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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过去,正好看见刘轻寒用一块手帕擦了擦发红的鼻尖,一看见我,立刻微笑着点了点头,将手帕收回到怀里。
我问:“着凉了?”
“没有。”
“那你这是——”
“可能,有什么东西钻鼻子里了吧。”
我看了他一眼,他却抬眼看着我的身后,道:“他们来了。”
回头一看,又有一队侍从侍女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行礼请我们过去赴宴。我便没有再说什么,和他一起走了过去。
天色将暗未暗,而大厅这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刚一迈进门槛,就看见屠舒瀚坐在主位上。他似乎也休整了一番,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衫,只不过那衣衫穿在他身上,仍然给人一种剽悍的,甚至脏兮兮的感觉,我不由的想,也许这就是军人独有的“气质”吧。
屠舒瀚倒不知我在腹诽他,一见我们,立刻一抬手:“两位请坐。”
我和刘轻寒对视了一眼,便走进去分别落座。
刚一坐下,屠舒瀚又拍了一下手,立刻有一对侍女捧着托盘进来,送上了酒水和烤肉,热气腾腾的摆在我们面前。
屠舒瀚一伸手:“请!”
这里是边城,环境恶劣不必说了,送上来的酒肉味道也并不怎么可口,可眼看着屠舒瀚有了要谈的意思,我们自然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唱反调,只能端起硕大的酒杯喝了一口,烈酒火辣辣的冲进喉咙里,呛得我差点咳嗽起来。
可是我心里还有另一把火在燃烧着。
我跟元修约定的时间,是一天。
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了,可屠舒瀚却还没有表态。虽然我能感觉到,他是有要谈的意思,可到底他的决定会是什么,我们能不能在接下来这不到一天的时间内让他答应出兵年宝玉则,一切都是未知。
万一,万一元修等不及了,万一他进城来,万一他被发现身份的话——
一想到这里,我几乎忍不住就要开口,但抬起头来,看到坐在对面的刘轻寒,他似乎感觉到我内心的急躁和焦虑,但还是冷静的朝我摇头,示意我不要冲动,我咬了咬下唇,只能把心里的急躁硬生生的压了下来。
在来这里之前,我早就跟他协商好了,我们两一个做说客,一个做“刺”客,既然现在屠舒瀚已经有了要谈的意思,自然就应该让他说话了。
刘轻寒浅浅的抿了一口酒,然后对屠舒瀚道:“大将军,我们之前说的——”
他的话没说完,屠舒瀚大手一挥,道:“唉,今夜是本将军宴请两位贵客,自当有歌舞助兴,切不要说那些扫兴的事,败了大家的酒兴。”
说完,他一拍手。
立刻,大厅上响起了一阵鼓乐。
四队身着铠甲,手持戈矛的武士踏着节拍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在大厅里起舞。
这是破阵乐。
我身处军中的时间也不算少,知道军旅中会有这样的破阵乐,乐曲雄浑高昂,配以武士们金戈铁马的气魄和矫健的舞姿,是鼓舞士气,赞颂军功的最好的乐曲。
其实,比起宫廷里那些脂粉气浓重的靡靡之音,我的确更欣赏这样壮怀激烈的破阵乐,可现在却绝不是我欣赏乐曲的时候,说服屠舒瀚,让他出兵,解救年宝玉则的围困,这件事像一座大山似得压在我和刘轻寒的肩上,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欣赏这些乐舞呢?
而偏偏这时,屠舒瀚举起手中巨大的金杯,笑道:“两位出身繁华锦绣之地,也看过不少歌舞了吧,不知我们这些粗人的歌舞,可还能入二位的眼?”
我的脸都涨红了,下意识的想要开口说话。
但这时,对面一阵轻咳声打断了我,抬头一看,只见刘轻寒暗暗的朝我看了一眼示意,然后微笑着转向屠舒瀚:“大将军说笑了,这样壮丽的乐章,即使在宫中,也未能常见。今日多亏了大将军,我等才能大开眼界,本官敬大将军一杯。”
“好,爽快!”
屠舒瀚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刘轻寒看了看手中已经斟满了的酒杯,似乎有些犹豫,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就见他一咬牙,仰头干了。
“刘大人好酒量!来,再来!”
屠舒瀚趁着酒兴,又跟刘轻寒对饮了三杯。
终于,等他们喝完,破阵乐也演奏到了最后,刘轻寒放下酒杯笑道:“大将军果然是英雄豪情,也只有这样的乐章才能与大将军这样建功立业,名垂千秋的英雄男儿相称!”
屠舒瀚哈哈大笑。
“不过——”刘轻寒话锋一转:“大将军不会止于眼前的这点功业吧?”
屠舒瀚一口酒喝到一半,眼睛慢慢的看向刘轻寒,眼中精光四射:“刘大人这话的意思是——”
“本府还是老话。”刘轻寒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全歼东察合部的二十万大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军的功业能否更进一步,就在此一举!”
我顿时紧张的看着屠舒瀚,却见他只是动作一滞,然后继续将酒杯送到嘴边。
刘轻寒毫不放松的追问道:“不知大将军有何打算?”
