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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玄奘眼中询问的目光,僧伽耶舍接着说道:“按照我们佛门的说法,因明分为‘内道因明’和‘外道因明’两种。其中,由佛教发展起来的因明,被称为内道因明;由其它学派发展起来的因明,称为外道因明。起初是外道因明的成果多,内道因明的成果少。到了后来,这种现象发生了逆转,内道因明的成果远远超出外道因明,成了因明学的主要推进者,著名的因明大师几乎全部出自佛门。因明也就由一般的逻辑学的泛称,变成了佛教逻辑学的专名。”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弟子在东土时,曾读过世亲菩萨所著的《如实论》,想来因明学就是在那个时候传入东土的?”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读《如实论》了,”僧伽耶舍长老道,“大约一百多年前,陈那论师和商羯罗主菩萨创建的新因明取代了世亲菩萨的旧因明。”
“陈那论师好像是世亲菩萨的弟子吧?”玄奘问。
“正是,”僧伽耶舍长老答道,“而商羯罗主菩萨又是陈那论师的弟子,因明到了陈那论师、商羯罗主菩萨这儿,面貌焕然一新。佛家理论本来就具有强大的思辩性,再加上因明,简直如虎添翼,辩论时再也不会出现那么严重的逻辑问题了。”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因明学在印度有了如此重大的变革,而陈那论师的新因明对于中国佛教徒来说,恐怕是闻所未闻的了。
僧伽耶舍长老接着说道:“因明原本是婆罗门教、耆那教、数论派、正理派这些外道的看家之宝,现在我佛门也开始运用,且运用得竟然比他们还好,他们就觉得天要塌了。现在商羯罗主菩萨的梵文本《因明入正理论》不见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玄奘摇摇头。
僧伽耶舍长老道:“这是因为耆那教得到了这本书,然后就把它作为不传之秘,只在本教之内弘传,严禁对外公布。他们说,这虽是佛教徒写的书,但是佛教徒自己却看不到。他们认为只要掌握了这个,就掌握了佛教的辩论奥秘,那么以后就不怕佛教了。”
“原来如此。”玄奘心想,在中原,就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果然这些传世经典还是多抄录几份的好。
这天晚上,看到玄奘还在灯下抄录经文,僧伽耶舍长老突然问道:“法师抄经不计日夜,是急于抄完经文,好继续赶路吗?”
“不,”玄奘答道,“这里的经典如此之多,足够弟子认真地学上一阵子了,但念生命短暂,有如白驹过隙,怎敢虚度?抓紧时间多抄一些总是好的。”
僧伽耶舍长老感叹道:“法师如此精进好学,实乃佛门之幸。”
玄奘抬起头,认真地问道:“大师不嫌玄奘愚鲁吗?”
“法师说哪里话?”僧伽耶舍长老笑道,“以法师的智慧,足以继承世亲菩萨所传法脉了。”
听了这话,玄奘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师收玄奘为徒,为弟子系统地讲授因明和声明吧。”
说罢俯身跪倒。
僧伽耶舍吃了一惊,赶紧将他搀起道:“法师快快请起,老僧怎敢做法师之师?”
玄奘抬头道:“大师何必过谦?大师对《俱舍论》、《顺正理论》的理解便远非玄奘所能及,又著有《因明入正理论后序》、《因明入正理论疏》二书,玄奘初窥因明之径,正不知该往何处去。上次听到大师的独到见解,这几日又拜读了大师的著作,真可谓茅塞顿开,获益非浅。早有拜师之意,又恐大师嫌玄奘愚鲁,不堪教诲。”
僧伽耶舍感动之余又觉得有些奇怪:“法师远行至此,是为求法。佛法广大如海,学之不尽,为何还要花费心思去学习因明和声明?莫不是想要参与辩论吗?”
“并非如此,”玄奘道,“弟子来佛国之前便曾听说,摩揭陀国的那烂陀寺乃是五印度的佛教中心,弟子要去那里向戒贤论师学习《瑜伽师地论》。弟子听说,作为佛家逻辑的因明学,其名称就是在此论中正式确定下来的。弟子想,那因明既然是《瑜伽师地论》的重要内容之一,必是通往正理的门户,又或是通往正理的阶梯;而声明学可以帮助玄奘更好地掌握梵文,读懂经文。至于辩论,那倒不是最重要的。”
听了这话,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道:“法师所言不错,《瑜伽师地论》中关于古因明的部分确实很多,是以凡研习因明之人都会去读此论。只是老僧年逾七十,气力已衰,已经很长时间不讲经了。再说,要系统地讲授这两门学问,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啊。”
玄奘想了想,道:“玄奘不敢让师尊太过辛劳,只希望每日能听师尊点拨一二,便心满意足。”
僧伽耶舍摇头道:“那样的话,便是讲上数年,也不见得能讲完。”
“那么玄奘就在这里学上数年。”
僧伽耶舍大师再次为这个年轻僧侣的求知欲所感动,当即说道:“既然法师求法心切,老僧又怎敢吝法不教?每日讲上一点,如此轻慢,怎对得起历代圣贤的期许?依老僧之见,既然要拜师学论,就该立下日课,方有进益。”
“师尊所言甚是,”玄奘道,“任凭师尊如何安排,弟子无有不尊。”
僧伽耶舍大师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们每天上午讲《俱舍论》,下午讲《顺正理论》,初夜后讲《因明入正理论疏》和《声明论》,法师你看如何?”
