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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嘴里喃喃唤了一声“阿离”就突然晕倒了。
听审席上顿时嘈杂一片,薛离皱眉朝这边看了过来。
她离我最近,我一步跨过去,接住她倒下的身体。
在那一刻,她还残留着一点儿意识,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最后却只是从眼角滚落了两滴泪水,嘴里轻声唤着“阿离”。
我把她送进医院,医生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很诧异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她看起来实在年龄很小,满脸都是青涩。
这是伍小童给我的第一印象。
回想起法官宣读结果时她的激动,以及她一直执着唤着的“阿离”两个字,我想我已猜到八分。
她一直还没醒来,我只好从她的手机里翻到了她的家人的联系方式,帮她联系了她的家人。
一对中年夫妇快天黑的时候才走进病房,伍小童刚刚醒来。
一听说她怀孕了,那妇人在病房里就不顾忌她的身体和颜面,用各种难听的词汇辱骂她。
伍小童不敢还口,只是不停地哭泣。
妇人一转眼看到了我,先是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刻指着我问伍小童。
“小童,你说,你怀的是不是他的孩子?”
伍小童看我一眼,使劲儿摇头。
妇人已经不听她的解释,便指着我开始辱骂。
“你瞧着人模人样的,干的都是什么事啊,小童才十八岁,十八岁啊,你就弄大了她的肚子,简直就是衣冠禽兽啊……”
我原本是不打算理睬,不过她的骂词实在难听。
我耐着性子说,“不是我。”
妇人一听,插着腰,声音更加尖锐高亢。
“不是?敢情是不想负责任了是吧?”
她一转头把目光刺向病床上的伍小童,几步走过去,拿手指戳着她的脑门。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怎么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带大,结果竟给我们丢人。”
伍小童被她戳得头一下下往一边偏,却只是哭,不敢还口。
“你马上把这野种打掉,然后住到他家里去,我是不可能让你回家坐月子的,姑娘家就没有在娘家坐月子的道理,晦气。”
闻言,伍小童一怔,原本胆怯的目光却一瞬间变得异常坚定。
“不,我不打,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你说什么?”
妇人的声音瞬间高了八度,气极败坏地一把揪住她的耳朵。
“你已经够丢人了,你还想生下来?”
伍小童的脸上还挂着泪,却是坚定地说,“这个孩子我必须生下来。”
妇人斜了旁边一直不吭声的中年男人一眼,突然怒极反笑的样子。
“好,你生,我告诉你,小童,你才十八岁就跟男人睡,还弄大了肚子,你还要生下来?要生你就生,从今以后,你都不要踏进我家门,我们伍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妇人拉着那中年男人,果真就这样甩手离开了。
事后我才知道,她并不是伍小童的母亲,而是她的婶婶。
她自幼父母早逝,一直寄居在叔叔家里。
她的叔婶走了以后,她哭了很久,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我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等到她不再哭了,我问,“孩子是薛离的?”
又有两滴泪很快滚了出来,她飞快抹掉,点了点头。
“他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吗?”我又问。
有淡淡的悲哀从伍小童的脸上闪过,她再次缓缓摇头。
“孩子真的打算留?”
说实话,我替她感到悲哀。
伍小童抬起头来,红肿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这个孩子,我想留下,必须留下。”
我想我也不需要再劝说什么了,因为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定。
我说,“我叫薛度云,是薛离大哥。”
家人与她断绝关系,她又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只好找了房子把她安顿下来。
回想抓捕的那一夜。
在当时那种状况,根本没办法阻止行动,也不可能因为薛离一个人阻止行动,更何况他本身就是犯错的人,犯错就应该受到惩罚。或许让他栽一个小跟头,才能让他成熟起来,否则他越陷越深,到时犯下大错,就不是五年的牢狱这么简单了。
所以,这一次他是栽了,也算是及时地让他在错误的道路上刹了车。
面对伍小童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心里多少有些愧意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孩子也不是薛离想要的,只是一次意外,造就了一场错误。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同时背负责任,伍小童是,薛离是,我也是。
我不知道父亲彻底戒掉那个东西没有,如果没有,这一次薛离栽在那个东西上面,他也该醒悟了,该对那个东西深恶痛绝了吧?
