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众贤论师与《顺正理论》

昌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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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船顺着恒河东行,一路朝着阿耶穆佉国的方向前进,清油般的河面被移动的木船拉开,水面上就像鼓起了一层薄膜,船上的风帆也竖了起来,一列列滑翔而去的红鹳鸟火焰般地从帆前掠过……

    两名健谈的船工一路与他们聊着天——

    “估计这是雨季前的最后一桩生意了,”一个船工道,“等到连蚂蚁都不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该收拾回家歇着了。”

    “寺院里何时安居?”玄奘问道。

    “当然得等到雨季了,”另一名船工道,“沙门都是讲慈悲的,雨季虫子多,他们怕踩着了。”

    “沙门有什么慈悲的?”坐在角落里的两个老人懒懒地说道,“他们看不起我们这些去钵罗耶伽升天的人,早晚会受到神明的惩罚。”

    原来这两位是去升天的!玄奘忍不住朝那两个枯瘦的老人多看了几眼,想要说点什么,旁边的般若羯罗却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

    船上的客商大多信奉佛教,但是两个老人的话也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头。去钵罗耶伽升天,这样的人每天都能见到,根本就不足为奇。

    来自阎牟那的卖紫胶的客商凑到了玄奘和般若羯罗跟前,热情地对他们说:“等过了阿耶穆佉国,二位法师可就近去羯若鞠阇国看看,那可是个很强大的国家,而且佛法兴盛,特别是都城曲女城,有寺院八万四千,沙门雨安居都喜欢去那儿。”

    “多谢檀越指点,”般若羯罗道,“我奉王命,正要去羯若鞠阇国的都城,去见那里的国王呢。”

    “你说的是尸罗逸多大王?”那客商道,“他确实很敬重沙门,就是脾气有些古怪,若是不小心惹了他,莫说沙门,便是佛陀在世,只怕他也敢叫人砍上一刀!”

    玄奘心里一动:“这个尸罗逸多大王,就是戒日王吧?”

    “正是,”阎牟那客商笑道,“想不到你这外乡来的法师,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

    般若羯罗一听这话就乐了:“老实说,要玄奘法师不知道的东西,只怕是不多的。”

    提起这个统治五印度的尸罗逸多王,大伙儿的话匣子都被拉开了——

    “此人本是吠舍种姓,姓曷利沙,名伐弹那,王号尸罗逸多,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的祖上竟当了国王!”

    曷利沙伐弹那翻译成汉语是“喜增”的意思,因而戒日王又被称为“喜增大王”。

    那阎牟那客商见玄奘若有所思,很多人也都侧耳倾听,不禁更来了兴致:“这位喜增大王的文治武功可不一般呐,听说他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象军部队,用了六年时间,东征西伐,征服了整个中印度,他本人也成了五印诸国的盟主。之后便开始躬亲国政,励精图治,不仅把国内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大兴佛事,广建浮图。”

    “听起来,这像是个转轮圣王的故事啊。”阿萨摩感慨地说道。

    “可不就是转轮圣王吗?”那阎牟那客商道,“这位喜增大王信奉佛法,不亚于当年的阿育王!他通令境内不许杀生,并且广行布施,凡是府库内所积财宝,都拿来施予众生。他还鼓励僧人习经,规定不管是经、律、论,谁能宣讲一部,就可以免作寺内杂务;能宣讲两部,就给予上等房舍和卧具;能宣讲三部的,就派侍者服伺他;能宣讲四部的,则给供差遣的俗人,供他役使;能宣讲五部的,允许乘象舆;能宣讲六部的,乘象之外再加侍卫。因为他的这些规定,使得国中佛法极其昌隆,百姓也安居乐业。”

    众人听了,都不禁啧啧称叹。

    玄奘却暗自苦笑,依照他的这些规定,僧人都成什么了?

    当红日西沉的时候,商船行到钵罗耶伽,在一个渡口处停了下来,那两名枯瘦老人和一部分商旅便从这里下船而去。

    “今晚就在这里抛锚歇息,明晨再启锚。”船工说罢,桨手们便收了帆,进到舱里,乘客们也都七歪八倒地在舱板上躺了下来。

    玄奘却觉得心中仿佛被堵了一块巨石一般,趁着天还没黑,便同般若羯罗一道钻出船舱透透气。

    此时残阳如血,水面上风平浪静,仿佛流淌着夕阳褪下来的胭脂,闪着一缕一缕斑斓的光彩。

    高温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河水像粘绸的青油,上下鼓荡着。空气中连一丝丝风都没有,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玄奘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晃动的水面,由于天色已晚,河上的沐浴者大都已经回家,只有几颗脑袋还在两种颜色的水中此起彼伏。

    钵罗耶伽方圆六千余里,是中印度的一个大国。这里土地肥沃,出产谷、麦及花果等物,河东岸耸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巨大天祠,显示出这里是婆罗门教神话中的圣地。

    “那座天祠里供奉的是大自在天湿婆,”般若羯罗告诉玄奘说,“听说这里颇多灵异。”

    玄奘奇怪地问:“大自在天哪里都有,为什么偏偏这里的灵异?”

