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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贴着自己的身躯在轻轻颤动,“是二叔。他赶来救我,被乱军砍,砍杀。”
承钰听得心跳不防漏了一拍,眼眶里蒙了层水雾,想起成亲的第二天,她端了茶喊了那人一声“二叔”,那人笑着看她,给了她一个很厚很厚的封红,还说要拿这封红换个侄孙。
棺材抬回王府停灵,府中吊唁的除了将军士兵,还有城中的老百姓。丧事办完,陆玉武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过了两天还食水未尽。
承钰担心他,端了吃的去看他。进去发现屋子里暗沉沉的,他还穿着那身缟白的麻衣,瘫坐在太师椅上,丧魂落魄。
“玉武哥哥。”
他听到承钰在叫自己,抬头看她时,眼底才有了几分人气。
“玉武哥哥,你吃点东西吧。”她走过去,把食盒揭开,却见他又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摇了两摇。
他心中苦闷,实在吃不下。当日若不是他轻敌,大意,误入了孙怀蔚下的圈套,怎么会被南军围困。
许多士兵中箭后就一命呜呼,他才反应过来那些箭矢都是被淬了毒的。孙怀蔚准备了大量的火药送给他,天寒地冻间只感觉阵阵热浪侵袭。他和段越珊带兵殊死抵抗,段越珊身中数箭,几次差点被生擒。
若不是二叔后来赶到,他如今恐怕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了。
更不可能活着回来见他的承钰。
感觉她的手在轻轻摸他的头,陆玉武转过身来,搂住她的腰,把脸深深埋在她的小腹处。隔着芙蓉色锦缎小袄能感觉到她纤纤易折的小腰,他闻到一股熟悉而淡雅的暖香,觉得一颗心沉静了几分。
承钰轻轻抱住他的头,头发一直零散着,束发的玉冠歪斜,很憔悴的样子。搂着她的人颤动起来,她猜他是哭了,垂下脖子,侧脸贴在他的头顶,一只手温柔地拍抚他的背。
陆玉武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哀莫大于心死。这场漫长艰辛的复仇路已经走了一年了,兜兜转转,他除了占下一座北平城,大仇为报,京城为夺,丢了万余士兵的性命,如今还把二叔的命也搭进去了。
他怀念起从前在漠北赶杀匈奴的日子,那时候祖父还在,二叔常被责备,不打仗的日子,他每天骑了马和将军们打猎,射箭。每一次的出战都是为了保家卫国,问心无愧。
而转眼现在,他是在复仇,是在谋反,背了这两重大山,即使胜了再多也总带了苦涩之意,更何况现在是被打得元气大伤,难以复原。
“承钰,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玉武哥哥,你说什么?”承钰只知道他埋在衣服里闷声说话,听得并不清楚。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没什么。”
陆玉武把深深的叹息收进心里,他没想让她听见,这些沉重的话,和她说了无益,徒惹她担心罢了。
他的小王妃,应该被他好好的护在身后,无忧无虑,永远天真烂漫着,永远欢欢喜喜地叫他“玉武哥哥”,永远做她的小仙女。
但承钰虽然听不清他说什么,也能听出语气里的沉重压抑。她捧起他的脸,一双眼睛形若桃花,落了层灰,朦胧而迷离。
“玉武哥哥,斯人已逝,咱们活着的人更应该好好活着。我想二叔更愿意看到你努力加餐,而不是一味的消沉。”
陆玉武握住她贴在自己脸上的小手,摇摇头,眼神疲倦,“承钰,我不想再打了,我不知道再这么打下去,还会失去多少。不,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泱泱大夏,我不过只占了一隅北平府。”
“我这几日总忍不住想,若是咱们找个桃花源避世该多好。”
承钰蹙了蹙眉,蹲下身子和他平视,手掌极轻地打了下他的脸,“玉武哥哥,你糊涂呀!”
“承钰一个深闺女子也明白,如今的局势是只可战不可退,仗打到现在,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咱们若是逃了,那二叔不就枉死了吗?”
她看得透澈,这一切就是一场赌局,时间越久,押下去的赌注就会越大,越多,除非最后赢得了大夏河山,否则输掉的就是身家性命。
万幸她能守在他身边,他不是孤身一人,她要陪着他赌完这局,不管要几年,几十年,也不管最后结局到底如何。在他开城门,从万军中救下自己的那一刻,她的身心早就交给他了。
陆玉武低头沉思,良久不言语。承钰拉起他垂下的手,说道:“玉武哥哥,想那昔日的汉高祖,起初十战九败,最后不也赢得了天下吗?何况自你出兵以来,无往而不胜,北平府都让你拿下了,如今只因为一场战役的失利就灰心,岂不是因小失大?”
