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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已过,于是去定乾宫谢恩。路经益园,但见池边杨柳娇绿点点,如春困含情的眼。春光肆意铺陈,宫墙如红檀木轴,牢牢扯住无边无际的明媚。红梅与桃花争艳,争相熏染着春风。日华初展,天高云淡。
我站在益园西南门的小池边看鱼。绿萼在我身旁道:“奴婢今早去长宁宫向王爷请安,王爷说他很好,请姑娘不必担忧。王爷还说四日后便要出宫,姑娘不必去送了。”
指尖在沁凉的水面上点出交错的波光,小鱼儿一哄而散:“好。到时你代我去送一下。”
绿萼道:“姑娘素日最关心王爷的,倒不送么?”
我用丝帕细细揩干长甲中的池水,淡淡道:“王爷既不要我去送,我便不去。你代我去也是一样的。”
绿萼道:“姑娘昨日也多喝了几杯,还要应付慧媛,今天该好生歇一日,何必这么着急去谢恩?”
我笑道:“早一日谢恩便早一日上任。”
绿萼道:“早一日上任便早一日受累。”
我笑道:“颖妃娘娘就任劳任怨,她的好处我也要学一学才是。”绿萼不解,我却已加快了脚步,走出了益园。
还未走进仪元殿,便在窗下听见东暖阁里传出女人和孩子的笑声。滴滴两声轻响之后,一个娇软的童声糯糯道:“儿臣刚才看到一架远望亭山黄玉雕,精致得很,父皇赐给儿臣好不好?”
皇帝笑道:“有何不可?李演,你把那玉雕拿出来,送去华阳的鹿鸣轩摆上。”李演应了。
忽见小简笑盈盈地迎了上来,轻声道:“大人来得正好,昱妃娘娘和两位公主来了,陛下正高兴。奴婢这就去通报,请大人稍待。”
等候的工夫,只见李演亲自捧着玉雕出来,见了我忙交给小内监,端端正正向我作了一个长揖,道了万安。但见玉雕层层叠叠,陡峭处如刀削斧凿,精细处可见松针花蕊,光影一动,天然横纹化作累累波光,隐隐可见水边一簇山花的倒影。果然是珍品,华阳眼光甚好。我含笑还礼。李演没有再抬眼看我,只不动声色捧过玉雕,转身去了。
走进西暖阁,只见皇帝和华阳、祁阳两位公主正伏在桌上数玻璃珠子,昱妃端立于祁阳公主身后。行礼谢恩已毕,皇帝拈着一颗淡绿色的玻璃珠笑道:“你刚才见到李演手里的玉雕没有?”
我微笑道:“微臣见了,可说是稀世珍宝。”
皇帝笑道:“才送过来,就被华阳就看中了。小丫头的眼光很刁钻。”说罢将玻璃珠子扔进藤匣。
华阳扁扁嘴,正要说话,却听昱妃笑道:“朱大人的面色已经好多了。”
我笑道:“多谢娘娘关怀。娘娘送来的燕窝玉机命人熬了粥,每日用作早膳,已连服了七八日了。”
昱妃道:“燕窝最是滋阴补气的,不过要天天用、不能断才好。若漱玉斋不够了,只管派人来永和宫取,本宫这里尽有富余。”
未待我道谢,却听华阳叫道:“还有孤!孤给玉机姐姐画了一幅像,姐姐觉得像不像,好不好?”
我笑道:“玉机已将那画儿挂在寝室里,早晚相对,真是越看越像。这病也好得快些。”
华阳指着祁阳笑嘻嘻道:“妹妹也画了几笔呢。”五岁的祁阳公主害羞地躲在姐姐身后。
昱妃向皇帝道:“陛下,臣妾出来久了,恐晔儿不自在。臣妾该回宫了。”
皇帝拍拍手道:“也好。华阳该回去收收心,过几日好读书。”
华阳看看我,又看看皇帝,撒娇道:“儿臣想和父皇在一起。昱娘娘自己回宫看着三弟便是了。”
这话有些失敬,昱妃却不以为忤,依旧淡淡笑着:“华阳若想见父皇,就快来读书。这样不是每日都可以向父皇请安,陪父皇说话了么?陛下和朱大人有国事要谈,公主还是先回宫为好。”
皇帝亦道:“皇儿先回去,朕今天一定去永和宫用晚膳。”华阳无奈,这才抱起盛着玻璃珠的藤匣,随昱妃告退。
一时东暖阁中只剩了我和皇帝两个人。只见他身着秋香色暗竹纹交领衬袍,衣带松松系着,领口露出中衣右衽上细密的回纹。长发束在头顶,没有挽起来,也没有戴冠。我从未见过他如此随意的模样,不觉有些尴尬,正要告退,却听他笑道:“你到御书房去坐一会儿,待朕更衣。”说罢自往寝殿中去了。
案头堆积如山,挨着墙角堆了一溜尚未读过的奏疏。一个小内监正站在书案旁研磨朱砂,鲜红的墨条上绘着金色的流云,一团团历历分明,却又相互拉扯着,直到彻底沉入暗褐色的眉纹端砚之中。咝咝声响渐渐不闻,如活得太久的人已经不耐烦体味辰光的流逝。
不多时,六个内官抬了三口樟木箱进来,两口放在御书房,一口抬进了御书房后为我预备下的狭长小书房。四个内官开了箱子,搬出几捧奏疏,依次堆在墙下。正呆看间,只听身后皇帝的声音道:“是不是太多了些?”
