,拿在手上能塞进两个大胖子了。
众人都觉奇怪为什么伞这么大,唯有花铃知道——因为那是她特地提过的。
沈来宝没想到铺子里这么多人,还直勾勾往他瞧,还都是姑娘婢女仆妇,再厚脸皮的人被这么瞧也得觉得不自在,更何况他是来挑簪花的。前几日他就想来了,挑个给小花当及笄的礼物。可是首饰铺子没拿新货,都是一些街上其他姑娘有的。
他想像之前那样寻独一无二的,就让掌柜去拿。结果碰了春雨,耽搁了两天。今日前来,见满屋的人,正想着要不要退出去改天再来,就见那人群背后好像探出个熟脸的。他眨眨眼,顿住步子,往那细瞧,只见那脑袋又探出来,不得不说真像只小地鼠。
他抿抿唇,“小花。”
花铃没想到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喊自己,一点都不避讳,还喊她小花。众人又齐刷刷往她看,她顿了顿,被盯得脸都红了,故作镇定地走到他面前。
沈来宝问道,“你怎么在这?”
“和姐妹们去绣庄,结果下了大雨,就进来躲雨了。”
沈来宝恍然,花铃知道他来这做什么,所以没回问。万一在姐妹们跟前问了,他说是来给她买簪花的怎么办?估计回到家她就又要被葛嬷嬷抓去教诲了,这可不行。
这样欢喜的事,被说得多了,可就变味了。
沈来宝瞧她发上还沾了几滴雨,忍着没给她掸去,说道,“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我让车夫送你回去。”末了他又对她身后将他打量了个遍的姑娘们说道,“也一并送你们回去。”
被困许久的众人当然欢喜,立刻向他道谢。沈来宝便让车夫先将她们送回去,陆续送走,最后只剩他和花铃在铺子里了。
两人在铺子里各自转了几圈,各自瞧着东西,就等着马车来了。
转着转着又碰了面,沈来宝才道,“等会马车来了,你先回去,不好同车。”
花铃说道,“回头再来接我也行,我下午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忙吧。”
“我下午也没事。”
花铃这才抬眉,“你来铺子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她就是想明知故问。每月都来买簪花的沈来宝觉得已经完全不会让她有惊喜了,说道,“给你买簪花。”
他答得一点都不迟疑,坦然得不行。完全没有遮掩,花铃忽然觉得他太坦诚,坦诚到……就像是普通朋友了。
马蹄声响近在耳边,马车将到,雨水竟也要停了。沈来宝说道,“看来我可以走路回去了。”
花铃瞥他一眼,说道,“我走路回去。”
说罢她就拿着自己的小伞走出铺子,自个打伞回家。被她甩了个背影的沈来宝莫名,“小花,小花?”
可那朵小花却头也不回,分明大写着几个字——我、不、高、兴!
沈来宝眨眼,他做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