“得不偿失呀,玉武哥哥。”
陆玉武静静地听她这番话,抬头看到她乌溜溜的一双桃花眼,晶莹澄澈,柔情万千,神色却是认真而严肃的,不由心中一动。
东昌之战遭遇的打击的确不小,他心绪难平,悲伤失落是难免的,但实在不应该这么长时间地沉溺于哀愁,更不该用这种愁绪感染她,害她费心劳神,想了这么些话,只为了宽慰鼓励自己。
“承钰,我知道了。都会好起来的。”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闭了眼,感觉他柔软滚烫的唇瓣落在眼盖上,喷在眉梢上的气息有些灼人。
“你切勿再忧心,万事有我。”他又说了一句,碰了碰她的鼻尖。承钰推他不得,又被他追下来锁住那两片瓣,辗转反复,绵长而深沉。
几月未见的思念似乎在这一瞬间爆发,承钰不再推他,主动地靠了上去,两个人在书房内越缠越紧,呼吸促狭起来,一会儿身上的衣裳都没了,她觉得冷,就往他身上钻。玉武哥哥永远像个大暖炉一般,火热温暖。
冰肌玉骨贴近,他也忍不住了,掰开她的双腿,就坐在太师椅上动作起来,起伏间又听到猫儿叫似的,颤巍巍的呼声。
一会儿他们滚到榻上去,承钰缓了口气,对他说道:“玉武哥哥,以后,你出去打仗,能不能,都带上我。”
他做得认真,听到她的要求,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承钰听他说“好”,心里很欢喜。他走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她想他,每天每天的想,想到最后哭也哭不出来,干巴巴的想。
两人从书房出来时,庑廊下的灯已经被点亮。这是正月十二了,
府里因为办丧事的白布才撤下,冷静寂静,一点年味也没有。
“对不起承钰,只怕这是你过得最冷清的一个年。”陆玉武为她拢了拢身上的雪白羽缎披风,把她的一双小手渥在自己手里。
承钰淡淡地笑了笑。要说冷清,怎么也不及去年。一想到这儿,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孙怀蔚。
然后努力忘掉那个曾经霸占了她四年岁月的人。
她感觉到身边人握着她的手,温暖,厚实,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相依一辈子的。
用完晚膳,承钰就去段越珊的院落看她。段越珊是除夕夜里被士兵抬回来的,承钰替她上药时数了数,身上竟落了四处刀伤,五处箭伤。
她想起玉武哥哥身上的伤疤,不比段越珊少,但落在紧致的肌肉间,竟不觉得难看。而越珊表姐的这些,像从雪白皮肤中无端胀裂出来的,看起来总有些骇人。
她便每天来为她上药,希望不会留下疤痕。
段越珊却不以为然,她耸耸肩,吃着巴掌大一块的点心,说:“都无所谓了,只会添不会减。等老了没事就数身上的疤,数到哪条就能想起这是哪一场战役留下的,岂不乐哉。”
承钰气结,打了下她的肩,“你不在意,万一怀缜表哥在意怎么办?”
“他敢!”段越珊杏眼一横,露出凶凶的小眼神。
承钰哭笑不得。除夕回来时,越珊表姐因为中的箭上淬了毒,服了药一直昏迷不醒,烧也不退,她当时跟着玉武哥哥操办丧仪,一日只能抽出零星的时间去看她。
本来还怕丫鬟照顾不好,没想到到屋里一看,怀缜表哥竟一直守在她床边,衣不解带地给她擦脸喂水。
承钰一问才知,两个人竟然早背着他们悄悄好上了。据说是在她和玉武哥哥成亲那晚,越珊表姐喝得烂醉,闯到他屋里,一把精巧的小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怀缜表哥说这事时笑得很温和:“就算珊儿当时没拿那把匕首,我也会说喜欢的。不过正是她那把匕首,逼得我说出了心里话。”
早在国公府时,承钰就看出了他的心思,如今辗转几年,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过了两日便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承钰因为家中新丧,所以并不想置席宴,只待在府里和段越珊说说话。陆玉武来陪她用晚膳,一定要带她出去逛逛。她拗不过,最后被他抱上了华车。
“说来可笑,泉州的灯会也陪你逛过了,如今又来看北平的,就是没和你逛过金陵的上元夜。”
陆玉武笑说道,坐在车上也要牵着她的手,一刻也不肯放开。承钰的手一向害冷,他回来后就再没凉过。
“等咱们日后回金陵去了,还怕看不够的吗?”承钰抿嘴一笑,她是很相信他的。
车里光线幽暗,他看到他的小王妃穿着一身月白色绣淡金牡丹花的长裙,外面罩了件莲青色夹金线的缎袍,眉眼柔和淡雅,桃花眼中像汪了水雾,迷离多情。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竟比少女时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明艳妩媚。
