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女帝师四(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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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节 万方有罪】

    待休沐回来,御书房的书架上骤然多了十几封奏疏,还没来得及堆叠齐整,像是要争先恐后地站出来宣读似的。原来是群臣纷纷以灾异上书,言治国之弊,忧国之情。最后两封,是封羽和苏令同时上书引灾异辞官。心跳得厉害,我死死地攥着奏疏,不让呼吸声惊扰了身后的宫女和内监。

    因是两相一同辞官,事关重大,我不得不一字一字念给皇帝听。待听到“臣请引咎归乡,以销邪萌,平海内之心”时,已是午时。皇帝饿了,抚着肚腹道:“准他们辞官。传膳。”

    两相辞官后,中书令王大人和尚书令柯大人一同举荐前些日子上书整顿吏治的中书舍人白子琪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接替封羽的职位。皇帝准了。

    这几年相位频繁更迭,封羽再登相位不过年余,便又辞官了。连玉枢也忍不住问我道:“我听说封大人和苏大人一起辞官了,究竟是为什么?不是说陛下很喜欢封羽,特意将他从岭南赦回的么?”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寿阳已与我十分熟识。我一面在小纸片上写字教她认,一面满不在乎地笑道:“灾异频现,两位丞相引咎辞职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玉枢扁一扁嘴,甚是不满:“不是说,‘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225]么?如何有了灾异,却还是宰相辞官?”

    我笑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226]”

    玉枢故意抢了我手中的笔,引得寿阳咿咿呀呀地要。玉枢晃一晃笔:“什么阴阳四时的?好好说话。”

    我笑道:“姐姐能说出‘阴阳四时’,就是体会到其中真味了。阴阳四时不调,就会灾异频现,这难道不是丞相的错么?”

    玉枢道:“分明就是代君受过的。”

    我笑道:“总不能让皇帝退位吧。其实辞了官还能再启用,起起落落也甚是平常,将来未必不能再做丞相。何况,辞官是轻的,汉朝还有丞相因灾异自尽的呢。”

    玉枢诧异道:“谁?竟这样想不开?”

    我抽出她掌心的笔,教寿阳拿好:“汉绥和二年,荧惑守心,皇帝下书对宰相翟方进道,‘欲退君位,尚未忍’‘君其自思,强食慎职’[227],翟方进当日便自杀了。”于是便教把着寿阳的小手写了一个“了”字,寿阳一遍又一遍地念起来。

    玉枢好奇道:“那封、苏二位大人不会也……”

    我抬眸一瞥,不觉好笑:“不会的,姐姐放心好了。”

    玉枢傻傻问道:“你如何这样肯定?”

    我又教寿阳写了一个“何”字,头也不抬道:“我猜的,姐姐随便一听便好。”寿阳抓着那张“何”字,念念有词道:“何……何……为何?为何?”

    为何?皇帝特意将两封灾异急报丢给封羽和苏令处置,便是在暗示他们引咎辞职。因为形势逼得皇帝不得已立了高曜为皇太子,他心中很不痛快。两位丞相也知趣,竟毫不留恋相位。其实辞官并不要紧,只要性命还在,他们于新君有定策之功,一定会在高曜那里获得丰厚的回报。

    自从皇帝下定决心立高曜为太子,便泄了气一般,懒怠再处置奏章了,只在巳正到午正听政一个时辰。中秋临近,宫中饮宴显著多了起来,他喜欢在宴席上看几个孩子跑来跑去,甚至拖着病体气喘吁吁地下去捉他们。自然,更少不了玉枢曼妙的歌舞和师广日的琴声助兴。有两次,我在宫宴上得知有急报送入宫中,不得不离宴处置。皇帝挥挥手命我自去,依旧沉浸在诗酒歌舞中乐此不疲。

    中秋前的一日,御史大夫施哲进宫来奏事。因是东宫旧识,皇帝便在龙榻上歪着接见。施哲行过礼,方才抬眸看皇帝的脸色。他眉心一耸,眸中忧色如云雾弥漫。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我微微叹息,摇了摇头。

    皇帝虽合着眼睛,却似乎听到我和施哲无言的交谈,抚一抚尖瘦的下颌,微笑道:“怎么?寻月未见,朕已经病得你认不出来了?”

