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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德十八年夏,午时,天刚下过一场雨,太阳重新普照大地,一时间,碧空如洗,山林青翠,花草也像受到了自然之神的感召,纷纷展现它的勃勃生机。
从衙门急赶回来的内阁首辅江传雄此刻却并无心思欣赏这幅天然的水墨画,一下马车就疾步往自家府邸的大门走去。
他的披风随着他的疾走而迎风扬起,发出呼呼的响声。他的神情威严、冷峻,仿佛奔赴战场的勇士。
这位受两朝皇帝重用的权臣,名震中原五国的昭国首辅,他儒雅瘦削的外表之下总透着一股凛然之气,因而不怒而威,让人肃然起敬。
从廊庑里经过的几个下人远远便看见了他,立即朝他施礼,态度十分的恭敬。
江传雄朝他们微微点头,脚步不停,直往凤凰居走。
凤凰居乃他和他夫人的住所,为便于照顾,他们那对得了莫名其妙的病的龙凤胎儿女最近也被他们安排来这边住。
见江传雄回来,静守在主人房外那四名丫鬟中的一名赶忙汇报道:“老爷,庭哥儿和棠姐儿今日上午忽然病情加重,夫人一直在榻前细心照料着,但两刻钟前夫人忽然让我们守在外头……”
江传雄顿感不妙,毫不犹豫地抬手敲门。
很快,门便从里头开了三分之一,甄慧媛庄雅秀丽的面孔顿现他眼前。
此时的她脸色苍白,神情惶恐,与平时大不相同。
几十年夫妻了,江传雄一看她这神情便知事情紧急,立即抬脚进门。
甄慧媛随即将门重新关上。
门一关,甄慧媛便拉着江传雄的手来到儿子江月庭的小床榻前,伤心欲绝般道:“老爷,庭哥儿他……殁了。”
“什么?”江传雄皱眉轻问,如遭雷击。
他立即伸手去探床上那五岁小男孩的气息。
真的没气了。
他再摸小孩的脸。
哪里还有温度?
江传雄顿觉撕心裂肺,脑袋空白,身子也随之晃了晃。
甄慧媛忙伸手将他扶住。
“多久的事了?”江传雄问,声音颤抖。
“两刻多钟前。我用完午膳进来,想看看他的病情,谁知手一探就发现已经没了气。”甄慧媛答道,掩着嘴轻声地哭了起来。
她一意识到情况异样便让丫鬟们退下了。
他们膝下仅有这一对龙凤胎儿女,如今男孩死了,也不知女孩能不能撑得过。
江家从江传雄的祖父算起已三代为相,一共辅佐过四位国君,是昭国出名的“造相之家”,同时,因这祖孙三代皆深通韬略,眼光非凡,所以也身兼国君的谋臣之职。这几十年里,正因为有他们前赴后继的竭力辅助,昭国才得以国祚绵长、民康物阜,他们也因而深得国君的重用和百姓的爱戴,被昭国人誉为“昭国三杰”。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庭熏陶,让他们从小就怀有一份沉甸甸的家国情怀和使命。
所以,江传雄对自己的儿子也一直寄予厚望。
这一点,身为江传雄的夫人,甄慧媛的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如今他们唯一的儿子死了,这消息若传出去恐怕弊远大于利,所以她一发现儿子的情况不妙时就赶忙让下人们全到门外去。
“别紧张,我来想办法。”江传雄拍着甄慧媛的肩头说。
他的心口像被刀子猛割了一刀,疼得快要掉下泪来,但他毕竟见多了生死,心理素质要比一般人强,因此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他顾不上忧伤,快步往女儿江月棠的小床榻走去。
这个五岁的小女娃此时正闭眼仰躺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由于生病的缘故红红的,呼吸也有些沉重。
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江传雄的这对龙凤胎,儿子叫江月庭,女儿叫江月棠,儿子比女儿先出世一刻多钟。