如被柔风细雨催开的娇嫩花朵,喷薄盛放。
陆玉武忍不住凑上去。
空气突然炙热起来,承钰发现自己被他抵在车子一角,紧张地睃了眼,说:“玉武哥哥,这可是在车上。”
他笑得无所谓,转身叫外面的车夫只管驾着马绕城转。回头看她时,笑意里添了分狡黠。“这不就好了。”
承钰心里“咯噔”一下,见他贴近了,忙说:“可这是在街上呀。”
“放心,外面吵,听不见的。”他说到这儿,又看了眼她的莲青色缎袄,“还有,你这上面绣的不是百子榴花吗?咱们不勤快些,岂不辜负了这寓意。”
承钰的脸腾的烧起来。其实她一直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体。因为早之前受过砒霜的毒,损了身子,更何况她体虚畏寒,小日子一向不准,又饱受它的痛楚。大夫从前提过,这是宫寒之症,虽然一直有意调养,但总不见好。
常来陪她说话的几位将军夫人们,都很热络。给她介绍偏方,带她去寺里求子,还给了许多寓意多子的花样子。她一个没忍住,就动手绣了件缎袄。
这点心思竟被他看出来了,承钰羞得小脸通红,却已经被他抱到腿上坐着了。他那功夫是越发的好了,在她要推开他之前,终于被逗得绵软下来,只能瘫在他身上,任他闹腾。
马车“得得”,时常颠簸两下,她一个不稳差点从他腿上滑下去,随即又被他大手捞回来,换个姿势继续。承钰在这期间听到车外喧闹的人声,烟火炮竹的燃烧声,少男少女的欢笑声,还有他贴在耳边的chuan息声,嘈杂交织,成了个绮丽繁华的音梦。
今夕何夕,得遇良人。她凝视着他沾了微微汗水的眉毛,轻轻地抹过去,两片花瓣贴在上面,长久地不愿分开。
马车不知绕了几圈,两人再下车时,灯市已经接近尾声了。承钰睡在车上起不来,陆玉武下车给她买了糖和点心回来,还有一串兔子老虎的花灯,堆得车里都快装不下了。
她踢了踢脚边的一个倒垂荷叶灯盏,哭笑不得:“你还当我十岁那么哄呢。
元宵过后,陆玉武开始和闻道等人商议起对策。出师是一定要的,他在祭奠了阵亡的将士后,悲悼二叔陆平里,激起了士兵们强烈的复仇情绪。经过一个月的再部署,他又一次领兵出征,前往孙怀蔚南军所在的夹河。
承钰知道又要出兵,早几日就开始收拾东西了。陆玉武回来看见几个小箱笼,里面全是她的衣物细软,惊讶道:“你这是要和我同去?”
“对呀,上次你答应过我的,以后行军打仗都带我一起走。”承钰背对着他,还在收拾他的衣物。
“我什么时候答应的?”陆玉武是真没想起来。
承钰转过身来,嘟着嘴看他。果然男人的承诺信不得。她气道:“反正你答应过的,不能抵赖。”
陆玉武低头想了会儿,似乎是有这么回事,正月在书房那日,身下的人儿香汗淋漓,檀口微张,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么句话,他就答应下了。
现在有点后悔,因为行军辛苦,实在不想她跟着自己受那份罪。
可他看他的小王妃很坚决,一只手叉着细腰枝,是气鼓鼓的可爱模样。
好吧,谁叫他从小就不会对她说一个“不”字呢。陆玉武叹口气,妥协道:“好,我带上你。”
三月初,春水淙淙,艳阳高照,北军穿过山间平原,终于来到南军所在的夹河,在距敌军四十里开外的地方驻扎下来。
大战在即,从主帅将军到无名兵卒,心里无一不紧紧绷着一根弦,弦上架了利箭,在等雷雷战鼓的号召,蓄势待发。
陆玉武心里也绷着弦,千万根弦。家破族灭的深仇,为他献祭了生命的亡魂,赤胆忠心追随他的将士……太深重了,即使煦暖春风拂面,也觉得压抑窒息。
只有在看到那张如花笑靥时,才会有一丝的放松,百炼钢也化为了绕指柔。
许是从前整日幽居深闺,这一趟出来,他的小王妃似乎比从前活泼了不少。临行前他担心她骑不惯马,特意备了车,又把之前买回的雪白骆驼也带上。结果大多数时间,都是两人共乘一匹马。
因为不放心,想时时看到她。
承钰如今也不穿女装了,上衣下裙觉得麻烦,骑马也不方便,就拿了他的常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腰带一系就了事。也不梳发髻了,一把浓密的青丝常常束起来,用白玉簪子箍住。
迎面吹了半月的风,从二月料峭的春寒到现在愈渐和暖的初春,她一张脸不见风尘,反而像被春风吹开了般,越发妍丽隽秀。有时被不知情的兵卒见了,王爷抱着个俊俏小生骑在马上,一时还以为王爷好男风。
漫漫行军路,陆玉武抱她在前,马儿时缓时疾,他往往眺望南方,心绪浮躁时,闻到鼻尖下她墨发的淡淡冷香,心里总会平静不少。
她就像单调抑郁的深色锦缎上落下的淡白梨花,是他满目灰暗中的一点亮,一点光。
终有一天,他要这样载着她,行在秦淮河岸边,看尽金陵的绮丽繁华。
承钰是快乐的,因为不用再每日巴巴地等,他的气息永远环抱着她,他的声音永远萦绕在耳边。也不用再去他走到哪儿了,在做什么,可有缺衣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