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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简和小陶同在先帝身边服侍,一个留了下来,另一个年纪轻轻却被高曜打发去守陵。其中分别,耐人寻味。“简公公果然深得陛下信任。”
小简忙道:“不敢不敢,都是先帝遗泽,皇恩浩荡。大人,陛下召大人去定乾宫觐见。”
定乾宫日华殿最南端的小厢房从前是教授皇子公主读书的夫子饮茶歇息的地方,因皇帝曾降居日华殿谅暗不出,所以被改做他的小书房了。高曜的弟妹们将改在仪元殿正对面的南斋上学。
高曜的书房比仪元殿西偏殿的御书房窄小许多,摆了书架和书案以后,便连一张龙榻也放不下了。高曜从书案后挺起身来,展开薄而挺阔的胸膛,扬起光洁的额头,淡然含笑。一身蓝灰色缂丝团龙纹圆领袍,外罩青白素色氅衣。面容清癯消瘦,若有病色。双目却神采奕奕,如明星初升。
行过礼,他起身走了下来,笑道:“玉机,你总算来了,朕等你许久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称“朕”,也是第一次听见他唤我“玉机”。虽然我和高曜自幼亲密,但自从慎妃退位,我从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轻松自如的口气说过话,更没听过他径直唤我的名字。世事恍然如梦,仿佛昨日才做上了皇太子,今日已经登基称帝。我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曜见我不应,低了头微微迟疑:“朕这样唤姐姐,姐姐不高兴了么?”
我忙道:“微臣不敢。”
高曜稍稍释然,扬眸一笑:“那就好。这里又没有外人,朕与玉机之间,不必如此拘束。”忽然鼻子一酸,我忙垂首以笑意掩饰。
高曜顿时局促起来:“朕的话很好笑么?”
我忙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觉得陛下说话的神态和口气酷似先帝,所以一时……恍惚。微臣失仪,陛下恕罪。”
高曜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和冷漠,转身回到书案前,双手支案默然。虽然只是一瞬,那沉默却如滚雷,惊醒了多年来被死死压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事实。那便是高曜并不喜欢他的父皇。
“曜哥哥自幼长于妇人之手,心性阴忍。昔日父皇废他母妃,抄检长宁宫,数度冷遇,曜哥哥都应对不失,其心性野心可见一斑。”华阳公主年纪虽小,眼光却毒。
高曜道:“玉机很思念父皇么?”
我心中一凛,无来由地厌恶与焦躁起来:“先帝德被苍生,覆养天下,仁圣睿哲,功业无俦,普天之下,谁不感念?岂独微臣为然?”
高曜微笑道:“正是。正因父皇功业无俦,一统天下,所以今日群臣请上谥号为神圣道武,庙号太宗,朕已经准了。”
我欣慰道:“的确没有比‘武’字更加贴切的谥号了。”
高曜道:“朕也很思念父皇,可惜朕无福,竟没能亲耳聆听遗训。听说父皇驾崩前曾召见过姐姐,不知父皇有何遗言?”
我微微一笑道:“先帝遗言,他的魂魄将在天上,永远注视着大昭的天下。望陛下‘毋念尔祖,聿修厥德’[5]‘宜尔子孙,振振兮’[6]。”
高曜眸光一动,神色不自觉转而庄严,起身道:“父皇的遗训,朕时刻牢记在心。”又笑叹,“玉机在君前奏对,竟像另一个人。”
从高曜即位的那一日起,谦恭与疏离便是君臣之礼高贵苍白的底色。“陛下是一国之君。微臣在君前,一贯如此,从未改变。”
高曜笑道:“不错,细致有礼、敬慎不失为姐姐的长处。若非如此,也不能常在父皇驾前侍奉。”
我恭敬道:“不知陛下召微臣前来有何训示?”
高曜笑道:“本来也没什么,就是朕今日亲政,想唤你来说说话。你这般拘谨,朕有些说不出来了。”
我忙道:“微臣罪该万死。”
高曜瞟了我一眼:“动不动说自己罪该万死,其实又不是真的想死。朕今日在朝上已经听了无数次了。回到后宫,你也这样说,真闷煞人了。”说着摆一摆手,袖底的风拂上我的额头,还带着太子宫迩英殿隐隐的冷香。过去的味道浸透当下的时光,我这才慢慢松弛。小简在角落里低着头憋着笑,我也忍不住牵了牵唇角。
高曜嘘了一口气:“既如此,那朕便说几件家事,也是国事。请玉机听一听。”
我微笑道:“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高曜道:“第一件事,朕午后要去觐见皇祖母,若空着手去,实在不像样。可饮食衣裳、金银珠宝、经典名剑什么的,祖母并不放在心上。唯有一件事,是皇祖母一直在意的,你不妨一猜。”
我思忖片刻,语气中不免透着惊喜与期待:“莫非陛下要让昌平郡王回京来?”
