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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与现实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从那场雨夜车祸开始,宿雾就失去了幸福的能力。她甚至觉得活着就是一场又一场绵长的噩梦。唯一的好消息是,雅原还活着。她却没有面目再度站在雅原的面前。
医院里,谢老爷子为宿雾检查后,告诉她,她被人下了异虫。
宿雾早就知道,并无意外。她对着谢老爷子淡淡一笑,“我知道。”
谢老爷子愣了愣,“你知道下异虫的人是谁?”
宿雾缓缓点头,“一个叫瓦刺的泰国虫师。”
谢长卿心中焦急,“爷爷,宿雾身上的异虫能不能杀死?”
谢老爷子知道孙子心仪宿雾,他也很喜欢眼前看似柔弱却心智坚韧的女孩子,“异虫千变万化,从药学的原理上讲,它是一些特殊的虫类。这些虫的培育和成熟需要一些极其苛刻的条件,因此无法在自然界中长期生存。而虫师则是依靠传承的秘法,成为培育并控制这些异虫的培养师。”
谢长卿追问:“您的意思是说,只要找到遏制异虫的方法,宿雾就能好起来?”
谢老爷子长长地叹息:“很难。”他医治的绝症病人里,有的因为恐惧害怕,不是被癌症夺走了性命,而是生生吓死。而有的人乐观积极,最后在药物的辅助作用下,依靠精神的力量战胜了病魔。
宿雾感到绑着绷带的手在发痒,那种痒意仿佛深入到了骨髓,令她的心脏都痒了起来。她发疯一般扯开了绷带,愣了愣。深深的刀痕居然在急速痊愈,仿佛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正强制伤口附近的细胞再生。
谢老爷子的眼角抽动,他看到宿雾手腕上发红的伤口正在将黑色的缝线挤出伤口,然后,宿雾的手腕变得白皙光滑,似乎从未受过伤。
那钻心的痒意彻底平复了下来。
宿雾看着伤痕消失的手腕,久久没有说话。
谢老爷子的声音打破了沉闷:“是共生原则。你身体里的异虫正在改变你的内分泌系统,它甚至用为你治愈伤口的方式显示着自己的重要性。”
宿雾苦笑:“我猜,瓦刺大师并不想杀死我,而是想要我成为他的徒弟。他说,我和他是同类人,有着极高的天赋。”虫师的天赋?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天赋?
谢老爷子的眼中是深深的阴霾,“虫术是邪术,不仅伤害他人,也会将施术者变成变态的疯子。据我所知,很多异虫的炼制需要残酷地杀死无辜的人,甚至包括孕妇和婴儿。”
宿雾的声音平静:“心中的魔鬼一旦释放,就很难再收回来。我身上的异虫真的没办法解吗?”
谢老爷子沉默良久,“除非你找到比瓦刺大师更厉害的虫师。”
泰国。
魏漫离开了繁华的曼谷,搭乘直升机前往荒凉的东北部。
泰国虫师的传承各不相同。泰北的虫师通常是普通人,通过家族的秘术习得低阶的虫术;而泰国南部的虫师,则是村庄专有的巫师,使用独特的虫术。还有一些来自寮国的僧侣,他们追寻生命的无常,似乎在冥冥中得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的指引,能够控制数种异虫。这群寮国僧侣数百年前就来到了泰国,没有再回寮国。
寮国就是如今的柬埔寨,1979年红高棉政权末期,只剩下七名僧人。而目前柬埔寨拥有数千座佛寺,僧侣数万名。
魏漫辗转找到了一个长年供奉这些神秘寮国僧侣的当地大地主昆猜,请昆猜代为引荐神秘的寮国僧侣。昆猜长期做名贵木材生意,买下了当地数十个山头。据说,昆猜小时候误入寮国僧侣居住的山林,结下因缘,他本人也是虫师。
魏漫乘坐的直升飞机在森林中的一处平台上降落。这处平台就在昆猜的庄园里,遥遥可以望到庄园深处还修着一座佛庙。佛庙通体雪白包金,美好而静谧。要在这莽莽山林里修建和维护一座庄园,并非易事。
直升机荡起的风摇晃着四周的树林,魏漫看到,红褐色斑纹的松鼠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跳跃。当松鼠进入密林树冠深处时,奇怪的声音响了响,魏漫就再也没看到那只松鼠的身影。
老管家带着魏漫穿过花海。魏漫猜不透老管家的年龄,他的面容似乎有六七十岁,动作却轻捷如年轻人。
老管家能说简单的汉语,他说自己的华人祖先在明朝时就来到泰国讨生活,然后在这里生息繁衍。
魏漫在花厅长椅上坐下,喝着带着香茅味的茶饮。
胖得如同弥勒一般的昆猜出现在门边。
魏漫将一枚刻着神秘红色花纹的黑骨片交给了昆猜,“昆猜先生,这是我偶然得到的骨片,我听说您在寻找类似的东西。”
昆猜接过骨片,摩挲了片刻,“这的确是我要找的骨片,你可以对我提出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昆猜从虫师那里看到过类似的骨片,他可以感觉到骨片里蕴藏着极其强大的力量。黑骨片源自千万年前已经灭绝的某种动物,遥远时光彼岸的虫师用以储存神秘的陨石能量。