……
虽然平时我出入各种热闹的场合,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和兄弟们一起疯。我看似潇洒快活,其实内心特别孤独。
因为这注定是一条孤独的路。
南溪的忌日,我开车去了她的家乡,去她的坟前看望她。
她被埋在离她家不远的山坡上,这里不比公墓,常年有人打扫,她家人丁单薄,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没人有时间来管已经长眠不醒的她,她坟背后的杂草荆棘野蛮生长,都快把她的碑给挡住了。
我花了小半天的时间清理这些,又花了小半天的时间站在她的坟前,与她无声交流。
她的碑上只有名字,没有照片,但是我始终都不会忘记她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她第一次低着头,小声地跟我说“谢谢”,不敢抬头看我的样子。
还有永别的那一晚,他在我言语的伤害里,颤动着睫毛,却努力坚强不哭的样子。
这些年来我总是做噩梦,梦见她血淋淋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两只手臂要掉不掉,藕断丝连地挂在她的肩膀上。
她告诉我,她好疼,也好冷。
“度云哥!”身后响起清脆的声音。
我回头,只见一个高个子的靓丽女孩朝我走来。
她是南溪的妹妹南北,她的五官跟南溪有几分像,如今个子已经很高了,满身都是浓郁的青春气息。
我记得当初她到南城去找南溪的时候,还只是一个不大的孩子,转眼间都长成了大姑娘。
在那时我就看得出来,她比南溪的胆子大,初到大城市,她没有一点儿窘迫不安,却反而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什么都想去做尝试,她还甚至替南溪上过舞台。
她和南溪一样,有着一把好歌喉。
我想,或许有一天,南北可以代南溪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吧?
“度云哥,姐姐知道你来看她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完她又垂下眸子,小声又羞涩地补了句。
“我也高兴。”
南北说起话来尾音上扬,让人听着觉得很愉悦。
我不禁抿了丝淡淡的笑。
“你确定你姐姐她是高兴,不是恨?”
南北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不可能,姐姐那么爱你,又怎么可能恨你?你也很爱姐姐,对吧?我能感觉得到。”
当时南北收拾南溪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日记,那本日记的内容大多与我有关,我从日记里能读到她的爱,也包括她的自卑和纠结。
可是穷尽一生,我也无法再回应,再补偿。
我摸摸南北的头说,“南北,好好学习。”
南北重重点头,“嗯,我会的。”
离开的时候,我去看望了她的母亲。
她母亲身体残疾,长年躺在病床上,南北在外读书,一直是她年迈的婆婆在照顾她的母亲。
南溪出事那一年,我就来看过她们。那时看到如此艰难的家庭,我就完全能理解南溪那么胆小却在人龙混杂的酒吧里求生存的无奈,也能理解她为什么在我面前会有那么强烈的自卑。
她在走的那一刻一定是极度绝望的,否则她怎么忍心扔下她的母亲和妹妹,她应该会考虑到她走了以后这个家庭将变得更加艰难。
如果后来我没有喝醉,我在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及时接了她的电话,会不会结果又不一样呢?
这些年来,那种自责和愧疚一直纠缠着我,除了给他们经济上的帮助,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赎罪。
从南溪的家乡回来,没多久就是端午节。
平时不去父亲那里,过节的时候我还是会去的。
我知道,薛离出了那样的事,他肯定不好受。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直白地恨他了,无论怎样的恨都改变不了血浓于水的事实。
如今的我有了更多的理智,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看惯了世人的冷漠和世故,当然也渴望一份带着温度的亲情。
温碧如包了粽子,我想起小时候,每年端午节,母亲都会包粽子,明明自己身体不好,可是她一直坚持,像是已经成了习惯。
其实每次她包那么多,自己顶多吃上一两个。
吃了一口手里热气腾腾的粽子,我心里突然觉得很伤感。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母亲的味道了。
父亲会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温碧如叫他好几次他也没过来。温碧如一边包粽子一边抹眼泪。
“往年阿离最喜欢吃我包的粽子了,今年他也吃不上了,过个节,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孤零零的……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孤零零的。
离开时,我多要了两个粽子带走,把车开到了宽窄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