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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扶起她道:“心宽便好,何须多礼。妹妹是有功之人,必会晋升,这样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直是城中佳话,夫家也必不敢亏待的。这是喜事,妹妹当高兴才是。”
一事释然,复生了别的忐忑。刘离离道:“嫁给谁哪里由得自己呢?”
我笑道:“宫宴时,我见到令堂大人。她老人家还说,你在宫中还有两年,让我略微照看你。这一下,我也省心了。”
刘离离一怔,道:“姐姐不说,我竟不知道母亲还存过这个心思。”
我微笑道:“想来令堂大人见你吃了许多苦,终是不忍心你在宫里熬着,所以才改变主意。你只管安心回家,令堂大人必为你挑一门好亲事。好妹妹,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刘离离道:“我却羡慕姐姐。常言道:‘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98]姐姐是非常之人,来日必立非常之功。”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切切道:“妹妹过誉。难道妹妹嫁了人,就不能做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了么?”
从灵修殿出来,便遇上高曜的乳母李氏,李氏说高曜还睡着,不便探望。我只得嘱咐了她两句,请她代为问候,这才出了长宁宫。回到漱玉斋,芳馨迎了上来道:“姑娘这一去当真是久。”
我笑道:“路过长宁宫,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就顺路去瞧了瞧王爷,谁知竟还睡着,也没瞧见,倒和刘女史多说了两句。”
绿萼在我身后笑道:“若不是圣上和华阳公主去粲英宫看望小皇子,恐怕这会儿还不得回来呢。”
芳馨笑道:“听闻昨夜是婉妃娘娘宿在定乾宫的。这早上才分开的,便又等不及去看,可见婉妃娘娘有多得宠,姑娘大可以放心了。”
我笑道:“只要姐姐心安理得,过得平安就好。”说着已走入西厢,解下白色织锦斗篷,合目歪倒在榻上。两个小丫头要进来捶腿,我摆摆手,都赶了下去。
芳馨斟了一杯水,温然道:“姑娘的样子,是有心事么?”
我睁开眼,不觉笑道:“就是累了而已。”说着起身,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温温润润的,化解了喉头的黏滞。
绿萼笑道:“姑娘和婉妃娘娘说话,也这么之乎者也的,可不要累着了?”
我笑道:“就你多嘴。你也去喝口水歇会儿,再拿些蜜橘过来同吃。”绿萼笑嘻嘻地去了。
芳馨见绿萼走远了,这才低低道:“姑娘……可问过了?”
我叹道:“问过了。还费神讲了许多故事,说了许多道理,就为了打消她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念头。绿萼说得没错,当着自己的亲姐姐,也要拐着弯儿说许多之乎者也,当真是累!”
芳馨道:“只要婉妃娘娘领会了,也没有怀疑姑娘的用心,这心就值得费。”
我垂头道:“我的用心她迟早会知道,到那时,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宁愿帮着外人,也不帮自己的亲姐姐、亲外甥。”
芳馨微微一笑道:“容奴婢放肆地说一句。功成之日,婉妃娘娘和小皇子非但不会怪姑娘,恐怕还得千方百计地巴结姑娘。若不成功,姑娘的用心,婉妃也不必知道。姑娘安心便是。”
我一笑,拉了芳馨的手道:“坐了这二十多天的牢,不但迟钝,也磨蹭了。”
芳馨道:“姑娘是在意婉妃娘娘和小皇子才会这般忧心。”
我摇了摇头:“我若真在意,就该一心一意帮她夺取后位和太子之位才是。”
芳馨道:“姑娘顾念慎妃娘娘的旧恩,还有弘阳郡王的情义。况且,夺取后位和太子之位,何其艰难,稍不留神,便粉身碎骨。姑娘不是盼望婉妃娘娘平安么?不争才是最平安的。”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只捧起茶盏,默默地注视着水中清冷的双目。玉枢母子的富贵权势,与熙平的仇、慎妃的恩、父亲的命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第二天,定乾宫来人传话,说高曜病了,御医嘱咐静养,不许人去探望。我便安心在漱玉斋休养,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午后,颖妃派人告诉我,明天一早要去拜祭皇后,让我早些预备。晚上,芳馨清点了出宫要带的物事,催我早早睡下。
咸平十八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我去景灵宫拜祭皇后。一大早出了玄武门,登车之时,忽听绿萼惊呼道:“姑娘看,那里站着一个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北方的天空呈现出阴沉的蓝黑色,浓云滚滚如怒海翻波。护城河如一带浓墨,不知其深。雾气弥漫河上,岚起如风。与高高的宫墙一河之隔的楼宇高耸入云,屋脊翻卷如尖利的兽角,毫不留情地撕裂着东方稀薄的阳光。远远一带飞虹华厦如沉沉死棋,是靡艳的夜晚一场争劫不尽的苍茫之局。有一个披白色短斗篷、压着风帽的人独立其上,渺若荒原孤烟。风行烈,他却峻挺如山。
绿萼的惊呼引起了随行卫士的注意,四名卫士当即飞奔过桥。绿萼道:“这样站在上面,也不怕摔下来。他在看什么?”说话间,那人已经将风帽翻了下来,露出一头黑发和低垂的眉眼。然而离得太远,我终是看不清楚他的脸。
绿萼左右一望,道:“莫不是在瞧姑娘么?姑娘认得他?”