我愕然:“什么?”
皇帝指一指墙下:“那些奏折。”
我叹息道:“陛下有大半个月没好好看奏折了。”
皇帝嘿的一声:“你指责朕怠政。若说不出所以然来,朕要治你的讪谤君父之罪。”
我连忙拜下,垂眸道:“这些奏折一列五十本,是陛下一天所看的数目。这里一共有二十二列,可见落下了二十二天的功夫。微臣从未在御书房中见过这样堆积如山的奏疏。”
皇帝大笑:“平身。朕险些忘了,你破案的功夫不逊于施哲和郑新。只是你的书房也堆满了奏章,你看了么?”我摇了摇头。皇帝又道:“朕命你每天至少读五十封,只能多不能少。读完之后拟一篇概要,有精妙之处,也要摘抄呈览。”
我盈盈拜下:“微臣遵旨。”
小简在一旁赔笑道:“陛下,朱大人的身子才好不久,一日之中看那么多,恐身子吃不消。”
皇帝笑道:“朱大人与朕‘黾勉同心’。勤劳王事,何可言乏?”
“黾勉同心”本用以形容夫妇同心。他这样说,倒教我不知怎么回答了。我只得也用《谷风》中的一句答道:“‘行道迟迟,中心有违’[136],微臣惶恐。”
皇帝笑着挥一挥手,小简便立刻带领众人退了下去。忽听皇帝又道:“一会儿若是颖妃来,就请她进来,旁人一概不见。”小简躬身应了。
皇帝身着墨绿色长袍,只以青帻覆髻,一副家常闲适的模样。他自在书案后坐了,端起茶道:“华阳送给你的画像朕也看了,足有七八分像。连如意馆的画师都说,小小年纪能画成这样,甚是不易。”
我微笑道:“公主殿下聪慧过人,绘画小技,自是难不倒。”
皇帝道:“朕准她学习绘画,原本只是为了让她不耽于母丧。她专心起来,能少些伤心,朕也能安心。”
我含一丝钦羡孺慕的笑意道:“陛下慈父心怀。”
皇帝随意拿了一本奏折出来,圈点了几下,头也不抬地道:“前几天施哲和郑新来和朕说,宫女柴氏的二百两纸钞是后将军府所买,怎奈柴氏无论如何也不肯招,只得拿了陆府的管家去问。这才知道,陆家的小公子喜爱结交身负绝技的游侠隐逸,李九儿和柴氏便是其中两个,送她们纸钞原本只是稍稍资助,想不到她们竟敢行刺,实在是胆大包天。”
我垂目看着鞋尖上淡紫色的丁香花,澹然一笑。施哲能查到此处,已比我想象中来得深入。虽不是陆府指使李九儿行刺,但也暗示李九儿乃是为了陆府而行刺我,已算功德圆满:“陆府深沐皇恩,想来不会知法犯法,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淡淡道:“张敖因贯高而降爵,霍氏因霍显而族灭。[137]何况陆府从前的总管张武还曾勾结河盗害死了你父亲。如此种种,难道就不问了么?”
我恭敬道:“一切但凭圣裁,微臣不敢置喙。”
皇帝道:“朕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第三十四节 双飞鸿鹄】
心头有冰冷的恨意,我在袖中攥了攥拳,缓缓吸一口气道:“微臣以为春秋之义,疑罪从无,唯恐失人也。陛下用心西北,正是用人之际。陆将军国之爪牙,多有良谟,正堪大用。微臣岂可为一己之私而怪怨陆将军,使廷尉典法不公?更不敢思效张敖霍光之事。”
皇帝搁笔叹道:“然而行刺之事,你受惊不小,若不彻查,只怕对你不公。”
我的笑意转而柔和:“以国事为先,才是大‘公’。”
皇帝微笑道:“好。你放心,你在朕的身边,再没人敢伤你。”
心中竟也恢复了一丝暖意,毕竟整个宫里,除了他,还有谁能给我这样的承诺?唯有帝王权势,才是最坚实的屏障。我起身拜谢,复又问道:“不知那位搭救微臣的英雄,可寻到了么?周贵妃有消息么?”
皇帝摇头道:“不但贵妃没有寻到,那位英雄也全无音信。”他微微叹息,“不过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既不愿露面,也不必勉强。她的弟子既肯救你,也许你们将来能相见也说不定。”
想着那人镇定如山、轻灵似鸟、倏忽而来、瞬忽而去的气势,不觉心生向往。就这样呆了片刻,不觉地叹了口气。只听皇帝道:“好端端的,为何叹气?”