魏漫放下心来,“我只是希望您能够解除我朋友身上的异虫,并让她对所有异虫免疫。她无法离开她目前居住的城市,所以我没办法带她来。不过,我带了她的一缕头发和一瓶血。”
昆猜有些迟疑,“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过我的朋友也许能够达成你的心愿。她正在‘结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茧里出来。你也许要等几天。”虫师巫云每隔三十八年就会结茧一次,恢复青春。三十八年前,昆猜就是无意中摔进了巫云结茧的地洞,他亲眼看到巫云破茧而出,全身沾满黏液。
昆猜的眼中有精光闪过,“也许我的朋友会答应。”不同的王虫之间有着激烈的竞争,所有的王虫都渴望着更高的进化。黑骨片让王虫们进化得更高,甚至得到更多异域的消息。遥远的银心才是所有王虫的故乡。
雨水阴冷。
宿雾收起雨伞走进女生宿舍楼,她回过头看了看雨水里惨白的路灯光。总觉得阴影里似乎有蛇在蠕动。
魏漫走了。雅原活着却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宿雾恢复了独来独往。她安静如常地生活,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出现。
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在细雨里玩着皮球,然后把皮球扔了过来。湿漉漉的皮球弹跳着滚到了宿雾的脚边。
宿雾呆呆地看着小男孩,她见过他。在医学实验旧楼里,她看到过这个小男孩,在其他地方,她似乎也见过他。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打着伞跑到了小男孩的身边,她握着小男孩的手说着什么。她感觉到了宿雾的视线,侧过头不安地看了宿雾一眼。
即使在暮色里,宿雾依然认出了那个人的脸,梅溪!
梅溪牵着小男孩的手急匆匆地离开,连皮球也没带走。
宿雾看着脚边的皮球,心中疑惑。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在静美山庄里梅溪那高耸的肚子。梅溪怀着的是一个怪胎,那个怪胎神秘消失了。
这一夜,宿雾睡得很不安稳。她梦到了雅原,就像看一场黑白默片电影。她看到雅原站在黑黝黝的森林里,眉眼清淡。雅原走进了狭窄的地道,他在一棵巨树的根前站定,巨树扭曲的根部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茧。
宿雾嗅到了秋天烧树叶的烟味,那是一种令人心生惆怅的气味。
宿雾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眼角潮湿。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雅原。宿雾洗漱后去了图书馆,她没有去看谢长卿,因为她担心她的关怀会带给谢长卿更多的麻烦。
微雨笼罩着校园,细密的雨水如同绝望的思念,绵密而惆怅。就在这个时候,宿雾的手机轻轻振动。她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而发短信的人是失踪已久的明蔷。
宿雾:
我把向你借的钱打到你的账号上了。亲爱的,对不起。
明蔷
宿雾看着短信,心中微热。魏漫说过,明蔷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借了高利贷,她当时找自己一定是走投无路了。那个男人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明蔷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找到了这么一笔钱来还自己?
宿雾知道,明蔷用短信的方式告知自己,一定是不想说话。她没有回拨打扰明蔷,只是心中潜藏的绝望里有了一丝亮光。她最好的朋友到底还是没有背弃她。
宿雾如今只要离开这个城市,身体里的异虫就会让她陷入垂死状态。她多么希望能离开这里,去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陌生国度。又或者去雅原许诺要带她去的地方旅行。曾经她以为全世界就是他,最后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
临近期末,许多学生选择到图书馆温书。宿雾四周的座位渐渐被人填满,她低着头,看着课本上的字,发现它们似乎在盘旋。瓦刺大师下一步会怎么做?