我一怔,为了瞧得清楚,我也翻下了风帽。卫士仰面喝道:“何人在上面?报上名来。”那人不答。行人都仰头望着他。那人默默注视片刻,依旧压上风帽,转身跃下了屋脊。四个卫士绕过高楼追了过去。他的身影忽如雪鹄起落,又如飞云聚散,瞬间化在无边的风色之中。晨光追索不及,茫然照亮了整座汴城。
四命卫士奔了回来,躬身向校尉告罪。随行的校尉道:“立刻禀告汴城府尹,请他们留心此人。”又问我道,“请恕卑职无礼,请问大人,可认得此人么?”
此人一身白衣,轻功卓绝,显是有恃无恐。若泯然市民之中,汴城府怎么能寻得到呢?我摇了摇头。校尉道:“请大人上车。”
我还礼,转身上车。车过了桥向西北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景灵宫。景灵宫的执事知道今天有内宫女官出宫来,早早便开了道,请宗亲百官暂且回避,只留有封诰爵位的女眷在内。我被众人簇拥着,往正殿而去。
忽听人群微有扰动,廊下有人低低喝问了两句,接着一个少女的声音凄厉叫喊:“朱大人!”又叫了一声,声音却窒闷,显是被人捂住了嘴。
我停了脚步,问道:“什么人在喊?”
一个年老的宫女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向我行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一个新来的小宫女,不知回避,在那里鬼鬼祟祟地混钻,已带下去责罚了。”
我微笑道:“姑姑好生教导就是了,还请不必责罚。”
那宫女道:“大人仁慈。她本就是个罪人,被赶到此处做些粗活的。还这样不知规矩,须得重重地罚。”
我好奇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道:“回大人,她叫银杏,以前是在御药院当值的。”
是我初入掖庭狱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有公孙瓒之义的少女银杏。我恍然道:“原来是她。”
绿萼道:“姑娘认得她?”
我点了点头,对那宫女道:“她是来看我的,请姑姑网开一面,让我瞧瞧她。”
那宫女道:“既是大人有命,这也不难。奴婢这就让她在偏房里等着,待大人拜祭过之后,便可相见。”我忙还礼道谢。
皇后的梓宫就停在景灵宫的正殿景灵殿之中。殿外的空地上,有僧侣在超度,据说要不眠不休地念到尾七之日。更衣后,我在阶下磕了头,这才走入正殿。殿中茫茫如雪,香烟弥漫。我在灵前跪下,垂头拭泪。一个老内监拖长了音调,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哀册。守灵的女眷和宫女内监开始号啕大哭。老内监艰难唱毕,我忍住咽喉的干痒,不胜悲切地朗读了我亲自撰写的挽词,在一只大铜鼎中化了。最后,我和众人跪在一起哭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往偏房用素馔。
跪得久了,起身微有眩晕。白花花的人群中,忽然一人如浪头拔地而起,俯身向我扑了过来。她极快地拔下挽发的长簪,顿时青丝四散,面色苍白而狰狞。烟雾中只见她双目通红,形状宛若厉鬼。她手中的银簪如利刃般闪着森冷的光。我的双腿还没有从酸麻中恢复过来,脑中一片空白,动弹不得。殿中响起了尖锐而凄厉的叫喊,在我耳边嘤嘤回响。绿萼大叫一声,想扑过来救我,忙乱之中左脚被右脚一绊,跌在一边。殿中都是女子,见此情形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谁也不敢上前。
时光宛若一线极长极远的脚印,望不到尽头。在极度的惊恐与茫然中,我又看见了咸平十三年的冬天,金沙池畔的莽莽雪原。是谁撑着黄龙油纸伞沿着脚印走了过来?我凝目远望,惊叫声在空旷幽冷的天地中片片粉碎,激荡不绝。心亦如天地,瞬间空静。
殿外,启春在群僧之中迅捷如飞,转眼就到了阶下,神色焦急而绝望。临死前竟能见挚友最后一面,我深感欣慰。
那女子憎恨的脸庞愈来愈近,涨满我整个视野。她的眼睛像极了咸平十四年历星楼那扇幽红的窗,瞳仁如猫般凝聚起薄如锋刃的冤屈与仇恨,像一个人影笔直地吊着。应该是慎妃吧,或许是锦素,听说她也是白绫赐死的。我听到她喉间咔啦啦的爆响,分明是皇后临终前玉如意在地上跌碎的声音,我的额头不知怎的又痛了起来。
她们都来向我索命了。那就来吧。
【第二十七节 交道之难】
不知从哪里扑出一股大力,将我推出数尺。回头看时,那女子手中的银簪深深刺入一个白衣少女的右背。那女子冷哼一声,狠狠地拔出银簪,血溅在她的青白色的长脸上,如数行血泪纵横,触目惊心。那白衣少女痛得浑身抽搐,张大了口却叫不声来。她一仰头,我这才看清,原来救我性命的竟然是银杏。她本该在偏房里等我,却不知何时进了正殿。
那女子踢开银杏,向右踏上一步,扯住我的胸口,伸过脸来厉声道:“妖孽!你可想过今日么!”