他这对儿女长得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平日里若不是因为服饰不同,恐怕很难分辨得出谁是谁来。
自生了这对双胞胎儿女,甄慧媛的脸上时常挂着欣慰的笑容。
甄慧媛自小身体孱弱,自嫁进江家后,便接连流产了三次,因此直到四十岁时还没有为江家诞下子嗣。正当大家对她的生育能力不敢再抱希望时她却怀孕了,九个多月后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那一年,江传雄四十五岁,甄慧媛四十岁。
如今,转眼已五年过去。
十天前,这对龙凤胎不知何故忽然全身起红点,随后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找了许多名医来看都没有效果。兄妹两的病情从今天早上开始变重,尤其是哥哥江月庭,用早膳时便有些神志不清了。
现在,江月庭殁了,只剩下了江月棠,江传雄又没娶有侧室,这子嗣传承的事恐怕就得重新考虑了。
甄慧媛如今已是高龄,若再怀孕的话风险太大,何况她的身体一直不好。
“你再娶一房吧。”甄慧媛提议。
江传雄摇头。
再娶的话,即便有幸首胎生子,他也等不到那孩子成人就到了致仕的年龄,何况生男生女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把控得了的。
还有一点——他一生钟情于甄慧媛,因此多少存有私心,想要他和她生的孩子做继承者。当然,这并非他眼下做此选择的主要原因。
可是,如果江传雄不另娶,江家人想要继续为相为谋臣的心愿显然就得落空,因此甄慧媛坚持道:“老爷要为大局着想,切莫因我而误了大事。”
江传雄朝她微笑,道:“我知道。”
他在想办法。他总是有办法的。
很快,江传雄计从心来,对甄慧媛道:“夫人,我们先对外称殁的是棠儿如何?”
死里求活,以局变局。
甄慧媛马上明白过来,略显迟疑道:“这……不行。”
让江月棠女扮男装,用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来撑住一个家族的门面,她才这么点大,这重担她挑得起吗?
而且,只要这事一经敲定,江月棠本该享有的女性权利便都没了,这对她并不公平。
江传雄懂她的心思,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你顾虑什么,这只是一个应急策略。”
在时间的洪流里,一切都会过去。
如果保密工作做得好,几十年后,也许谁也不会再怀疑和纠结她是不是真的江月庭。
“老爷的心事我都懂,但是,”甄慧媛摇头道:“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未必能承担得起这个重任。”
一旦江月棠以江月庭的身份活着,她就得像她的父亲、祖父和曾祖一样饱读诗书,科考求官,要在朝堂上与对手斗智斗勇,要为国家大事殚精竭虑,必要时还得挂帅出征,甄慧媛只要想一想这些都忍不住替江月棠捏把汗。
见甄慧媛为难,江传雄便继续开解道:“这五年里我仔细观察过棠儿,发现这孩子的性格还是挺开朗大气的,如果加以糅合塑造,一定不会比男人差,况且经过这一番打造,也能让她触摸到其他女子触摸不到的人生面向,活出个更精彩的人生来。”
甄慧媛摇头,愁苦地道:“但是也等于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她的担忧太多,因此迟迟做不了决定。
江传雄拉过甄慧媛的手,耐心劝导:“局势动荡,国事为大。”
当然,也有赌一把的成分在。
甄慧媛望着他,心里在反复地权衡着。
末几,她红着眼眶道:“老爷难道忍心看她一辈子不能享受丈夫之爱、不能生儿育女吗?”
“等她长大成人后我会再想办法帮她恢复身份。”江传雄继续劝导。
甄慧媛以手掩眼,心乱如麻。
一旦对外确定了江月棠的性别,要想再改谈何容易?