图书馆的背后,梅溪的儿子小古托着一个大得出奇的蜂巢站在那里,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能够看到宿雾。
小古露出冰冷的微笑,他的胸腔里,无数细细的玉色根须伸了出来,刺破他穿着的衣服,然后钻进了他拿着的蜂巢里。
蜂巢里似乎被催眠的马蜂在被玉色根须接触后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绿光。它们躁动不安了起来,然后马蜂群从蜂巢里冲了出来。它们在冷冽的空气中盘旋,仿佛接收到某个神秘的讯号,朝着图书馆一楼阅览室的窗户飞了过去。
宿雾听到了令她不安的嗡嗡声,她抬起头来,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的事情,大家都在平静专注地看书。
宿雾疑惑地打量着四周,她的瞳孔紧缩,就在窗外不远处,蜂群正在快速地飞向这里。
宿雾跳了起来,撞翻了椅子。被她身旁的人不满地瞪了一眼。
宿雾的声音尖锐带着一丝颤抖:“马蜂!”雨天怎么会有那么一大群马蜂?
蜂群宛如黑黄色的烟雾飘进了阅览室里,它们脾气暴怒地袭击着眼前一切的活物。尖叫声、哭喊声以及桌椅翻倒的声音响起。
宿雾头皮发麻,她没有往外跑,而是缩在了角落里一动不动,用手边的透明雨衣罩在了露出的手和脸上。她看到被马蜂蛰过的人很快就倒在了地上喘气,他们被蛰的地方是青灰色的一块,似乎那里的肌肉和血管在瞬间坏死腐烂。
宿雾心中惊骇,这绝不是普通的马蜂!
蜂群并没有追赶离开这个房间的人,而是不约而同地飞向了躲在墙角的宿雾。它们似乎被宿雾的气息吸引,在她的身边盘旋。
因为下雨,宿雾穿着厚外套,马蜂试探性地攻击并没有刺穿衣物接触到她的皮肤。但是,马蜂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宿雾虽然穿着长裤,但脚踝处的袜子却很薄。
两只马蜂落在了宿雾的鞋子上,然后往她的脚踝爬去。宿雾皱着眉,微微缩着脚,没有伸手去拍打马蜂。她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墙角,慌乱逃跑,会受到更多马蜂的无情攻击。
宿雾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她隔着雨衣,看着马蜂爬到了她的袜子上,然后一阵刺痛传来,紧接着是难以忍受的麻痒。
那两只马蜂从宿雾的脚踝处掉落,不再动弹。
宿雾的呼吸令雨衣上有了一层白雾。她疑惑地看着地板上僵死的马蜂。难道是自己的血液将马蜂毒死了?
宿雾感觉到自己心脏处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的血管里穿行,一直往下,停在了刚刚被马蜂刺过的脚踝处。那种令人发疯的痒意渐渐消散,宿雾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异虫!是寄生在她心脏上的异虫在汲取着马蜂注入自己身体的毒液!