高曜笑道:“不错。只是朕还有些顾虑。幽禁昌平皇叔是父皇的旨意,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是三年也太久了,朕想三个月内便令昌平皇叔回京。玉机有什么好办法么?”
我淡淡一笑:“这一层,陛下实在不必忧心。去年秋天时,原潭州刺史徐鲁的家奴李二井上书告昌平郡王在醴陵心怀怨望,行诅咒之事——”
高曜显然从未听过此事,满脸讶异,忍不住打断我道:“竟有这等事?!怎么朕却不知道?父皇是如何处置的?”
“陛下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先帝觉得此事不值一提,根本不必告知陛下,徒增陛下的烦恼。先帝杖杀了李二井,左迁徐鲁,又命施大人严密调查醴陵县一干官员。后查明所告不实,将醴陵令免官流放,并没有处置昌平郡王。”
高曜怔了半晌,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朕当时在吏部,的确见过降徐鲁为醴陵丞、流放醴陵令的敕命,只是这两人一因交游罪官,一因赃贿,却不知道原来是因昌平皇叔的事。”不觉慨叹,“想不到父皇竟对昌平皇叔如此优容。”
我淡淡一笑:“这固然是先帝宅心仁厚、明察秋毫。更重要的是,昌平郡王戍边多年,久经战阵,实是先帝留给陛下的良将。先帝是要令陛下先施天高地厚之恩,这样王爷才会忠心拥戴,永为圣天子所用。”
其实高思谚从未这样说过。我特意放缓了口气,显得不容置疑。昌平郡王高思谊被幽禁,多少也有我的缘故。高思谚在世时,让他远离谗慝,新君即位后,让他尽快回京,是仅余的我能为锦素、若兰和那孩子所做的事。
高曜顿时面露喜色:“既如此,那朕立刻下诏,命昌平皇叔三月后回京朝请。午后朕就把诏书拿去给皇祖母看,皇祖母一定高兴。”
我笑道:“陛下仁孝有加,和睦亲亲,实是万民表率。”
高曜甚是喜悦,亦有如释重负之感:“昌平皇叔在那湿瘴之地也够久了,也该回来了。”当年参倒昌平郡王,也有这位新君一份力,难怪他要急忙赦昌平回京了。只听高曜又道:“此事就议到这。还有一件家事,有人告诉了朕,朕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
我正沉浸在这小小的欢喜之中,遂笑道:“陛下请说。”
高曜的笑意蓦地冷峻起来,“这件事是关于陆愚卿和华阳皇妹的,你若知道,还请如实答朕。”
高曜登上帝位,其沉稳与精明,其神态和语气,都变得酷似高思谚。他说我变了一个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的变化令人欣喜和安心,又倍感寒意。帝王宝座,像一具冰棺,陈放着千年不朽千篇一律的青白面孔,供人瞻仰。
他忽然提起陆愚卿和华阳公主,我有些不知所措。亲政第一天,就有人忙不迭把华阳公主的事告诉了高曜么?还是在他降居日华殿闭门不出的时候,就有人心急嘴快的去表忠心了呢?
心念极快地转过,我仍旧抱着一丝希望:“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高曜微微冷笑:“今天朕第一天上朝,左将军陆愚卿就借口腿疾旧患,想辞官归养乡间。好像朕的朝堂上有毒蛇追着他咬似的,当真是煞风景。”
我淡淡道:“陆将军为国征战多年,身罹疾患也甚是寻常。咸平十四年,将军便托疾推却了平定河北路归义侯叛乱的事。请问陛下准陆将军辞官了么?”
高曜哼了一声:“陆将军为国辛劳多年,也该好好养病了。所以朕没有挽留,当堂照准。”
通常官员辞官,皇帝都当挽留以示重用,似这般直通通地准予辞官,是示群臣以极度不满。然而陆愚卿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新君才登位,便不恤老臣,恐怕不但陆愚卿心生怨望,连群臣也会暗自不满。我不禁担心,竟有些怨他年少气盛了:“陆将军于国有功,先帝曾赞他是福将,且又是夷思皇后的兄长。陛下当礼敬才是——”
高曜道:“朕是一国之君,那陆愚卿可有把朕放在眼中?什么托疾辞官,分明是试探朕!朕可没工夫和他耍三留三辞的把戏。再说正因朕礼敬这位舅舅,所以诸事无不应允。这难道不好么?”
日华殿的南书房甚是逼仄,我退到窗边,对新君的锋芒避无可避:“陛下……”
高曜越说越气愤,语调激昂起来:“他以为朕不知道他心虚么?当日他是如何教华阳皇妹在先帝面前诋毁朕的,朕一清二楚!”
我蹙眉道:“陛下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高曜一怔:“这么说,你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我垂头不语,算是默认。他又道,“朕听闻当初父皇与华阳皇妹交谈之时,身边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闻得三言两语的,也就是当时几个守在外面的贴身内监。你是如何知道的?”