我如实道:“微臣是想起那位英雄的丰姿,恨无缘相识,更不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所以叹气。”
皇帝笑道:“朕倒很羡慕他。能这样来去自如、闲云野鹤地过日子,朕就不如他多了。”说着重新拿过一封奏折,目光扫过,提笔圈点了两下。然而砚中的朱砂墨却有些干了,那鲜红的圈有一处便如裂帛的残丝一样张牙舞爪。
我起身走到御案旁,正要拿起墨条和砚滴,却听皇帝头也不抬地道:“不必。让小简来。”
我淡淡一笑,缩了手道:“是。微臣去唤简公公进来。”刚刚迈下书案,便听小简在门外朗声道:“启禀陛下,颖妃娘娘候见。”
皇帝看了我一眼,我朗声道:“宣。”
小简引着颖妃走了进来。但见颖妃身着胡粉色的广袖交领长衣,淡淡绯色萦绕周身,如透亮到极致的桃花,秀丽娴雅却光彩照人。彼此见过礼,颖妃笑道:“朱大人也在这里。只因连日事忙,没个喘气的时候,便没有亲自去漱玉斋看望大人,万望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我笑道:“颖妃娘娘日理万机,玉机怎敢以区区微恙劳动玉趾?”
颖妃的目中尽是关切的神色:“大人好了,本宫就放心了。”
皇帝命小简研墨,自己走了下来,笑道:“爱妃来了定乾宫怎么只管问漱玉斋的事情?”
颖妃薄施脂粉,淡扫娥眉,一张俏脸上满是精干与矜持。她淡淡一笑,欠身道:“臣妾许久没有见到朱大人了,一时失态,请陛下恕罪。臣妾今日求见,是禀告少府发钞之事。”
我忙道:“既是国事,微臣不便与闻,微臣告退。”
颖妃掩口一笑。皇帝道:“以后这里的奏折随便你读,还说国事不便与闻么?”又向颖妃道,“你说吧。”
颖妃肃容道:“自咸平十七年整一年,内府发钞五十五万八千七十五两白银,其中京畿道买五万三千二百七十五两,秦汉道二万三千四百六十五两,河东道八万一千六百四十五两,河北道六万一千四百九十一两,燕辽道七千九百〇一两,淮南道五万六千二百四十八两,浙福道八万五千四百三十二两,江南道十万三千七百五十五两,荆湖道四万一千五百九十七两,成都道六万三千六百八十三两,广南道三万二千八百五十八两。兑付一十八万九千八百五十七万两,其中秦汉道——”
皇帝笑道:“罢了,说了这些朕也记不住。可有上书么?”
颖妃道:“早几日便上书了。”说着暗暗瞥一眼墙角堆叠入山的奏疏,“只怕陛下还没看过。”
皇帝屈一屈指,道:“这新发的五十……六万两,内府根本用不了,都去往何处了?”
颖妃道:“都是户部将新发的五十六万两银子都借了去,只怕还不够花。反倒是少府自旧年扩建了白云庵,前年在益园修了望思台,便再没动过土木。除却日常用度,便没有什么大支出,即便户部不支银子,还来的利钱加上新收上来的产业也已足够内廷开销。”
皇帝赞道:“能不看账簿就把数目背得那么清楚的,也唯有爱妃了,不愧是朕的女度支。”
颖妃又报了少府的开支总账,听得久了,不由得发呆。恍惚有一种错觉,大到天命所归、时势更迭,小到宗族盛衰、男女饮食,在这些温情或残酷的面貌背后,日夜流淌、潺湲不息的,便是这些刚硬得亟待吐出口的冰冷数字。它们无情得恼人,却容不得一丝错处;它们泛着铜臭,却是帝国之树赖以繁茂的沃土。
蓦然想起五年前的夏夜,颖妃散发弄舟,邀我游弋金沙池上。她说:“钱者,无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我却说:“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
如今颖妃所有,何止少府和后宫?通过“钱者”“易富贵”,她在慢慢掌控“人主之操柄”。往事如烟,恍如一梦。世事如灯影流转,终究是易珠最先达成了毕生的夙愿。
皇帝和颖妃在书案前抵额交谈,并写写画画,我也没有在意。忽听皇帝笑道:“定是数目字难听得很,朱大人神游了。”
我一惊,赧然一笑:“陛下恕罪,微臣自打出生以来,没有听过那么多银钱数字。颖妃娘娘口若悬河,心如算珠。微臣钦佩。”
颖妃笑道:“这些不过是俗务,陛下不嫌烦,才会听臣妾啰唆两句罢了。”
皇帝笑道:“国之俗务,哪怕如芥豆之微,也是大义所在。朕代天牧守,怎能不留心?且爱妃为国操劳,勋劳实高。”
我淡淡一笑:“古人言‘虑为功首,谋为赏本’[138]。陛下圣明。”说罢盈盈一拜。
皇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颖妃忧心数年,你却荒疏岁月。如今回来了,但凡遇到银钱上的事情,都可以和颖妃商量着办。”
我恭敬道:“微臣领旨。”
忽听小简轻声道:“启禀陛下,时辰到了,请更衣吧。”
颖妃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皇帝丢了笔,疾步走下书案,头也不回地道:“淮南侯病笃,朕要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出了书房。小简丢下朱砂墨,脚不沾地地跟了出去。我和颖妃恭送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