玄奘大喜,忙恭敬一拜:“弟子玄奘,谨依师尊吩咐。”
听说王城内大开道场,已经多年没有讲经的僧伽耶舍长老重登讲坛,专为东土沙门开讲《俱舍论》和《顺正理论》。这消息一经传开,顿时在国内引起了轰动,迦湿弥罗国境内的高僧以及四方耆宿、饱学之士,纷至沓来,到王城一睹佛学盛事。
一时之间,各路高僧齐集王城,广设讲坛、论场,今日讲经说法,明日辩难质疑,一时间,诺大的王城热闹非凡。
更多的人来到阇耶因陀罗伽蓝挂单,在僧伽耶舍长老讲课的时候进入禅堂,一方面旁听老法师的课,另一方面也想见识见识那个东土沙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原本只为玄奘一人准备的授课,竟一下子吸引了远近周边的数百位高僧前来听讲。
对此,僧伽耶舍长老毫不在意,只是依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讲解,将自己全部所学传授给这位亦徒亦友的年轻沙门。
白天的课程以小乘佛典为主,这也是为了随顺那些前来听讲的众生。到了夜晚,师徒二人相向而坐,开始讲解因明。
“因明没有什么难懂的,无非就是破与立。”僧伽耶舍长老用一种很通俗的语言来解释因明的概念,“所有内容都包含在八件事当中,即能破、能立,各有真实和相似两类;现量、比量,也分真实和相似两种。这就是因明八事,也叫做推理八事。
“在因明中,通常把提出自己的观点称为‘立量’,把一个完整观点陈述组合称为‘量式’。一个完整的量式,由‘宗’、‘因’、‘喻’三部分组成,其中宗是观点,因是依据,喻是实例。这是量式的三支,完整具足上述三种条件的因明量式又称为‘三支量式’,这样的推理就叫作‘真实能立’,用这种语言完全可以建立自己的学说,驳斥别人的观点。”
玄奘沉吟道:“如此看来,因支是这三支中最重要的了,也是一般人驳斥的重点,难怪此法被称为因明。”
“你说的不错,”僧伽耶舍道,“但也不能说其它二支就无法驳斥,事实上,很多人会立出有过失的宗题来。若是在辩论中发现了宗的过失,直接反诘是最方便的了。”
“师父能给弟子试举一例吗?”玄奘谦恭地问道。
“好,我便为你举一则最简单的例子。”僧伽耶舍道,“比如我立一宗:蛇有足。你便可直接反诘:此宗与现量相违。”
玄奘点头,因明立量,最常见的便是三种量,即:现量——用事实证明;比量——用逻辑推论;圣言量——圣人所说。
这其中,“现量”是指尚未加入概念活动,毫无分别思惟作用,仅以直觉去了知外境的自相。“蛇有足”自然便是典型的“与现量相违了”。
“我明白了,”玄奘道,“与现量相对应的是比量,就是通过逻辑推理而获得的知识。宗支中既然有‘与现量相违过’,自然也有‘与比量相违过’了?”
“正是,”僧伽耶舍微笑道,“法师当真懂得举一反三,与比量相违过有很多,比如‘人不会死’。”
紧接着,他又给玄奘讲解了宗支的其它七种过失以及因支的十四种过失,三种比量及立破的一些方法。
老法师侃侃而谈,玄奘在一旁默默谛听。尽管因明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但对于玄奘来说,入门却也不难,毕竟他在西行之前,曾经师从十三位名师,向其中的六位学习过瑜伽理论,而瑜伽理论中便有因明的成分,如今一遇名师指教,自然能够排疑解难、融会贯通。
迦湿弥罗国地处北印度,气候寒冷多雪,出产龙马及各类新奇的草药等。僧伽耶舍长老也精通医方明,常为来寺院挂单的僧侣百姓看病。他看病的方式很特别,凡是生了病的,首先要求绝食七天。在绝食期间,一般都能自动痊愈;确实不能康复的,才开始用药物施治。
后来玄奘发现,这种奇特的治疗方法并非僧伽耶舍法师独有,五印度的僧医与巫医给人看病,基本上都是如此办理。不同的只是,僧医使用药物加经文,巫医使用药物加咒语,但首先要绝食三到七天却是他们共同遵奉的。
在很多医者的眼中,食物是致病的根源。因此他们主张对病人先“净身”,即先把病人身体内外荡涤干净。手段不光是绝食,还有催吐、催泻、放血等方法。他们认为,只有病人的身体洁净了之后,用药才有效果。
有时,僧伽耶舍法师也同玄奘一起,到附近的山上采集草药。他告诉玄奘,遇到疾病伤痛,迦湿弥罗的巫医们是如何治疗的,僧医们又是如何治疗的。这两者之间虽有不同,却也可以相互借鉴。
玄奘对印度的医方明深为佩服,印度人称医生为“阿优吠陀”。“阿优”的意思是生命、年龄和寿命;“吠陀”的意思是知识。所以“阿优吠陀”合起来就是有关生命的知识。外乡的人们又称这种医学为“吠陀医学”。
吠陀医学中有“地水火风、和合成人”的“四大”学说,认为人体“四大”各有一百零一种病,则全身共有四百零四种疾病。
