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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先在达摩舍罗城中绕行一圈。国王与玄奘的两头大象并骑而行,一路之上鼓乐喧天,幢盖飘扬,两支军队前呼后拥,充满长街。百姓们万人空巷,扶老携幼,都来看东土来的高僧,一时间士女盈衢,夹道而立,幢幡宝盖,香烟氤氲,真像过节一般热闹。
玄奘高坐象背之上,举目四顾,发现这里同乌仗那国的都城一样,城郭壮丽,到处都有佛寺,一路上光看到的伽蓝就有上百所,且伽蓝内外僧徒众多,这令玄奘的心情舒畅了许多——佛国毕竟是佛国。
城的四角,各有一座窣堵波。而在窣堵波之外,便是险峻的深谷,只有铁桥栈道通往外面,看上去崎岖悬险,易守难攻。
再往远处看,便是重重叠叠的雪山峻岭,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一层玫瑰色的亮光。
“法师觉得我这迦湿弥罗国如何呀?”国王突然问道。
“真是个好地方!”玄奘由衷地赞叹道,“玄奘听说,迦腻色迦王时期,胁尊者召集诸圣贤众四百九十九人,都是内通三藏,外达五明之人,连同尊者在内共五百名贤圣,在此结集三藏,因而这里乃是上座部佛教的发源地之一,经典保留得极为完整,计有三十万颂。玄奘一直想来这里,一来瞻礼圣迹,二来学诸经论。如今心愿达成,方知佛国果真是名不虚传。别的不说,单单大都城四周那四座窣堵波,便是崇高壮丽,罕见之至了。”
“想不到玄奘法师远道而来,竟然对迦湿弥罗如此熟悉!”国王既惊讶又得意地说道,“这四座窣堵波都是阿育王建立的,每一座里面都供奉有一升多的舍利,这是别的地方不曾有的。”
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升”来计算舍利的数目。
国王接着说道:“法师说我国中经典完整,这话确实不假。我们迦湿弥罗国一向是龙族守护的国土。法师您瞧,这里四面环山,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称霸一方了。后来又有了佛陀的庇佑,更是固若金汤。所以自古以来,这里还不曾遭受过外族的入侵,经典自然能够保存完整。”
“玄奘意欲将这些经典抄录附本,带回故国,让我家乡之人也能亲近圣贤的遗泽,不知大王可否准许?”
国王笑道:“弘扬佛法,乃是功德无量之事,本王焉有不准之理?法师放心,如今的迦湿弥罗仍保留着世亲时期的佛法,却不像当时那般吝法了。”
玄奘不禁开怀地笑了。
看到他的笑容,国王的心情也变得舒朗起来。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沉吟道,“法师孤身一人,要抄录那么多经论,实在太过辛苦和费时了。”
玄奘道:“既为弘扬佛法,又怕什么辛苦和费时呢?”
“那么法师就在我迦湿弥罗国多住些日子?”国王两眼放光地问道。
“这是自然的,”玄奘道,“贫僧就怕大王不肯容留呢。”
国王哈哈大笑:“本王听说,这一路之上,不知有多少国家想尽办法要留住法师,却都没有成功。想不到我迦湿弥罗竟然大有缘法!这都是圣贤的遗泽啊!法师尽管在此住下,有什么需要就提出来,本王会尽力满足。”
“多谢大王厚意,”玄奘合掌道,“只是不知这达摩舍罗城中,哪座伽蓝里的经典最多呢?”
“自然是阇耶因陀罗伽蓝了,”国王毫不犹豫地说道,“那里不仅是我国最大的伽蓝,而且寺中住持僧伽耶舍论师戒行淳洁,多闻总持,乃是我迦湿弥罗国中德行最高的大德,便是在北印度诸国也享有极高的威望。”
玄奘喜道:“如此,就让玄奘去那里挂单吧。”
国王沉吟片刻道:“也好,法师远行至此,本该先到宫中接受供养,只是一来天色已晚,二来法师既然打算留下来抄习经论,那就来日方长。今晚就请法师先到阇耶因陀罗伽蓝安歇,待明日一早,本王再派人迎请法师入宫讲经。”
玄奘轻吁一口气:“如此,多谢了。”
到了阇耶因陀罗伽蓝,玄奘被安排进一间最好的客房。
“这是专门用来接待顶尖学者的房间,”带路的沙弥对他说,“法师能住到这里,想必是精通‘五明’的大学者。”
玄奘道一声:“惭愧,贫僧远道而来,没有学过什么‘五明’。”
沙弥忍不住看他一眼,眼中竟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看来这迦湿弥罗对于“五明”等世俗学问十分重视。玄奘笑了笑,也不介意,合掌道谢后便踏入房间。
这个房间果然是用来招待学者的,桌案上摆放着不少书籍,玄奘随手翻阅了一下,发现这里面竟然还有迦湿弥罗国的《国志》!