    施哲躬身道:“陛下气色不佳,还请保重龙体。”

    皇帝这才睁开眼:“百官之中,朕最怕你这个御使大夫来。你一来,说明朝中又哪里不好了,非要说给朕听。罢了,你坐着说,朕歪着听,彼此都省力。”

    小内监搬了绣墩进来,施哲缓缓坐下,面色凝重,又似在思索:“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非到圣上召见或万不得已,是不会入宫面圣的。”

    皇帝道:“究竟何事?”

    施哲道:“是关于颖妃娘娘的,事关宫闱,臣不敢擅自处置。”原来颖妃父兄的罪,是施哲在查。也是,自施哲入官场,凡与皇家密切相关的案件,哪一桩不是施哲奉命查处?

    皇帝道:“有罪证了么?”

    施哲道:“咸平十七年史家在朝廷放新币一事上的非法获利已不可考。”

    皇帝皱了皱眉头:“不可考?不可考是何意?”

    施哲道:“回陛下,我朝禁止金银矿坑,但不禁铜铁。当年史家与各矿主定下买卖合约,搜罗铜器,不过是在商言商罢了。臣查遍了史家每一个往来亲朋和家中的仆从,他们都说,史家从未透露出一星半点关于朝廷铸发新币的机密,只是命家人买铜、买矿。臣没有证据,不能单凭街头巷议就定史家这条罪。”

    皇帝微微冷笑:“朕便知道你没有用刑,你不用刑,能问出什么实情?众人自然都推说不知道。”

    施哲起身笑道:“臣的确没有用刑。容臣斗胆请教圣上,圣上真的想让臣用刑么?”

    皇帝凝视片刻,施哲也不回避。好一会儿,皇帝支起身子,哧的一笑:“整个朝中,也只有你敢和朕这样说话——连你哥哥也不敢的。”施哲深深一揖。皇帝接着道,“既然你说史家无罪,那就无罪吧。”

    施哲笑道:“陛下不以财物治人之罪,实是仁圣之君。依微臣浅见,铜可铸币,哪怕严刑峻法禁止私铸,只要准许民间开矿,便与铸币无益。史家借此获利,正因为此。”

    皇帝道:“依你该如何呢?”

    施哲道:“臣以为,当禁铜,由国家专榷。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228]朝廷法令不全而望民自律,臣窃以为不可。”

    皇帝笑道:“那就依你,此事可议。”说罢转头向小简道,“传旨三司,着与尚书省廷议铜铁专榷之事。”

    施哲道:“启禀陛下,廷议旷日持久,只怕龙体吃不消。臣以为,还是在政事堂议为好,只要写个奏报上来,陛下慢慢斟酌便是。”

    皇帝微微沉吟,颔首道:“罢了。那就改为堂议好了,朱大人去代朕听一听。”我正要推辞,他又道,“你不必露面,就在后面坐着,好生记下来,回来一五一十告诉朕。”又向小简道,“让他们把政事堂好好布置一下。”小简出去传命,我只得领旨。

    施哲道:“史家还有一罪。史慕义在崇州造谣,说国家要改币制,引得物价腾踊,史慕义获利颇丰,这条罪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参照旧年赵雩造谣抄卖纸钞的罪,该抄家处死。”

    皇帝嗯了一声:“依你说,该怎么办?”

    施哲道:“若圣上将此事交给御史台,自然是依法严办。”

    皇帝道:“颖妃筹措军饷,揭发国蠹有功,朕怎忍心将她的家人治罪?”

