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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蓁随着徐显炀在那所宅子门前下马, 待徐显炀叩开了大门, 里面出来个中年家丁,一见他便惊喜道:“少爷来了,快请进来。”
杨蓁听得奇怪:为什么会称他“少爷”?
徐显炀领了她一路走进,遇见的家丁仆妇尽皆招呼他为“少爷”,他都点头回应, 话不多说。
夜色昏黑之间看不清庭院的格局陈设, 杨蓁只大体觉出这里相比自家败落之前的宅子稍大一点, 也谈不上有多富丽堂皇,尤其装饰摆设都很简朴, 不甚讲究。
跟随徐显炀来在一处正厅, 见到里面的丫鬟刚点好烛台上的灯烛,一位妇人笑容满面地迎出门来:“显炀来了, 快进来坐。”
杨蓁看见她大约四十几岁, 白净脸膛,眉眼文秀, 发髻简简单单别了根嵌珠金簪,身形稍有些发福, 穿了身轻软随意的葛布褙子,一身打扮毫不出奇, 只这一脸笑意十分亲和,令人一见便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干娘, 我带了位姑娘来此歇宿, 劳您为她安置一番。”徐显炀对那妇人说完, 又转向杨蓁,“这位是我干娘。”
杨蓁万福道了声“见过伯母”,一时还未想明白他哪里来了位“干娘”。
“别多礼了。”那妇人笑盈盈地伸手来将她一搀,向徐显炀道:“你干爹方才歇下了,倒未睡着,听见你来,正要起身过来呢。”
杨蓁听的心头一颤:难不成……
“干爹既睡下了,又何必再起来?您就让他歇着吧。”徐显炀正说着,就听见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自后堂传来:“你日日忙里忙外,难得登一回我的门,听说你来了,我哪里还睡得着?”
人随声至,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自后堂走进,但见他头发花白,眉目慈祥,笑容可掬,背微微有些驼,身上在中单之外简单披了件暗赭色杭绸鹤氅。
杨蓁见他偌大年纪却是下颌光光,不见一根胡须,心里那点猜测更落了一半在实处,一时全身都绷紧了。
徐显炀半撒娇半嗔怪地说:“瞧您说的,倒像是怪我不来看您。咱们宫里宫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需我特意跑来家里拜望您?”
老者爽朗笑着,手点着他道:“还敢与我犟嘴,就不许我替你干娘不平、嫌你不来看她?”
说完他便将目光转向杨蓁,徐显炀方道:“这就是我对您说过那位杨姑娘,她那边诸多不便,我带她来您这里借住,让她好好沐浴休息一宿。”而后转向杨蓁,“这位就是我干爹。”
面前这位慈祥和蔼又穿戴平凡的老人,竟然就是权倾朝野、被人传说得好似恶鬼一般可怕的厂公何智恒。
杨蓁也说不清是惊是惧,僵了片刻,忽然跪倒下来:“见过厂公。”
近旁的何夫人连忙扶了她起来,厂公连连笑道:“何须如此多礼?定是显炀当着你的面说了我的坏话,吓唬你来着。”
徐显炀对杨蓁这夸张反应十分不满,撇嘴哂笑道:“这傻丫头定是听说过朝中一品大员见了您也要跪倒叩头,才会如此。她若是听了外间说您吃小孩脑子的传闻,怕是还要奇怪您的牙齿缝里怎不见沾血呢。”
一句话说的满屋人都笑了起来,杨蓁也跟着笑了,绷紧的心弦也随之松了下来。
她倒不曾以为厂公是什么邪恶可怕的鬼怪,只是听多了外间传言,毕竟在心里将他视作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人物,才会心怀敬畏。
何夫人道:“时候不早了,我这便为杨姑娘拾掇屋子去。”
徐显炀怕杨蓁认生局促,便道:“您歇着吧,我去吩咐小连子他们烧些热水,再领这丫头到客房去就好。”
何夫人早猜着这对少年男女有些郎情妾意,也就没多坚持。
送杨蓁穿出后堂时,徐显炀向她道:“你倒乖觉,当初在北镇抚司头一回见我的时候,怎不见你来跪我?”
杨蓁经由今天半日来的相处,已然与他远比从前熟络,听他揶揄,便从牙缝里挤了一句话回他:“我为何要跪你?”
此时屋里静着,他俩声音虽低,还是被厂公夫妇听了去,两人相视一笑。
何夫人笑道:“显炀总算也遇见合意的姑娘了。”
何智恒则但笑不语。公事他从不会与菜户说起,何夫人并不知晓杨蓁的来历,何智恒却已心知肚明。
显炀对这姑娘,怕是亏欠之心居多,有没有情意还是两说。再说如今他一心想要查案,若真对这姑娘生了情愫,也还不知等到何时才能成就呢……
徐显炀吩咐了下人去为杨蓁准备沐浴用品,将她领到了一处客房。
“我家那边是我一人独住,家中就几个管洒扫的小厮,一个仆妇都没,带你去的话怕你不便。”
他亲手点起灯烛,又想起她或许会觉得何夫人身份奇怪,便道:“我那干娘是宫里退下来的宫女,因家里已没人了,从前又曾与干爹相互照应,出来后便做了干爹的菜户。”
“我知道的。”杨蓁自然笑道,“许多小公公们都有对食,不是什么奇事。”
徐显炀望了望她,她总是如此,话不多说一字,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理解,或许这便是人家说的“知情识趣”?