这倒令玄奘有些意外,他这一路上所见到的国家,少有记录历史的,迦湿弥罗国在这方面也算是个特例了。
他立即坐下,兴致勃勃地拿起《国志》看了起来。
《国志》记载,迦湿弥罗原本是一个龙池,当年佛陀在乌仗那国降服恶神之后,将回中印度,经过本国,告诉阿难说:“我涅槃以后,有末田底迦阿罗汉,将在这里建立国家,安抚人民,弘扬佛法。”
如来涅槃后的第五十年,阿难的弟子末田底迦罗汉,获得六神通,具备八解脱。他得知佛陀的预言后,心中暗自高兴,于是来到此地,在一座大山岭上静坐,示现巨大神通。
池龙深信佛法,见此情形,便打算供养罗汉,并且敬请他提出索求。
罗汉说:“我希望在你的池内,给我腾出一块能够置放双膝的地方。”
龙王于是缩减了部分池水,腾出一块干地施舍给罗汉。谁知罗汉施展神通增大身躯,龙王只得尽力缩减池水,以致龙池干涸,水流尽失。
不得已,龙王只得请求罗汉赐予栖身之地。罗汉便在西北留下一池,方圆一百多里,让龙王的其余支族,居住在那里。
龙王说道:“龙池已经全部施舍给您,希望您能永远接受我的供养。”
末田底迦说道:“我在不久之后,将入无余涅槃,即使想接受你的供养,恐怕也办不到了。”
龙王再次请求:“五百罗汉经常受我供养,直至佛法灭尽。希望法尽之后,我再占据此国,作为居住之池。”末田底迦答应了这一请求。
如来涅槃后的第一百年,阿育王应运君临天下,声威远播异邦。国王深信佛教,当时有五百罗汉僧、五百凡夫僧,均受国王敬仰,受到一视同仁的供养。
有个名叫摩诃提婆的凡夫僧,豁达大度,富有智慧。他深入探索名实问题,思考后撰成论著。可惜他的道理有违佛陀正教,似是而非,然而与他相熟之人,偏偏都追随这种异说。
阿育王不能识别凡圣,凭着感情偏爱,袒护他所亲近的凡夫僧。他将五百罗汉僧徒全部召集到恒河岸边,意欲弃沉河中,加以杀害。众罗汉僧迫于生命垂危,只得施展神通,腾空而起,来到迦湿弥罗地界,隐居于山谷之中。阿育王得知后,又悔又怕,亲自前来陪罪,请求这些罗汉僧还归本国。众罗汉拒不从命,阿育王只得为罗汉们建造寺庙,并将该国施舍给众僧。
这便是迦湿弥罗国的来历,虽然历史里面夹杂了很多神话传说,玄奘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正当玄奘在禅房内翻看迦湿弥罗《国志》的时候,阇耶因陀罗伽蓝的那些熟睡的僧侣们却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
一个天神告诉他们:“有一位来自远国的求法高僧,住到了我们这里。此人既为法来,便有无量善神在他身边围绕随护,他能来本寺驻锡,实是你们累世累劫的宿福所致,你们应当勤诵经典,精进修行,怎能如此懈怠昏睡?”
僧人们个个从梦中惊醒,不敢懈怠,经行禅诵直至天明。
玄奘却是一夜好睡,自打离开乌仗那国之后,这一路全是崇山峻岭,又是独自一人,马匹行李都得自己照顾,光走路就已经很辛苦了,更不要说,还时不时地要应对一些敌视佛教的人。那场“神判”着实令他心有余悸,好几天缓不过气来。如今总算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自然要好好休整一下。因此看完《国志》后便躺到禅床上,沉沉睡去,全然不知身外之事。
清晨起来做了早课,只觉得精神焕发,想起国王昨晚说好了要请他入宫应供的,这会儿来人只怕已经在路上了。玄奘盘膝坐在禅床上,微闭双目,静虑凝神,他并没有入定,只是在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
离开长安已经三年半了,故国早已远在天边,真正的目的地却还差着一截。多年的行走令他身心疲惫、伤痕累累。他原本以为,佛国自然是佛的国度,这个神圣的地方可以抚平他的伤痕,让他的心灵获得安宁……现在看来,不过是增加新的伤痕罢了。
自从翻越大雪山进入北印度,玄奘不仅看到了佛教的衰落,也见识了印度诸国五花八门的宗教和浓厚的学术气氛——凡是能精通“五明”和“四吠陀”,又能秉持一种学说或创立学说者,均被尊称为“论师”,受到各界的尊重。各个国家的各大城市都设有讲经堂,讲经堂前设置论鼓,每个有学问的人,不管他是佛教徒,还是婆罗门教徒、耆那教徒,以及别的什么大小教徒,都可以以讲座的形式自由发表自己的学说和见解,听者也可以自由发问,辩难质疑。而在这些辩论和交流中,佛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优势。
按说各部派之间,通过辩论的方式进行学术交流,以决定胜负,这本是一件很正常很公平的事情,虽然追求胜利对于佛教徒的个人修行来说显得有些执著,但对于理论的完善却是利大于弊的。
问题是,这种原本只为交流各派学说的辩论,到后来却成了你死我活的战场,其残酷程度丝毫不亚于刀剑相争!