尚未开言,忽见地下人影一颤,原是小简的肩头微微耸动。他低着头,双手绞成一团,自袖中露出一段发白的指节。高曜瞥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疑色。
我不慌不忙道:“此事说来也巧,当时微臣正往小书房,听见华阳公主来请安。公主殿下一向不愿见到微臣,所以微臣暂避不出,因此无意中听见先帝与公主殿下交谈。”小简的双手顿时松了几分,鬓边的冷汗在窗下细密如针芒。
高曜道:“这样说来,你比他们听得还要清楚?”说着一指小简。
我叹道:“微臣的确字字耳闻,如錾心头。然而微臣不能将此事禀告陛下,请陛下恕罪。”
高曜一怔,随即笑道:“朕知道你又要来‘疏不间亲,远不间近’这一套。你不说,朕也知道。”
我下拜恳求:“请陛下不要责怪公主殿下,殿下还是孩子。”
高曜哈哈一笑:“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便入宫教朕读书了,朕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已立志了。华阳已经知道说保太后、野王君了,你还要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她句句陷你于不义,你还为她隐瞒?”
我忙道:“殿下只是痛恨微臣,并非真心想诋毁兄长。请陛下千万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高曜起身下了书案扶我起身:“朕不会为难华阳皇妹。父皇生前最疼爱这个妹妹,朕自然也疼她。只当这所有的话都是陆愚卿教授的好了。只是朕刚刚登基,陆愚卿就辞官,不但心虚,亦且心存怨望。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朕不想让他留在朝中。”
我笑道:“这也不难。只管大张旗鼓地每日派御医诊断用药,再多多赏赐,召进宫闲谈一两次,或陛下亲自过府一叙。不过几日,大家便都知道陛下优恤老臣,不忘与先帝一起开疆拓土的功臣。”
高曜对自己的年少气盛不免生出一丝愧赧,双颊微红,笑意顿时温和不少:“你总是喜欢息事宁人。对慧太嫔是如此,对华阳皇妹也是如此。”
我恳切道:“华阳公主殿下幼失双亲,还请陛下多多垂怜。”
高曜道:“你放心,朕一定会好好对待弟妹的。尤其是四弟,朕会给他最好的封地,最高的俸禄。过些日子,朕便封三弟和四弟为郡王,几个皇妹加封长公主,熙平姑母加封大长公主。五弟虽然出嗣睿王一支,但朕准许他十二岁之前都养在生母沈太妃身边。若睿皇叔这些年生下了小王子,那就另赐五弟爵位。将来众弟出宫开府之时,朕准他们的生母出宫同住,令众弟尽孝道,众庶母安享天伦。你说这样好不好?”
我欢喜道:“陛下圣明。”
高曜道:“其实朕很想你留在宫中,一来匡扶政事,二来还可与婉太妃作伴。”
我感激道:“多谢陛下,然微臣去意已决。”
高曜忙道:“你知道,这满朝的文武,朕只信得过你。”说着扁起嘴,微微鼓起双腮,现出一丝儿时的委屈与失望。
我一笑,语气中带了两分怜爱和教导之意:“陛下这是说哪里话?圣君忠臣,率公循义,牧守黎庶,天之常道。何为小儿女之叹,意私愿之不协?”
高曜口角一松,不禁笑了:“玉机所言有理,是朕失言。朕第一日亲政,玉机就直言劝谏。若玉机常在朕身边,于国事定然多有裨益。”
我恭谨道:“微臣些微见识,过蒙圣恩,臣道所守,不敢不谏。然微臣一介妇人,实不宜久干国政。更何况,微臣声名狼藉,恐有损圣誉。”
高曜笑道:“声名狼藉?此言未免太重。也罢,既然你退意已决,朕也不便强留。如此,朕便封你为新平县侯,封邑三百户。明日便让少府在京城找一座好宅子给你。封侯开府,无上荣耀,看谁还敢非议?”
我奇道:“新平县侯?自古哪有女子封侯的?”
高曜道:“你也算博览群书,怎么糊涂了?吕后曾封自己的妹妹吕媭为临光侯,汉高祖封自己的大嫂为阴安侯,相者许负也被高祖封为鸣雌亭侯,萧何的夫人继承了萧何的爵位酂侯。朕封你为新平县侯,彰显帝师功劳,实是理所应当。不仅如此,朕还要赐你‘帝师’之号,以褒扬你多年来的教导扶持之功。”不待我回话,高曜又道,“朕说过的,要封姐姐为县侯,君无戏言。”
犹记十年前我向高曜说起李广难封一事,年仅五岁的高曜夸下海口,“待孤长大了,一定封姐姐为侯!”我问道:“也是关内侯么?”他摇头道:“不。是县侯。”
儿时的戏言,他竟还记得。我眼中一热,只得下拜谢恩:“微臣惶恐。微臣谢陛下圣恩。”
高曜道:“你助先帝理政有功,这一层功劳却还没赏。听说父皇早有嘉奖之心,就让朕代父皇赏赐你。只是爵位封邑、粟帛奴婢都已赏过,不知你还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