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看见她眼中的兴奋与憎恨、快意与杀意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血在她肌肤的纹路中摸索蔓延,沿着她疯狂的笑意滑落在她耳鬓。心疼病开始发作,我又呆又骇,说不出话来。她将我按在地上,扬起银簪,簪子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心口,如桃花层层绽放。我想闭目待死,偏偏眼睛却合不上。
她的手臂刚要落下,忽然头颅一震,眼里的火如被海水浇熄一般,瞬间涣散。几乎同时,她身躯一震,五指一松,银簪掉落在我身上。她的身体重重地压了下来。绿萼爬起身来狠狠地将她推开,俯身抱住了我。
启春跳了进来,飞起一脚,踢在那女子的腰间。接着飞跃过去,抬起右脚,踏在那女子的胸膛上。那女子仰面而卧,一动不动。启春蹲下身子,伸指探她的鼻息和颈间的脉搏,摇了摇头。
我惊魂未定,绿萼也喘着粗气。耳边骤然响起了许多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有刺客!”“杀人啦!”……
启春转头喝道:“乱叫什么!都出去!”众女不敢违拗,都退出了景灵殿。启春又命人将银杏抬出去医治,这才俯身接着查看尸体。
绿萼颤声道:“姑娘,你怎么样?”
我木然摇了摇头,扶着她的手慢慢站了起来。但见正殿对面的高墙上,一个白色的人影转身跃下,几个起落,已在视野尽头。有男子戒备的声音隐约响起:“何人?!”
绿萼惊呼,语无伦次道:“那人……那人是今早……的那个人么?!”
我抚胸半晌,方道:“你也看见了?”
绿萼点了点头,后怕得落下泪来,但碍着启春,不敢大哭。忽听启春道:“她已经死了。妹妹若还好,就来看看此人。一会儿掖庭属和刑部来了,就看不到其中的精妙之处了。”
我听她说得奇怪,忙道:“这就来。”绿萼拉住我道:“姑娘,死人……就不要看了吧。”
我已见过父亲皮肉破碎的尸体,自也不怕看一个年轻女子。我没有理会她,径直向启春走去,一面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启春指着尸体的脸问道:“妹妹认得这个女子么?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刺杀你么?”
我摇头道:“我不认得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
启春将尸体稍稍抬起,指着脑后和背道:“这两处伤口,看起来都很小。”
我蹲下,但见尸体背后红了一大片,脑后有洞创,流血却少。不过一会儿,血已在发丝间凝固成一团黑色。启春指着她背上的伤口道:“有一件暗器——或是弹子,从她背后激射过来,打中了她的心。这是致命伤。”
我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姐姐听见了么?”
启春道:“我也没有听见火铳的声音,但是我听见有尖锐的啸声从我耳边过去。应当是有人远远地发了一件暗器,打死了她。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和绿萼说‘今早的那人’,妹妹刚才看见什么人了么?”
我转头,指一指门外的高墙,却见眼前白茫茫的都是人,堵在景灵殿门口向里张望。“刚才我看见一个白衣人从高墙上跃了下去,也许是那人发的暗器。”
启春站起身,皱了皱眉。人群散开,让出一条道来。启春看了看墙头,又看了看我倒地之处,道:“这么远也能打过来,还能一击致命。这准头,这力道,若非武功高强,就是使用了机括。”
我好奇道:“姐姐能看出来是什么暗器么?”
启春道:“两件暗器都在她的身体里,要等汴城府验过了才知道。我不是不能剖出来,只是于规矩不合。”说着看了我两眼,赞叹道,“经此变故,妹妹还能如此镇定。”
我一怔,道:“姐姐过誉,我只是呆,实在算不得镇定。”又屈膝道,“还没有谢过姐姐相救之恩。”
启春摇头道:“离得太远,心有余力不足。幸好你平安无事。”又握紧我的手抿嘴一笑,“可见呆也有呆的好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劫后余生,至此方才回味过来,我颤抖着双手道:“虽然如此,我依旧感激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