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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场之时,他们经过了很严格的审查,从身份证件,到指纹。苏瑞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采集到自己的指纹的。
这次他们走的通道,与上次去见斯冠群时并不一样,电梯直接将他们送到了地下二楼,走出电梯,才发现是一座很大的大厅,金碧辉煌的建筑简洁大气,本身就带着一种威严而神秘的感觉。来这里的人,大多是熟人,他们彼此点头,小声说话,气氛静默得有点压抑。
莫梵亚也与其中几人打过招呼,然后和大家一起等在门外,苏瑞环视了周围一圈,在她的正前面,有一扇红黑相间的大门,大门里侧,应该就是法庭了。现在,还没到开庭时间,大门是紧闭的。
苏瑞一直看着那扇大门,仿佛视线能透过门身,看到里面的情景。她会看到他站在被告席上,会看着那些人将多年前的伤疤翻出来,不停不断地质问着他……
苏瑞突然丧失了勇气,等开庭的钟声敲响,莫梵亚正打算和众人一道往里面走去,苏瑞却在此时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问:“我可不可以,就在外面等?”
莫梵亚看了她一眼,然后点头,“可以。”
他没有提出留下来陪她的建议,这个时候,也许她更愿意一个人。
人陆陆续续地进去了,大门并没有合上,而是半掩着,刚才还站满了人的大厅,很快只剩下苏瑞一个人,她顺着墙壁,就在大门的右侧,蹲坐了下来,手臂抱着膝盖。
里面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法官将十八年前那件恶劣的时间说了一遍,因为是英语,苏瑞能听懂九成,不过,她一直是知道那件事的,本以为掩埋在历史尘埃里的那件事,因为斯杰的原因,前段时间曾被媒体炒得风起云涌,只是,那件事的很多细节,苏瑞还是在此刻才第一次听到。
倒卖军火,干预别国内战,杀害人质……事情的严重性,真的远超‘走私’那么轻描淡写的字眼。
任何一项,都足以让幕后主谋死上一百遍。
“请确认当事人身份。你是斯冠群吗?”末了,法官问。
“是。”
很简单的一个字,在外面听的时候,甚至觉得它太轻太浅,显得漂浮无力,一点都不像从斯冠群的口中出来的。
然而苏瑞的心脏却在此时狠狠地缩了缩,她收紧胳膊。
“原告方……”法官转向了另一边。
“王孙因为某些原因不能直接出席,他录下了一段留言,希望能当场播放。”原告这边的律师道。
这次的原告,是密祜的王族,不过真正站在法庭上的,只是皇家发言人。王族的人并没有真正莅临。
众人都表示能够理解:一来是身份攸关,二来,他们也不想回顾十八年前的那起惨案了。
这一次,苏瑞可是一句都没听清楚,因为密祜的王孙殿下说的全是西班牙语,不过,他的声音却很好听,甚至有种熟悉的亲切感,温润的,仿佛山涧流水,有点像……Alex。
这个念头一闪进苏瑞的脑子里,立刻便被她抛之脑后。Alex此刻大概已经回国了,会和平时一样,坐在左岸的吧台后,安安静静地玩着电脑,看着众生。
身份确认完毕,随后,是律师出面的时刻。
双方律师辩论激烈,可是,斯冠群这边的律师明显没有什么有力的措辞,只是一再地强调,那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证据根本不足,又说,那个时候,他的当事人只不过是二十岁,也许他也只是听命于别人……这些辩护都显得那么欲盖弥彰。
在此期间,斯冠群一直沉默。他不再发出任何一丝声音,哪怕是一声咳嗽,苏瑞一直等在外面,她想捕捉任何与斯冠群相关的声响,可是,没有,里面除了众人的私语与官方的长篇大论,再无其他。
会议进程到一半,其实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结果,法官提出中场休庭,十分钟后宣布结果。里面的人纷纷站了起来,走到外间做短暂的休息,莫梵亚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找了一圈,最后,却在自己的脚下找到了苏瑞。
苏瑞正从地上爬起来,低头拍着衣服上的灰尘。
“等会,要进去吗?”莫梵亚轻声问。
也许,这将是苏瑞最后一次看见斯冠群了,他不希望她给自己留下遗憾。
苏瑞点头。
她不能逃避到最后,应该面对的,迟早是要面对的。只是,她并不希望斯冠群看见她,她知道,他并不希望这个时刻有她在场。