不管怎样,与她说话相处,总是令他觉得舒坦,即使是偶尔的别扭,也别扭得舒坦。
“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连子为你拿,不要拘束。”徐显炀道,“明早安心睡着,我会安排好人送你回去,到时我要去衙门,就不来见你了。教坊司那边我会增派人手守护,但见什么异状,都及时着人报我。”
待杨蓁都一一应了,他便要走,心里却有种异样感觉,好像话还未说完,至少是还未说够,极想找个茬口再多留一会儿,多说几句。可是为她备水洗浴的小厮怕是就快回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还有没有话要对我说?”他问。
杨蓁略略迟疑,道:“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有心问你,听闻锦衣卫虽担负缉查刑狱之责,但多年以来处置案件多以抓人刑讯为手段,鲜有人会如你这般暗中摸查,为何你会偏好查案呢?奸党曾经遍布朝廷,如今你一定也知道哪些人有着嫌疑,为何不去像从前的厂卫高官那样,抓了他们来审讯?”
提起这话,倒是开了个好头,徐显炀便在屋中圆桌旁坐下来,拿下人刚备好的茶水倒了两杯:“六年前的‘妖书案’你听过吧?”
杨蓁点点头:“听过。”
她自然听过,正是因为“妖书案”,她父亲才受了牵连被迫致仕。若说就是那桩案子害得她家破人亡也不为过。
该案案情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民间流传起一份抄本,将当今圣上从前与养母李妃之间的一段纠葛以戏文的方式写了下来,实为毫无根据的编纂而已。
国朝对民间抄本印版的管束都很宽松,之前编纂皇家秘闻的戏文话本曾流传过不少,都未曾受过追究,而这一回却架不住有心人蓄意生事。
因之前内阁首辅汪慎曾经参奏李妃意欲干政,泾阳党人便以为由,指责此“妖书”必为汪慎指使刁民所为,就此于朝堂上兴风作浪,最终逼得汪慎致仕回乡,杨蓁之父杨顺铮也受到连累。
“其实就是泾阳党人借题发挥,排除异己罢了。”杨蓁也坐下来道,“那些年类似的案子连出数起,还不都是一样的意思?最终案情本身不了了之,被牵连丢官的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徐显炀颔首道:“正是如此,今上也正是自那桩案子之后才看清了奸党面目,决心肃清朝纲。当时我听了干爹讲述案情始末,就一直忿忿不平,简直要气得夜不能寐。一本戏文而已,真想追究,去查查是哪个书局刊印的,谁出的银子,谁拿去卖的,多容易的事儿?可是没人在乎真相如何,出了事,那些大人们先想到的都是如何借题发挥,好铲除政敌。”
如今说起,他仍是满心愤慨,不觉间又攥紧了拳头,“那些奸党最擅长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可我就不信邪,当时我便立下誓愿,但凡让我得了机会查案,必定要案情真相一一查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拿出真凭实据给天下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诡辩!”
杨蓁静静望着他,心头有着隐隐的抽痛。
他是这样的人,发过这样的誓愿,可惜,于这乱世之中,这样简单直接又理所当然的心愿,却恰恰最难实现。
“我与干爹确实知道朝中哪些官员大有身为奸党的嫌疑,但那些人或许只是与奸党交过朋友,或许曾是奸党一员但现已退出,无有证据,我就不主张抓人审讯。要是无凭无据我便抓人逼供,不但要授人以柄,给他们抹黑厂卫的口实,而且,若是指望着屈打成招来断案,我们不就与颠倒黑白的奸党成了一路人么?”
徐显炀说完一阵听她并未言语,便抬眼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这心思傻得很?”
“怎会?”杨蓁笑道,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再次将他的手握了起来,“听了你这话,我才更为确信,自己这回没有帮错人。”
徐显炀心头又是一阵熨帖,回想她从前的一步步逢迎配合,便可明白,她一定是懂他、支持他的,她对他的理解,恐怕还在李祥与卓志欣那两位好友之上,不过……
他低下目光去望了望她的手,在外面时是做戏给诚王看,这一回,又是为什么呢?
门外忽传来杂役小厮的声音:“姑娘,热水备好了,现下可抬进来?”
屋内的两人都恍然惊醒,齐齐站起身来。
“记得我之前的话。”徐显炀简单说了这一句,便出门离去。
杨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觉露出笑意。
想起早上出门时画屏连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临到此时她才真心发觉:今日确确实实是个好日子。
何智恒这所家宅当中单有一间正房是留给徐显炀的,徐显炀轻车熟路地过来这边,一进门就见到何智恒正坐在椅上等他。
“干爹还未去睡呢?”
“料着你来定有话说。”何智恒呵呵一笑,“等了这一阵不见你来,还当你今晚宿在那边了。”
徐显炀脸上一热:“怎地您也来打趣我?”
何智恒指指身边的官帽椅:“来说说吧,听说你今日去诚王府耗了半日,眼下又多了哪些计较?”
徐显炀落座后呼了口气,将今日一天的见闻都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不知为何,此刻回想起来,倒是杨蓁打开纸包、见到艾窝窝的那一幕最是深刻清晰。
回想着她一见艾窝窝就满面惊喜的模样,他就莫名心疼。这话说出去,就意味着再一次要拿她去冒险了。
“我想请干爹发动言官上疏,奏请重审耿德昌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