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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易珠笑道:“其实账目做得很好,本来是看不出破绽的。但是他万万想不到,皇后会寻我来看。易珠来自民间,家里又是行商的,黑市里马价几何,易珠一清二楚。”
我又道:“伪造账目固是容易,可那些真金白银的亏空又如何填补?”
史易珠道:“三司总管全国的税赋支纳,征马亏空的数目,自然可以从别的地方找补。可惜易珠看不到所有的账目,不然定有所得。”
我大惊道:“那不是官官相卫的大贪么?”
史易珠摇摇头,对我的惊异态度不以为然:“太祖出身蜀中豪强,起事之初颇得江南大族的拥戴和资助,文臣出自士族,武将来自江湖。因此立朝之后,自然对这些大族多多优待,豪强们因此也毫不客气。比如现今的司政、封女巡的爹爹封大人,数十年前不过是太祖的督粮官,三十多年来,竟也升做百官之首,家中积蓄甚多。听闻他前些日子又在江南买了两处庄园,养马的事情,他也逃不掉。上行下效,三司伪造账目,自也不足为奇。”
我低头不语。史易珠接着道:“皇后一听闻征马不足,便立刻要看账目,想来也不是毫无所觉。只是她终究高高在上,司政、三司,户部,兵部谁也不说实话,谁也无可奈何。这便是朝中形势。”
我沉吟道:“形势?除了官官相护,还有什么形势?”
史易珠微笑道:“问得好!大人不妨再想想。”
我叹道:“‘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123]。”
史易珠道:“皇后势单力薄,自然是不可问了。”
我一笑:“陛下毕竟不是太祖,他若有决心,自是可问。”
史易珠笑道:“这是自然,有钱的敌不过有兵的。骑兵本就有限,战马又不足,必定龙颜大怒。这些土豪,只晓得看住自家口袋的三五斗,却完全不顾天下的口袋,更不晓得自己的脑袋几时搬家。当真糊涂。”
我笑道:“利令智昏。”
史易珠笑道:“易珠只待陛下打了胜仗回宫来,好好整治一番。有些人做官做得太久,也该歇歇了。”
我恍惚觉得她并不是在说封司政,而是在讽刺封若水,遂淡淡道:“谁也不会在官位上一辈子,起起伏伏,本就是常事。”
史易珠呵呵一笑:“不错,倒是易珠小气了。”说罢转了话题道,“近来前线的战报,大人可听闻了么?”
我笑道:“听闻已合围盛京了。”
史易珠道:“北燕数次请和,陛下却拒绝议和。这时候多半已经在盛京城下扎营了。”
我笑道:“南北大统,势在必行。”
史易珠微微一笑:“大人听说了么,前些日子太庙无故起火,皇后已将徐太常软禁在家中。”
嘉芑是嘉秬的亲妹妹,被过继给同族的徐太常。我顿时想起那一日我和熙平长公主离开石舫时,皇后忧愁而凝重的神情。战和之际,太庙起火,预示天不庇佑、祖宗厌弃,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徐太常执掌太庙,于起火之事责无旁贷。然而听闻他只是被软禁在家,我当即松了一口气:“查出起火的因由了么?”
史易珠摇头道:“起火的因由,查起来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有两个低微的言官,趁此上书,说天降灾异,太庙大火,是提醒圣上应顺应天意与北燕议和,否则战事日久,定有不虞之祸,又说了些不经之词。圣上龙颜震怒,说这定是徐太常主使,令这两位言官上书为他开脱罪责的。一怒之下将徐太常下了狱,并嘱咐皇后要严惩。”
我知道,朝中颇有反战之人,皇帝一向不喜。这一次皇帝不好对言官下手,便将怒气都撒在徐太常头上。在太庙起火之际寻人上书反战,不是自寻死路么?想来徐太常不会愚蠢到如此地步。我叹道:“那徐女巡……”
史易珠道:“徐大人去求了皇后,可是这是圣旨,皇后有心疼她,却也无可奈何。”
我默然。徐嘉芑才只有十二岁,是这宫里年纪最小的女巡,遇到这样的大事,恐怕早就六神无主了。只听史易珠又问道:“听闻徐女巡是大人做主选进宫的。”
我点头道:“不错。”
史易珠道:“恕易珠多口一问,大人选她进来是因为故去的俆女史么?”
我又点头:“是的。”
史易珠道:“若不是大人选她入宫,她如何能那样轻易便见到皇后?恐怕这会儿在牢里陪着父亲呢。”她凝眸半晌,忽然又问,“大人是想搭救她么?”
我心乱如麻,不置一词。史易珠道:“同僚一场,易珠也不忍见到俆女史的族妹受难,我已想到一个法子搭救她,不知大人可愿一听么?”