江传雄叹了一口气,将她搂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肩头说:“我说了会自然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他们的对话都被躺在小床榻上的江月棠听见了,她也在思索着。
这个五岁的小女孩,她还对前世的事保留着隐约的记忆。
她依稀记得前世时她叫顾微风,乃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顾可之女。顾家与街对面的魏家是世交,魏家的大少爷魏勤与顾微风从小便认识且有好感,随着年龄的增长,爱情的种子在两人的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魏勤常常借故来顾府,虽然顾微风是被家人禁止与他单独相处的,但他买通了顾微风身边的一名丫鬟,因此能将自己写给她的信顺利地交到她的手上。几年下来,他们两人通过的书信就各装满了一抽屉。
考中进士那天,魏勤迫不及待地到顾家来向顾可提亲,而顾可早就对魏勤其人欣赏有加,因此很快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一年,顾微风十四岁,魏勤十八岁。
顾家答应,等顾微风满十七岁后便让他们成亲。
或许是因为爱情的力量和对未来的美好期盼,魏勤那三年里的工作表现极其出色,因而深得上头的重用,年纪轻轻便坐到了户部员外郎的位置。
在魏勤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朝廷派他协同大理寺的人到外地去调查一桩地方官员贪污案,就在案情即将告破时,身为主犯的当地县令派杀手暗中将他们几位朝廷命官给杀了。临死前,魏勤对他的一名下属交待道:“请转告我的未婚妻……此生没能和她做夫妻……很抱歉……我会在来世里等着她……我们到时候再做夫妻……请她……届时......一定要来。”
说罢,魏勤将顾微风送给他的那条绣花手绢从口袋里取出,再将脖子上戴着的玉坠取下,用那手绢包好,递给了那名下属。
当顾微风看到魏勤的尸体和遗物时已是四天四夜之后的事,她当即晕倒在地。
此时,距离他们成亲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她连嫁妆、将为人妻的心境和要对他说的情话,都已准备好。
可他却没了。
伤心过度的顾微风一病不起,不出五天便奄奄一息了。
第六天清晨,顾微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三年前,当魏勤来顾家提亲时顾可要了他的八字,连同顾微风的八字一起去找人算,算命先生说这两人是鸳鸯蝴蝶命,是一旦遇上就注定会情深似海、生死相随的那种。
那时,顾可听了不知多高兴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还没有生相伴就迎来了死相随。
魏家和顾家都很可怜这对苦命鸳鸯,想要让他们死后在一起,但他们毕竟还没有成亲,不适宜合葬,因此便商定将顾微风安葬在距离魏勤的墓地不到一丈远的地方,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相随相伴。
当顾微风随着江月棠的出生而来到这一世时,她还保留着这一段记忆,只是,这一世的她无论出身、容貌还是性格似乎都跟前世时大不一样,她猜测她的勤哥哥在这世应该也变了样。不过,她始终相信,只要是他,她就能有那种感觉,因此,无论他的容颜、性情与前世的相差有多远,她也相信自己可以将他给辨认出来。
她一直在等,等他出现。
可以说,来到这一世后,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与勤哥哥再续前缘的事上。虽然她现在还没有找到他,但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找到的。
眼下,哥哥死了,父亲已经五十岁,“辅佐国君,安国兴邦”又是江家三代男儿约定俗成的使命,如今局势动荡、家国飘摇,正是需要有更多的热血男儿挺起胸膛背负起使命之时,她身为江传雄唯一的后代,又如何能坐视不管?
她现在虽然才五岁,但因还保留着几分前世成年后的心智,因此多少能体味得了父亲的这片苦心。
只是,一旦背负起使命,她今世就得与她的心爱之人错过了。他一直等不到她,会不会很伤心?
她如何舍得让他白等一世?
但是,眼下的情况又是如此的紧急。
虽说枯荣自有天命,但也得先尽了人事才敢说无愧无悔。
道路再多,也只能择一条走。
只是,现在无论她择哪一条,遗憾似乎都已坐实。
可是,即便明知有遗憾也还是得做出选择。
她的心在挣扎着。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丫鬟隔门道:“老爷,夫人,老夫人回来了,江侍郎也来了,正往这边来呢。”
陶老夫人乃江传雄的母亲,为给病中的两个孙烧香祈愿,她今日一早便到大佛寺去了。
自从江月庭和江月棠得了怪病,她就隔三差五地往大佛寺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虔诚感动神灵,让他们得以早日恢复过来。
江侍郎则是江传雄的堂弟江传隆,时任礼部左侍郎。他最近跟江传雄的死对头司马彧走得挺近。这事江传雄私下里跟甄慧媛提过,那时江月棠刚好也在,便记下了。
得知这消息后江传雄和甄慧媛都不禁心下一紧。
如果再不确定下来,等他们进来时一切就来不及了。
外头已经传来陶老夫人跟下人说话的声音。
情急之下,甄慧媛扑通一声朝江传雄跪下道:“老爷,一切就交给我来对付吧。”
就在此时,躺在小床榻上的江月棠却忽然道:“爹、娘,给我换衣服吧。”
江传雄和甄慧媛都惊讶地望向她,想要确认一下自己是否听错。
“快给我换吧,不然来不及了。”江月棠再次道。
虽然她还病着,但声音却是无比的清晰和坚定,仿佛快刀斩乱麻,又仿佛下定决心般,要将这件事,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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