“嗨,苏瑞!”正在苏瑞想怎么让自己显得不引人注目时,却有人极大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苏瑞转过头去,竟看到了萧萧,萧萧也来了。
莫梵亚显然也没料到萧萧会来,他转向萧萧,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这既不是时装周,也不是新品发布会,莫梵亚想不到萧萧来的目的。
“哦,我的一个朋友,刚好是这次的陪审员,他说这个案子很典型,更何况,斯叔也是我们的故人,所以,我就求着他让我来为斯叔加油了。”萧萧很可爱地解释完,然后侧过头,向坐在陪审团位置上的一个人招了招手。
那个人也回了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容。
“不过,真是可惜,斯叔怎么都不为自己辩白呢?他再不开口,可能真的会判重刑呢。”萧萧很担忧地自语了一句。
苏瑞没有做声,她同样觉得憋闷,斯冠群的沉默,便仿佛在默认所有的事情。
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一旦定罪,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甚至没有缓刑的可能,也许这是唯一公正严厉的法庭,不容情理,水火不进。
“对了,苏瑞,我刚才在里面怎么没看到你呢,再怎么说,你和斯叔也……”萧萧一面说着,一面抬眼去看莫梵亚的表情,莫梵亚的表情一直很淡,好像并不怎么注意她们的谈话内容。萧萧索性挑明道:“你们之间,也算是有过一段情,所以,最后一天,你该去送送他。他看见你来,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说着,萧萧已经拉起苏瑞的手臂,在她猝不及防之下,将她直接扯进了法庭里面。
因为她们的动作实在太大,此时正坐在里面的人,全部转过头望向她们,苏瑞却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因为她已经看见了斯冠群,此时正站在栅栏后,等待重新开庭的斯冠群。
栅栏切割了全部的视线,他似乎也因为门口的动响,抬起头来看了苏瑞一眼,随后,很快地将视线移开去。
木然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苏瑞原以为,她会听到心碎的声音,她以为自己会在这个状况彻底崩溃,可是没有,在碰触到那束目光时,她突然很想笑。
天知道她憋了多久,才将脸上的笑容给憋了回去。她很快低下头,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砰砰的狂跳声,它在雀跃,它也在笑,它被这个世界的戏剧性与滑稽弄的啼笑皆非。
那个人——
此时接受审判,站在栅栏后,眉眼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态表情都一模一样的人——、
不是斯冠群!
她知道,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可笑他们都不知道,可笑那些指纹那些仪器,统统不知道。
所以,他才会用那种陌生而木然的目光看着她,因为,这个站在法庭上的人,根本就与她无关!
见苏瑞半天没有说话,萧萧还以为她正深受打击,萧萧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而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特意用英语说道:“你难道不想向你的前未婚夫告一下别么?”
是的,告别。
苏瑞想,上一次见面,原来,已是告别了。
他让她以后小心点,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天,她真的很想笑,也许是憋得太辛苦,她竟然觉得自己的视线有点模糊,被泪水氤氲着,哭笑不得。
听到了萧萧的声音,其他人也纷纷转过头,看向苏瑞。虽然消息灵通之人,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但一直没有亲耳听见,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件事是属实了。
莫家的媳妇,原来就是斯冠群的前未婚妻吗?
那么,她是因为斯冠群的东窗事发,而转而投向莫梵亚的怀抱吗?