    施哲道:“可许以功折罪,亦算公允。”

    皇帝揉一揉双颊,似把思绪也揉搓成了曲折紧致的一团。他努力抽检剥离,终是力不从心地长叹:“免死,抄没家资,流边的流边,官卖的官卖。至于颖妃,朕自有处置,且容朕想一想。”

    施哲忙道:“陛下圣明。”

    一时施哲退了出去,皇帝疲惫地倚在榻上,合目问我道:“你说,朕当如何处置颖妃?”

    颖妃自入宫为妃以来,可说从无过犯。我缓缓放下笔,起身叹息道:“陛下不该处置颖妃娘娘。”

    “为何?”

    “颖妃娘娘是我大昭的功臣,若非她想出来放钞的法子,又助陛下整治土豪,如何能在数年之间就天下一统?娘娘入宫多年,家中的事恐无法全然知晓,尤其是作奸犯科之事。所谓‘王德圣政,不忘人之功,采其一美,不求备于众’[229]。更何况……”忽然想起当年我和史易珠谈论封羽父女的罪来,不禁感慨,“‘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史家男人的罪不当由颖妃娘娘来承受。”

    皇帝道:“朕已经饶恕了她的家人,就是让她将功折过的。若对她宠秩依旧,恐天下人不平。”

    他既然早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我?也罢,最多不过是降位罚俸、禁足思过,还能将颖妃打入冷宫么?我微笑道:“一切但凭圣断。”

    皇帝道:“传旨,降颖妃史氏为嫔,降居侧殿,俸秩降一等。”小内监赶忙去传旨了。

    颖嫔。易珠初入宫时,便被封为颖嫔,七八年下来,竟又回到了原处。不,或许还不如当初。至少那一夜,她是一枝独秀的。然而我心中并不觉得伤感。

    一回到漱玉斋,便见玉枢遣了小莲儿来问颖妃降位之事。一时间丫头们都围了上来,探头探脑地听着。我笑道:“你们的消息倒快。平日里尽关心娘娘们的事了!”

    小莲儿道:“颖妃娘娘那样得宠,还进过小书房,一朝得罪,如何不关切?”

    我坐在秋千架上歇脚,叹道:“的确是降为嫔了。”

    小莲儿道:“大人就在旁边,也没劝着么?”

    我晃了晃身子:“我劝过。不过陛下自有考量。也许……谁又知道呢?”说着淡然一笑,“外戚胡作非为,惹了众怒,宫里的娘娘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就算被降位、打入冷宫甚至处死,都不冤枉。这个道理,对玉枢,对我,也是一样的。”

    众人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之间,颇有几分伤感。小莲儿忽然道:“也就是说,杨贵妃死得不冤枉?”

    我一怔:“当然不冤枉。”

    午后起身,正在迷蒙之时,绿萼走了进来,隔着帐子都能看见她一脸的不快。我自掀了帐子下榻,笑道:“你在漱玉斋也算横行霸道了,银杏又给你不痛快了?”

    绿萼扶我坐在妆台边,道:“姑娘,颖妃娘娘已经得到旨意,这会儿正在搬屋子。内阜院还专门派了一个脸色很臭的姑姑在章华宫看着,防贼似的。”

    我叹道:“不过是晌午才传旨的,这会儿就要赶出来么?慧贵嫔当真一点情面也不给。”

    绿萼嫌恶道:“她巴不得颖妃娘娘栽跟头呢。这会儿还不使劲踩?”