    “因为这里是‘恒河之门’,又是‘祭祀之地’呀,”般若羯罗说着,用手朝水里一指,“师兄你看!”

    其实玄奘早就看到了,恒河流经钵罗耶伽时,与亚穆纳河交汇,因而这里的水面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大概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认为这里是神明会合的地方吧?

    般若羯罗说这里是“祭祀之地”,这话没错,钵罗耶伽是梵天创造世界后第一次献祭的地方,这个国家梵语名称的意思便是“祭祀之地”。

    “这钵罗耶伽一直都是中印度地区最重要的浴场,”般若羯罗继续向他介绍道,“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朝圣者从各地赶来,在河水中浸泡沐浴,为自己和家人祈福。师兄你想想看,在一条圣河里沐浴,就能洗去一切罪恶,得到神明的赐福。而若是把沐浴的地点选在两条圣河的交汇处的钵罗耶伽,效果是不是就会加倍呢?想来那两个老檀越专程坐船来这里升天,也是出于这种心思吧?”

    想起那两个枯瘦的老人,玄奘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闷闷地说道:“若只是水面的颜色不同,这一点都不奇怪。且不说在北印度我就曾经见识过这种奇特的景象,便是在我遥远的东方故国,也有‘泾清渭浊’之说。”

    般若羯罗十分惊讶:“原来师兄的家乡也有这种圣河景象。”

    “我们那里倒是没有圣河这一说,”玄奘道,“不过,在我的故乡,泾河与渭河交汇的地方,确实呈现出一边青一边黄这两种颜色。这都不算什么,毕竟是两条河流交汇,有两种颜色毫不稀奇。师兄你相信吗?这一路西行,我还见过同一条河流的主航道两侧,出现水面颜色不同的情况呢。”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不禁啧啧称叹:“大千世界,果然多姿多彩。羯罗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少了。”

    玄奘抬头看着天空,轻轻叹道:“我去过的地方也很少。人生苦短,只有摆脱轮回,才能看遍这三千大千世界吧?”

    你一个凡人,居然想看遍三千大千世界!该说你有志向呢,还是该说你有野心呢?般若羯罗也不禁为他的这一想法所震撼。

    玄奘垂下双眸,目光再一次投向眼前的河水,他虽见多识广,却也不得不承认,恒河和亚穆纳河都是极宽的河流,因此这里的景象看上去显得更加震憾和瑰丽。

    当地人将这里作为圣地,想必还是有些道理的。

    沉默了一会儿,玄奘问:“这个国家没有信奉佛法的吗?”

    “有啊,”般若羯罗道,“只不过这里的国王敬奉天神,国中异道杂居,像对面这种婆罗门天祠至少有五十多所。相比之下,僧伽蓝就少得多了。不过我听说,都城里有一座大伽蓝,是《顺正理论》的著者众贤论师寿终之处,现在那里还有两百多人,都是说一切有部的上座部行者。”

    “众贤论师……”玄奘喃喃自语。

    “师兄习学大乘,未必听说过这位上座部的大论师吧?”般若羯罗问道。

    “不,我听说过,”玄奘道,“他是与世亲菩萨同时代的人,学问高超,辩才无碍,就连世亲菩萨都要避其锋芒。”

    “正是如此!”般若羯罗很高兴地说道,“师兄果然博学多识!众贤论师是迦湿弥罗国人,因为他聪敏博达,少年时就有很高的声誉。后来在说一切有部出家,尤其精于《大毗婆娑论》的研究。

    “而当时的世亲论师,认为毗婆沙论师有些执念,就做了一部《阿毗达磨俱舍论》来破斥,否认他们的观点。”

    “似乎不能这么说吧,”玄奘道,“世亲菩萨早年也是说一切有部的学者,他所著的《阿毗达磨俱舍论》,弘通的正是此派的教义学说。要知道当时,很多教派都在批驳说一切有部,偏偏此部教众之中又没有能够融会贯通之人,致使在与其他教派的辩论中纰漏百出,矛盾难通之处屡见不鲜。世亲菩萨不想让说一切有部处于如此难堪的境地,为挽回这种局面,这才著了《阿毗达磨俱舍论》。在此论中,世亲菩萨没有对说一切有部的理论进行批驳,而是依理思考,融入了其他教派的合理观点。这是好事啊,有利于《毗婆沙》理论的完善与提高。”

    “我可不这么认为,”般若羯罗道,“《大毗婆沙论》本身的教理是完备的,就算在辩论中不占上风,也是论师的问题,不关此论本身。世亲做《俱舍论》,胡乱解释,并以其他部派理论进行融通,有谤法的嫌疑。”

    这种事情是解释不清的,越解释越麻烦,一不留神就会被说成是谤法。因此,玄奘只能一笑置之,听他往下讲——

    世亲完成《俱舍论》后,引起很多“说一切有部”论师的反弹,他们将此看作是大逆之事,纷纷写论批驳。但是由于世亲的理论极其严密,以至于无人能够驳倒。

    众贤论师也读了世亲的著作,他发现,这篇论著的辞藻美丽工巧,说理精确高妙,的确不易反驳。他也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精心研究了十二年,终于写成一部《俱舍雹论》,计二万五千颂八十万字,批驳世亲的《俱舍论》。此论言深致远,穷幽洞微,之所以以“雹”命名,意思就是如冰雹击败草,《俱舍论》将不堪一击。

    此论一成,众贤论师就与门人商议道:“以我的才能著成此论,逐条批驳世亲,必能挫其锋锐。绝不能允许这个老头子独擅专名,败污了我宗正法!”