各种各样的疑问,各种各样的猜忌,纷至杳来,可是,苏瑞浑不在意,站在她身后的莫梵亚,也是一脸的无所谓。
他们并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或者怎么看,或者说,其实他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苏瑞?”见苏瑞还是没有任何要采取行动的意思,萧萧忍不住催了一声。
苏瑞转向她,兀自笑笑,释然而随意的笑,“不了,我在下面听一听就好了。”她说着,已经转过身,和莫梵亚一起入了席。她的表现实在太冷静了,萧萧分明已经看见了苏瑞眼中刚才涌出的泪,可是,不知为何,苏瑞居然还能控制得那么好。
既然如此,她也不好说什么了,也许时间未定,等到了宣判的时间,如果苏瑞还能笑得出来,那么,她也坐实了冷酷市侩的名声。
无论怎样,都不会善了吧。
萧萧安慰自己,然后,坐到了莫梵亚的后面。
十分钟的休庭时间很快结束了,现在是结案陈词阶段,这些都不过是例行公事的玩意儿,无外乎数落这种行为有多么恶劣,多么影响国际友谊与和平,每一个罪行,都定得干净利落,毫无回旋之地。
到最后,原告律师传上了最后一名证人。
等那名证人上台之后,苏瑞才发现,他居然是斯杰。
斯杰来的目的,是要为自己的父亲洗清污点,他名义上的父亲,斯问鼎。
十八年前畏罪自杀的斯问鼎。
他站在了台上,注视着下面,很低沉地开口道:“我不能称之为证人,因为那件事发生之时,我才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可是,因为这个人的自私,我的父亲,他的哥哥,死了。我的母亲,被迫流落在外,一生困苦,最后也因为没有医药费,导致病情严重,不治而亡。他不仅欠了你们,同样欠了他的哥哥!他的嫂子!这个人,是个冷血的,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凶手!”
斯杰一面说,一面转向笔直地站在被告席上的斯冠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当你突然消失,把斯氏留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多少有点良心发现,没想到,连这个行为都是一个嘲弄,你故意让我也尝一尝从高处摔下来的滋味吗?不过,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会一直保守着那个秘密直到死,因为,我这辈子都绝对不会承认那件事!”斯杰冷笑着,似乎想再说几句嘲弄的话,可是,等他看清斯冠群的表情时,斯杰后面的话全部顿住了,他有点发愣。
斯冠群一直很安静地看着他,太安静了,安静得也有点陌生。
他好像并不怎么认识斯杰似的。
当然,就更加不知道斯杰指的秘密是什么了?
“你——”斯杰指着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说一句话,苏瑞的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站了起来,“斯杰!”
莫梵亚似乎也没料到苏瑞会突然发难,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苏瑞。
萧萧则扬起唇角,很是得意。
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吧,苏瑞,当你看到斯冠群被人这样责难,甚至被亲生侄子逼到绝路的时候,还是不忍心吧。
所以说,心太软也是一件要不得的事情。
斯杰也是刚刚发现苏瑞,他蹙眉望着她,同样满脸不解。
“请不要干涉证人发言。”法庭方面,不得不出言制止苏瑞的行为。
苏瑞却完全不顾对方的劝阻,她索性走了出去,大步走向了前台,“我完全同意你的话,我很庆幸自己及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所以,对这样的人,你何必还要执着,从现在开始,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正在萧萧等着看好戏的时候,苏瑞说出来的话,简直让她凭空趔趄。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莫梵亚同样很吃惊,他其实已经做足了准备,无论苏瑞会有什么反应,他都会陪着她,包容她,可是,莫梵亚惟独没有想到,苏瑞居然来了一个翻脸不认人。
“斯冠群,我只恨当初被你的花言巧语所骗,现在想来,我和斯杰都是受害者,我也好,斯杰也好。从今天开始,我们与你再无关系。你留给我的钱,我已经全部捐了,你留给斯杰的东西,他也已经全部放弃了,我们要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而且都会活得很好。所以,再见。”她又转向此时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个人,这些话,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来,而且,说得那么凛然坚决,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
斯杰本来还有点生疑,现在听苏瑞这样说,顿时生出了同仇敌忾的情感来,反而对那个人的真伪再无心思。
众人哗然,大家对苏瑞的表现也说不出什么感觉,虽然是有点冷酷,可是,这种事情,本来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其他人又怎么能置喙呢?