《阿闼婆吠陀》据说是印度最早的医书,里面记载了七十七种病症之名,并开出了对症的药方,当然,其间也夹杂着一些巫术和咒术。
不过,对于玄奘来说,最著名的“阿优吠陀”是耆域——佛陀时代的名医。佛经里,关于他与佛陀的治疗事迹俯拾皆是。
僧伽耶舍长老便非常敬佩耆域,视其如神,尊他为“佛家医圣”。
《佛说奈女耆域因缘经》中,完整地记录了耆域的故事,玄奘将此作为医学故事书,看得津津有味。
耆域又名耆婆,是摩揭陀国国王频毗娑罗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一位婆罗门长者的养女,据说是在奈树花下拾得,因而被称为“奈女”。
频毗娑罗王曾在一次巡游中来到这位婆罗门长者的家中,与十五岁的奈女相遇,并且趁夜偷偷摸上她的闺楼,与之共度一宿。
离开之时,频毗娑罗王取下手腕上的金环送给奈女,对她说:“如果你怀了孕,便是我的王种,是女儿你就自己留下,若是儿子就还给我。以此金环为信。”
后来,奈女果然怀孕并生下一个男孩,颜貌端正。奇的是此儿出生时手把医药囊,人们见了,都惊讶不已道:“此子日后必为医王!”
这便是耆域。
耆域平安地长到八岁,其聪明绝顶,远超邻家诸小儿。那些小儿比不过他,就骂他说:“你这无父之子,淫女所生。有什么资格与我们相比!”耆域闻之愕然,回家之后便向母亲打听父亲的所在。
母亲取出国王留下的金环,对他说:“你不是无父之子,你的父亲是摩揭陀国国王频毗娑罗,这个环上有他的印文。”
于是耆域便携此金环,前往摩揭陀国寻父。
国王见到金环和上面的印文,想起当年情形,不禁怆然泪下。于是便将耆域留下,立为太子。
两年过去了,王后韦提希生下一子,这便是后来的阿阇世王。耆域便对父王说:“我初生时,手把针药囊。这是上天要我去学医。父王虽立我为太子,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现在,父王有了嫡子,理应立为太子,承袭尊位。我愿意去学医术。”
频毗娑罗王也觉得有道理,他说:“你不做太子,便不能空食王禄。总该有个一技之长才好。你既然愿意学医,我便请国中的名医前来教你。”
耆域学医的真实动机究竟是什么?玄奘始终想不明白,是真的对医术有兴趣,还是只想让自己有个谋生之技,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想,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那时的耆域恐怕都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会成为名医,千古流芳吧?
频毗娑罗王给儿子请的所谓名医显然都很一般,耆域很快就感到学无可学了,他开始自己到处找寻名师。有一回,他听说北印度地区的德叉尸罗国是医学中心,那里有很多“大医生”。于是,耆域便动身去了那里。
当时的德叉尸罗国为希腊人所统治,那里有一位医师,姓阿提梨,名宾迦罗,医术首屈一指。耆域便去他那里拜师,前后七年,从学医术。
七年之后,耆域已经将宾迦罗的医术完全学成,掌握了一切草木的成份与使用方法,还学会了推拿按摩之术,成了一位医术极其高明的医生。
目睹这位弟子的成就,宾迦罗十分欣慰。他决定对徒弟进行一场特殊的测试。
关于这场有趣的测试,佛经中有详细的记载。
那天,宾迦罗递给耆域一只笼子和掘草的工具,对他说:“你出城去,在德叉尸罗国周围一由旬的地方找寻各种草,把其中不能用药的草拿回来给我。”
接到这个任务后,耆域即刻出发,在德叉尸罗国面积一由旬处,找寻非药草。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个任务的难度之大,因为他所看到的一切草木,只要认真分辨,了解它的用处和特质,全部都能当药物使用。
最后,他只好空着手回到老师的住处,为难地对老师说:“我现在才知道,在德叉尸罗国要找寻到不能入药的草根本不可能。因为我看见的所有草木,都是有用的。只要了解它的习性并且正确使用,无不是灵药。”
看到这里,玄奘深有同感。佛教医学中的药物几乎全是生药,也就是自然的草木。在佛教医学里,食物与药物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区别。一切食物全靠用法来决定,只要善用其特质,所有的食物都可以当妙药使用;相反,如果误用草木的性质,好东西也会变成毒药。
耆域不知道,这是宾迦罗老师对他进行的一场特殊的毕业考试。结果,他过关了。
宾迦罗欣慰地说道:“你的医术已成,可以离开了,因为你现在已经是阎浮提最有成就的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