一阵脚步声传来,宿雾抬起头,她看到了曾在雨中玩皮球的小男孩。他看着自己,苍白的脸上是诡异的微笑。
宿雾发现,那群马蜂并没有袭击小男孩,而是在他的头顶盘旋。
宿雾的头一阵刺痛,她缓缓站了起来,雨衣滑落在了地上。她闭了闭眼,脑海里是破碎的画面,她再度闻到了甜美的令人坠入地狱的香气。食物的香气。渴望从她的心脏处传来。
宿雾睁开了双眼,眼白上是密密麻麻的血丝,她眼睛没有焦距,有一层薄雾在她的眼中盘旋。
小男孩头顶盘旋的蜂群冲向了宿雾,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挡住,簌簌地落在了地板上,它们仿佛被什么东西冻僵了,翅膀和绒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小男孩发现宿雾的能力居然比上次强大了许多,他心中害怕,怪不得师父这么看中宿雾。他发出刺耳非人的叫声,转身跑出了阅览室。
宿雾眼底盘旋的白雾消失,她愣了愣,看着地板上躺着的呼吸微弱的同学们,惊觉刚刚发生了什么。
救护车停在了图书馆外,医生抬着担架冲了进来,发现阅览室里躺着六七名昏迷的学生。他们被蛰伤的皮肤已经呈现出重度腐烂的症状。
图书馆阅览室的摄像头在马蜂冲入窗户的时候就变得模糊不清,到后面直接就坏掉了。
宿雾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说发生的诡异事情。一个小男孩指挥一群变异马蜂袭击了阅览室里的人。自己虽然被马蜂蛰了,体内的异虫却杀死了马蜂,驱除了毒素。
她只能保持沉默。
突袭的蜂群含有一种奇异的神经毒素,被它们蛰过的七个人,全部在重症监护室抢救。唯有宿雾毫发无伤。关于宿雾是灾星的流言在学校里变得越演越烈,寝室里只有高佳媛还没有搬出去。
宿雾变得更加沉默,整天甚至不说一句话。她头疼得越来越频繁,只能不断地吃止痛药。
泰国此时正逢雨季的末端,时不时有骤雨突降,敲打着树林里浓绿的树叶。昆猜和魏漫行走在庄园背后的山林里,昆猜的腰间系着镂刻的铜球,铜球里燃着散发奇异气味的香料。如果没有这巫师送给昆猜的香料,他们一进入庄园背后的山林就会成为树林和野草的肥料。
雨水令山路变得泥泞湿滑,雨水敲打在叶片上发出沙沙声,令人昏昏欲睡。
昆猜有些好奇:“得到虫师的帮助是许多人渴求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你却把机会让给了你的朋友。她对你很重要吗?”
魏漫笑笑:“是的,很重要。”
昆猜神秘一笑,黑褐色的瞳孔在暗处居然微微发光,像是某种猫科动物,“我想,你的朋友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魏漫沉默了几秒,“……是的。”
昆猜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想,我的朋友巫云喜欢你。”上一个巫云喜欢的人被巫云下了让人沉睡的异虫,一睡好几年。巫云每天为她梳理长长的黑发,对她讲述着许多年前的故事。
他们走进了树木交错的甬道,甬道两侧的树木的枝干交错在一起,密密地生长着,甚至挡住了所有的雨水。甬道的地面上是起伏如蛇的根系,令人产生他们正行走在巨兽的口腔里的错觉。
清冷的香气在甬道里盘旋,那气息来自甬道的尽头。
魏漫的手电筒往上照了照,他发现头顶的树枝上悬吊着密密麻麻的蚕。那些蚕吐出一根根白丝,将它们的身体悬挂在树枝下。灯光照耀下,五颜六色,魏漫从未见过这么多颜色不同的蚕。
昆猜对魏漫说:“这里的任何一只蚕都是虫师梦寐以求的高阶异虫。”
魏漫的背脊有些发痒。
昆猜的语调仿佛梦呓:“巫云赐予我力量,让我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财富和权势。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虫术,只是巫云说我的天赋不够高。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生来就能看到另一个世界。”
魏漫问:“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昆猜点头,“我的朋友雅原就是这样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在梦中见到未来的片段。他梦到了女友的死亡,所以找到了我,千方百计想要改变他女友必死的宿命。可惜那时候巫云在结茧,否则巫云一定会收雅原做她的徒弟。”
魏漫手中的手电筒滑落到了地上,他的声音里有着极大的惊骇:“你说什么?”
昆猜惊讶地扬眉,“你知道雅原?”
魏漫追问:“你说,雅原的女友注定会死?”
昆猜点头,“雅原继承了奇异的血脉天赋,他不断梦到他的女友死于各种意外。我告诉他,如果斩断他身上的命运锁链,也许能够救他的女友一命。七天七夜里,雅原被密密麻麻的异虫蚕覆盖,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异虫蚕们织成了巨大的茧,将他包裹住,只是为了斩断他身上的命运锁链。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这样的锁链。”
魏漫终于明白雅原为什么会假死,他想要为宿雾获取一线生机。所以雅原会出现在那个黑暗恐怖的天井底,虽然记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是雅原最后救了所有人。
雅原比所有的人都爱宿雾。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为了宿雾。
魏漫突然觉得自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