屠舒瀚喝了一大口酒,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的道:“刘大人,你说得倒是轻巧,领全功?谁不想?”
刘轻寒笑了笑。
“问题是,打了胜仗,才能领全功。”
他冷冷的看着我们:“我不知道刘大人是怎么跟西川的颜家大小姐搭上的,居然还为他们来做说客。但你要知道,这场仗若胜了,本将军领不领得到头功还是一说,若败了——本将军的身家性命谁来担保?”
刘轻寒笑道:“大将军英勇神武,当初将东察合部逐出河湟,满朝文武谁不拍手称快?这一仗,大将军何以为战而先言败?”
屠舒瀚道:“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谁都不能言常胜!”
“……”
我一时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见面给我的第一印象,屠舒瀚就是个粗犷豪放的样子,这种人应该是最容易打动,也最容易被撩拨的,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冷静,面对巨大的诱惑还能保持如此平和的心态,理智的思考。
不由得对他升起了一丝佩服。
这个人,虽然性情狂野,倒是个粗中有细,冷静理智的人。
不过,若不是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本事,裴元灏也不会派他来镇守西北的门户了。
我想了想,笑道:“其实大将军这么想,倒是多虑了。且不说这一仗,西川和大将军同时出兵,其势如排山倒海,东察合部哪有不败之理——”
听到我的话,屠舒瀚冷笑了一声。
他放下了酒杯,拿起餐盘里的一把银色小刀,开始剔那大块的烤肉,我接着道:“我还听说,大将军的妹妹,可是皇上的宠妃啊!大人就算败了,您的身家性命——”
这话一出,别人还好,屠舒瀚的脸色一下子黑了。
他手里的弯刀啪的一声,竟然硬生生的将羊腿骨切断,直直的插进了下面的盘子里,我和刘轻寒虽然也早有准备,但也被他这个样子给震了一下。
屠舒瀚握着刀柄,半晌,冷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了刘轻寒一眼。
“宠妃?”
“……”
“颜大小姐,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我和刘轻寒对视了一眼。
我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屠舒瀚的妹妹,也就是当初献舞而艳惊四座的尤木雅,只不过,她并不是皇帝的宠妃,相反,正是因为当初长公主的突然发难,将她蛰伏已久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给硬生生的折了!
难怪,我这么一说,屠舒瀚的怒气,是朝着刘轻寒去的。
这时,刘轻寒不慌不忙的从座位上起身,朝着屠舒瀚拱了拱手,道:“大将军息怒。”
“怒?”屠舒瀚咬着牙冷笑道:“本将军有什么好怒的?我的妹妹是不是宠妃,那是皇上做主,难道还能有别人插手不成?”
刘轻寒笑道:“的确。在下也时常听长公主说起,令妹天生丽质,能歌善舞,皇上虽然只见过一次,却是念念不忘。只是这些日子来皇上为政务烦心,无暇宠幸而已。若将军有心,长公主愿代为举荐。”
屠舒瀚的目光一动:“你说什么?长公主?”
他说着,又神色复杂的一笑。
不怪他这个表现,当初就是裴元珍把尤木雅给折下去的,现在突然提起要提携她,屠舒瀚虽然心动,也难免有些不安。
刘轻寒笑道:“长公主一言九鼎。”
“……”
“就算她忘了,本府也不会忘记,大将军在边关如此英勇杀敌,朝廷又如何能忘记大将军的功劳,而独独撇下令妹呢?”
屠舒瀚没有说话,但我分明看到,他握着刀柄的那只手,因为激动而微微的颤抖起来。
他当然知道,刘轻寒的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后宫与边关,妃嫔与将军,乍一眼看上去是千里之遥,云泥之别,但深谙此道的人清楚得很,边关的战场和后宫的荣宠,从来都是一脉相连,休戚相关。朝中有人好办事,像他这样的边关守将,更需要有人在宫中为他说话。自古以来,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虽然是皇帝的肱骨,同样也是皇帝最容易猜忌的人,且不说有事,没事都会有人一封一封的上折子去参他。
如果后宫有他自己的人,他的妹妹,能时常在皇帝的跟前吹吹枕边风,那他的地位自然要稳固得多。
而反之,有了他在边关的功劳,也才能保证后宫中的妹妹恩宠不断。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他在河湟打了胜仗,南宫离珠才会趁势推出尤木雅,对抗我和常晴的联盟,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遇上了裴元珍这个煞星,将尤木雅压了下去。
南宫离珠因为谋害皇子之罪,虽然裴元灏那么爱她,但到底要做给满朝文武和后宫嫔妃看,我猜应该还没有让她恢复往日的盛宠,那么尤木雅也应该还没有人去管,趁着这个时候,推举她出来,一来可以收买屠舒瀚,二来她的荣升跟南宫离珠无关,也自然把她从南宫离珠的阵营里拉了出来,不论将来如何,可以给常晴少一个敌人,另一方面,还能化解他们和长公主之间的龌龊。
这是一石三鸟之计!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
我抬起头来,紧紧的盯着屠舒瀚。
他会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