在印度各部派的辩论中,对负者的处罚极其惨烈,砍头、割舌、刺目……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玄奘还记得在乌铎迦汉荼的迦腻色迦僧伽蓝,他无意中读到的《婆薮盘豆法师传》,那里面记载了世亲菩萨的老师如意论师,仅仅是因为不堪车轮战的疲惫而将一个词组念颠倒了,就被判负,不得不咬断舌头,一代宗师,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一想到这些,玄奘就不禁从内心往外冒寒气。
自进入印度以来,他一直都在调整自己的心态,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佛教在印度的现状,并且希望凭籍自己的信念和智慧,改变那些能改变的地方。
可是如何改变呢?最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参与辨经,在激烈的学术辩论中战胜论敌,弘扬佛法。
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辩经一靠学识,二靠反应,三靠语言技巧。试想一下,两个同等修为的人,若是一个口齿伶俐一个结结巴巴,则尚未辩论,就已经高下立判。
印度的各类经典都是由梵文书写在贝多罗叶上的,这种由四十一个字母组成的复杂文字,是五印度各宗教、各部派的人们交流和辩论的主要工具。很难想象一个不通梵语的人如何参与辩论。而玄奘是个外国人,梵文并非母语,也从未经过系统的学习。虽然在中原时就有基础,这一路上也没断了学习和积累,但总的来说,还是对梵文文字的敏感远超语音。阅读是没有问题的,交流也还好,甚至可以做些翻译,但要应对这种残酷激烈的学术辩论,却是远远不够的。
除此之外,还有因明学,这是印度各学派辩论中最重要的逻辑工具,若是不能熟练地掌握它,想在辩论中获胜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也不光是为了辩论,自己想要在印度习经,想要到那烂陀寺与那些高僧大德交流学习,想要普渡众生、弘扬佛法,想要尽自己的力量改变佛教在印度的状况,都必须具备相当熟练甚至是精通的梵语水平,否则,只怕尚未取到真经,先枉自送了性命。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决定暂时停下脚步,留在迦湿弥罗国习经的主要缘故。不仅仅是因为迦湿弥罗收藏了大量珍贵而完备的佛典,更为重要的是,他必须在这里借抄经读经之际,系统地学习梵文梵语和“五明”大论,为接下来的游学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玄奘长长地舒了口气——人生是一段长长的旅程,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行走,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让自己的身心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中。总要在适当的时候停一下,也许只是一两天身体上的放松,也许需要长时间的沉心静气,只有这样,才能以更加饱满的精力去应对未来的挑战。
门外隐隐传来一些声响,似乎是有人在小声说话。玄奘起身过去开门,却见寺内僧众数百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外!
一个中年僧侣上前施了一礼,恭敬地说道:“法师终于起身了,我们都是阇耶因陀罗伽蓝的僧众,特来谒见法师,已在门外等候许久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还礼,“玄奘只是个挂单僧人,诸位师兄何必如此?”
另一位僧侣上前道:“昨夜神人托梦,说有客僧从远国至此,欲求法于五印度,实为稀有之事。问我们为何还要昏沉贪睡,不去拜谒?当时我们数百人得梦皆同,于是都早早起来,诵经等待天明,今日能见到法师,实为毕生幸事。”
竟有此事?玄奘忍不住朝人群中扫了一眼,只见众僧个个面色虔诚,看上去不像是骗人的样子。想到自己贪睡不起,让常住们等了这么久,心中不禁有些歉疚,于是再次施礼谢过大家。
众僧将玄奘请到客堂就坐,就佛法上的问题进行请教,玄奘回答了几条后,突然问道:“弟子昨夜来此挂单,却未见到住持僧伽耶舍大师,不知大师现在何处?”
一僧道:“大和上在宫中,为国王讲经说法,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原来如此。”
这时,寺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原来是国王派的人到了,来迎请玄奘法师入宫应供。来人还说,国王同时还请阇耶因陀罗伽蓝的高僧们同东土法师一道赴宴。
于是,玄奘稍加整理,便同十几位本寺高僧一同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