“这位小姐,请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见苏瑞还在那里喧闹,法庭不得不做出了这样的要求。
苏瑞也不再说什么,斯杰应该明了她的意思了。
从今天开始,笼罩在她们头上的斯冠群的阴影将彻底消失,他们将重新回归自己的生活,既然如此,斯杰便能怒气都懒得发泄了。
“我的话也说完了。”他丢下了这一句,走下了证人席。
苏瑞同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在她坐下的时候,她的动作有点踉跄,莫梵亚赶紧伸手接住她,可是,在握着她的手时,莫梵亚才发现,苏瑞的手很冷很冷,掌心里全是汗。
这与她表面上的镇定自若与挥洒自如,截然相反。
最后,宣判。
毫无悬念,死刑,明天中午执行。
在斯冠群被带下去的时候,萧萧一直期待着发生一些事情,她一直盯着苏瑞看,可是,苏瑞却好像真的与那个人恩断义绝了一般,她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反而是斯杰,看着‘斯冠群’消失的背影,并没有想象中的欣慰和欢喜,而是怅然若失,发了许久的愣。
回到旅馆,莫梵亚本想问苏瑞,需不需要再停留一天。
如果那个人明天被执死刑,也许苏瑞想留下来送他最后一程,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至于她在法庭上的表现,他虽然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知道,苏瑞总有她自己的理由。
可是,对于莫梵亚的那个建议,苏瑞却直接拒绝了。
“不用了,我们回去吧,乐乐还在等呢。”她淡淡地说。
从法庭里回来后,苏瑞甚至没有表现出半点哀伤,一直很平静。
莫梵亚有点一头雾水了,刚好这个时候,斯杰来访,他下去招呼客人,留苏瑞一个人在房间里换衣服。
苏瑞随便换了一件简便的长袖衫,却并没有急着下去,她慢慢地挪到阳台,仍然扶着栏杆,这个时候,正是密祜的夕阳,她突然发现,其实夕阳比晨曦美很多,晨曦让她觉得伤感,而此时的夕阳,却光芒四射,橘色的光布满苍穹,宛如一望无际的、猎猎燃烧的原野。
那个人……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抛弃了名字与身份,结束了这一切,他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苏瑞低下头,兀自笑笑,她不再想这件事,也不会去纠结那个替死的人又是从何而来,所有人所有事都有自己的阴暗面,即便是她,也有她至黑的一面……她就知道,她一直知道,那个人不会那么轻易消失的,他是斯冠群,他从不是轻易被摆弄的对象。
只是,从今往后,他的传奇里,应该不会再有她的身影了。
莫梵亚在前台打来电话说,斯杰马上要坐飞机回去了,催她尽快下去。
苏瑞在大堂里重新见到斯杰,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两人的会面有点尴尬,最后还是斯杰先开口道:“李艾又回到我身边了,我们决定重新开始。”
苏瑞很惊喜,“这是好事啊。恭喜。”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斯杰道。
“恩?”
“刚才,你在法庭上说的话,是真话吗?”他盯着她问,方才那番言论,一点都不像苏瑞说的,事实上,在那件事刚刚发生的时候,苏瑞不是那么坚定地站在了斯冠群的身侧吗?
“并不是完全的假话。”苏瑞模拟两可地回答。
斯杰蹙眉,不过,他也没有时间细问。他还要赶到机场。
“斯杰,你是真的那么恨他吗?”临行前,苏瑞冷不丁地问。
斯杰恨斯冠群,很大一部分程度,是因为从小被母亲灌输的思想,因为他小时候并不如意的生活,可是,冷静下来,再想一想他的所作所为,他真的那么可恨吗?
斯杰沉默,眼中划过茫然,“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
人都已经不在了,恨与不恨,还有什么意义,他现在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而已。
苏瑞不再说话。
斯杰走后,她和莫梵亚一起上楼,在电梯里的时候,莫梵亚终于没忍住,“苏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种种行为言论,真的很难解释,她甚至一字不提明天处刑的事情!
“我在想。”苏瑞轻声打断他,莫名地说了一句,“明天的天气应该不错。”
莫梵亚怔了怔,随即微笑,“是啊,也许能让乐乐晒点太阳,医生说,他应该多晒太阳,这样有益健康。”
“恩。”苏瑞点头。
莫梵亚没有再提及那个问题,他喜欢此时简单明媚的苏瑞。无论这期间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无所谓。
难得糊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