    我微微冷笑:“慧贵嫔也不容易,为了报家仇也算竭尽全力了。只不过和锦素一样,都是糊涂人罢了。更衣,我要去瞧瞧颖……嫔。”

    来到章华宫,果然见颖妃奉敕旨,正在迁居。一个马脸姑姑忙忙碌碌的,把每一件物品都摸了个遍。颖嫔命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宫苑当中,拿了一本书翻着,遮住了大半面孔。

    马脸姑姑又恭敬又倨傲:“颖嫔娘娘千万不要怪罪奴婢,实是圣旨已下,奴婢违拗不得。”

    颖嫔不理会她。马脸姑姑仿佛一拳打在了风里,翻了翻眼睛,讪讪不语。淑优也只管给颖嫔添茶,眼也不抬一下。辛夷则忙着在侧殿中清点物事。只见颖嫔一身天青色齐胸襦裙,洁白的眉心间一点红蕤舒展如双翼,高髻绾得一丝不苟。我一颗心顿时放下了大半,上前笑道:“妹妹怪会忙中偷闲的。”

    颖嫔忙放下书,起身迎接:“从前忙的时候养下的习惯。若不能忙里偷闲,苦中作乐,这日子越发不能过了。”说着向我屈膝行了一礼,“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

    我还礼道:“我不放心你,故此来看看你。”说着默默看了一眼马脸姑姑,马脸姑姑见挨不过,只得过来请安。

    我嫌她碍眼,便道:“姑姑回去歇息吧,难道娘娘还会把东西都变没了不成?搬来搬去,还不就在这章华宫里?”

    马脸姑姑道:“这……奴婢是奉命在此——”

    我笑道:“奉谁的命?圣上还是慧贵嫔?”

    马脸姑姑低下了头:“是慧贵嫔娘娘。”

    我看一眼银杏,银杏扬声道:“你老人家好没颜色,你杵在这里,我们大人和娘娘说话也不痛快。”一时来往的宫人们都停了下来,满院几十双眼睛都望着她,各自充满了笑意。马脸姑姑的脸红成一颗大长枣,一声不敢言语,退了下去。

    银杏瞧着她远去的背影,不屑道:“依奴婢看,慧贵嫔能掌管内阜院,也就到头了,绝成不了气候。”

    颖嫔笑道:“这话怎么说?”

    银杏道:“这个姑姑,我们姑娘才问一句,就全招了。如此归恶于主上,不过啗利之徒。慧贵嫔用这样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我和颖嫔相望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颖嫔更是拉起银杏的手,向我啧啧赞叹:“你的这个丫头好,伶牙俐齿的也有见识,不像我的淑优,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我笑道:“淑优的手巧,她做的珠花,这宫里谁也及不上。”颖妃抚一抚头上的珠花,怡然而笑。我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敢道出我的来意,“我在御书房听施大人说了妹妹家里的事,甚是担心。”

    颖嫔一面请我坐在她原本所坐的圈椅上,一面笑道:“当年赵雩造谣,被抄家处死。如今陛下还留着我父兄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了。千金散去还复来,对我们商人来说,只要性命还在,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顿一顿,颇有些如释重负,“从前总是别人的把柄落在我的手中。如今倒转过来,正应了那句‘无言不雠,无德不报’。所以我不怨。”

    我甚是欣慰:“妹妹能这样想就好。既如此,也省了我的口舌,可以好好品一品章华宫的好茶了。”说罢举茶欲饮。

    颖妃拦住我:“可是我却是好奇,不知姐姐打算如何开解我?”

    我捧着茶垂眸一笑,口吻迟疑像是在说一件愚蠢而多余的往事:“我本想,或许到时候,贵嫔以下没有孩子的妃嫔能放出宫去,这样妹妹就能出宫了。出宫后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妹妹有理财的天赋,史家再起有望。不是比在宫里不死不活地做一辈子太妃好多了么?”

    颖妃一怔,眼底慢慢浮上轻浅的波光:“易珠得一知己如姐姐,不枉此生。”

    我猛地醒悟过来:“妹妹是说——”

    颖妃颔首道:“不错。陛下前些日子对我说,他会放我出宫去。我的父母和家人,他也会命人好好照料,不几日就赦回京来。”

    亲耳听见这话,连我也不免震动:“陛下真的这样说?妹妹也不早些告诉我,害得我白白担忧。”

    颖妃歉然道:“若非姐姐识破陛下的用意,我怎敢胡乱向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