    于是吩咐三四个杰出学生,携带自己的论著,前去拜访世亲,邀他辩论。

    当时的世亲年事已高,住在磔迦国的奢羯罗城。当他得知众贤即将到来,要找自己辩论时,立即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住地,远游躲避。

    弟子们心存疑惑,纷纷劝谏道:“师父您德高望重,声名独擅当世,远近治学之人无不推崇备至。何以一听到众贤之名,就做起了逃跑的打算?您这么做,我们这些做弟子的,都觉得面上无光啊!”

    世亲回答道:“我选择远游,并非是为了躲避这个年轻人,实是因为此国之中,没有智慧之士来监督这场辩论。众贤是后起之秀,年富力强,应答如流;而我已经老了,无法与他持论交锋。我希望能够仅凭一两句话就截断他的执念,这就需要把他引到中印度去,那里有智慧的人多,懂得依理思考,可以准确地评判两人的真伪得失,而不是谁的嘴快谁就能赢。”

    说罢,世亲便命弟子收拾行李,负笈远游去了。

    几天之后,众贤论师来到奢羯罗城。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业力现前,他一到此地便身染重病,气血衰竭。

    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众贤便写了一封书信给世亲,信中说:自如来寂灭,门下弟子就部执纷呈,个个独擅一门,党同伐异。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我众贤以微薄之智,得本师传教,继承先业,一生所学,唯“说一切有部”一宗。读了您作的《阿毗达磨俱舍论》后,见您否定毗婆沙师要旨,破斥了本宗大义,于是便不自量力,研习经年,作此《俱舍雹论》以扶正宗学。可叹我智力微小,所谋却大,以致现在死期将至,世命不久。我想,菩萨既然能够阐发微言,弘扬至理,必不会因人而废言。故而斗胆送此论与您指正。如有一丝半缕随顺佛法之处,希望菩萨能不加毁弃,使之得以存世。果能如此,则为众贤之幸,死又何憾!

    书毕,众贤选择门人中善于辞令者,托以书信及所作《俱舍雹论》,对他们说:“我身为后学之辈,轻慢凌辱先达,也是命该如此。请你们务必将我的书论转交菩萨,代我悔过。”

    交待完毕,便盍然长逝。

    学生带了书信,抵达世亲之处,恭恭敬敬地说道:“我们的老师众贤已经去世。临终写信给您,反省自责,向您谢罪。至于不坏名声,已是不敢想象。”

    世亲菩萨接信之后,阅知来意,知道对方是请求自己在他死后不要对他所作之论加以破斥,使其得以传世。

    又取出《俱舍雹论》进行披阅,沉吟良久,对众贤的学生说道:“众贤论师虽是后学,其聪明机敏实可谓当世的俊才。今观此论,理虽不足辞乃有余。我如今若想破他此论,易如翻掌。但顾念其临终所托,还是遂了他的遗愿为上。况且这部论著,也有助于阐发大乘教义。”

    大概是想到《俱舍雹论》的书名毕竟不恭,遂改题为《顺正理论》。

    然而他自己的弟子们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说:“众贤未去之时,师父您选择远游,避其锋芒。现在他刚刚去世,您就批评了他的论著,还为他更改了书名,这不合适,我们身为弟子也觉得心中有愧。”

    世亲菩萨见弟子们这么说,便解释道:“狮子见到野猪,也会远远地避开,这是智者的选择。”

    般若羯罗道:“众贤论师圆寂后,骨灰便收于那所伽蓝之中,弟子们在那片庵没罗林中为他起了个窣堵波,现在还在。附近还有乐善好施之人建立的福舍,福舍中常备珍馐和存储医药,以惠施给鳏寡孤独和患病之人。”

    玄奘望着那个方向,感慨地说道:“众贤论师也算是一代英才了。只可惜玄奘乘船路过此地,无缘前去拜访。”

    “师兄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去拜访的,”般若羯罗淡淡地说道,“佛门弟子还是随缘的好。”

    听了这话,玄奘默默点头:“正是如此。”

    他思忖着世亲与众贤围绕《俱舍论》而起的争端。按这个故事所说,世亲当时确实不敢与众贤当面交锋,尽管他有自己的解释,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其远游实际上就是在躲避。

    而在玄奘读过的《世亲传》中,世亲并没有远行躲避,而是公开宣称不屑与众贤进行辩论。

    不管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都说明众贤论师的学问已经不在世亲之下,至少世亲对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可惜天不佑英才,众贤早逝,他所著的《顺正理论》到底没有经过辩论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