我微笑道:“今日若非史姑娘,我竟不知道朝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史姑娘常在凤驾左右,这事原也只有史姑娘才做得。姑娘既有主意,还请赐教。”
史易珠示意我倾身过来,她轻声说了一遍,末了道:“这只是易珠的拙见,也不知能不能见效。一切只看天意罢了。”
我叹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可是徐太常在狱中越久,变数也就越大,的确容不得慢慢想法子了。”
夜黑透了,也凉透了,于是命船靠岸。船经湖心岛,但见葱茏草木之中,一点朱红色的火光闪烁不定。史易珠走到船尾,指着那点灯光向驾娘道:“这个时候,湖心岛上还有人么?”
那驾娘道:“姑娘有所不知,常有奴婢喜爱在金沙池中钓鱼。只是白天还有功夫要做,所以只得出来夜钓。他背着南岸面北而坐,即使点着灯也不会被人发现。”
正说着,火光忽的熄了,夜风中草木乱摆,沙沙直响。一个身影趁机躲藏,再也没有出现。
回到玉梨苑,却见紫菡还守在茶炉边等我。我笑问:“怎的还不睡,小心明天又嚷困。”
紫菡笑道:“姑娘还没回来,奴婢不敢歇息。奴婢还有事要禀告姑娘。”说罢递上一盏温水。
我笑道:“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
紫菡道:“若是平常的事情,奴婢自不敢深夜搅扰姑娘。可是这件事情人命关天,奴婢受人重托,不敢不早早禀报。”
我心中已经猜到几分:“说罢。”
紫菡道:“姑娘走后,奴婢趁着傍晚凉爽,才去给徐大人送珠花。谁知还没进屋子,就听见徐大人在哭。奴婢也不好问,只想着将珠花交给她的丫头便走。谁知徐大人听说珠花是大人送的,便遣丫头叫了奴婢进去。原来徐大人的父亲被关起来了,徐大人求姑娘想个办法搭救。奴婢想,徐大人心急,说不定明日一早就要来,今晚若不说,便来不及了。”
我叹道:“知道了。”
紫菡察言观色,说道:“姑娘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摘下珠花,疲惫道:“也是才听人说的。且容我好好想想。”
第二天清晨,我嘱咐了一番紫菡,便去了书厫,午后方带了绿萼去霁清轩看望嘉芑。封若水和苏燕燕带着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上学去了,青阳公主年纪小,午后不必上学。因此霁清轩中只剩了嘉芑一人。
庭院中种了一株碗口粗的桃树,绿叶成荫。树下一只雪白的鹦鹉在东张西望,见了我吱喳叫了一声。廊下的小丫头正在打盹,闻声连忙起身迎接。我问道:“你们姑娘在做什么?”
小丫头面露难色:“姑娘送公主殿下回玉华殿,回来就一直哭,饭也没好好吃。大人来得正好,快进去瞧瞧吧。”说着打起竹帘。
室中幽凉,明纱坠地。嘉芑侧身坐在后面哭泣,瘦弱的身形微微颤抖。我示意绿萼出去,独自掀起纱幕唤道:“嘉芑妹妹。”
嘉芑霍地站起,嘤的一声扑入我的怀中,泣道:“姐姐怎么才来看我!”
我轻轻抚着嘉芑的柔发,轻声道:“别哭了。”
嘉芑站直身子,盈盈行礼道:“下官徐嘉芑拜见朱大人。”
我忙扶起她道:“妹妹今天见到皇后娘娘了么?”
嘉芑拿帕子拭泪:“本想趁着送公主回玉华殿的工夫,再求一求娘娘。谁知史姑娘在跟前,不好说的。姐姐,我父亲真的是冤枉的。日常他常在家中与我说,当今是明君,绝不会由着北虏寇虐、百姓受苦,他怎会找言官上那样的奏折呢……”说罢啜泣不已。
她的丝帕已经湿透,我只好塞了自己的给她。我也不接她话,只问道:“你可听见皇后娘娘和史姑娘说了什么?”
嘉芑一愣,迟疑道:“这……”
我知道她年少胆小,不敢随意透露玉华殿的言语动静,于是微笑道:“妹妹只管说,别怕。”她垂头半晌,方道:“我坐在那里,焦急万分,可是史姑娘还在和娘娘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一句也说不上。倘若贵妃在的话,我还能去恳求她,可如今——”
我欠身坐在嘉芑的对面,只见她容貌虽是清秀,却不算甚美。只是眉头紧锁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嘉秬。嘉秬出事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咸平十年四月十五日,明明是个晴好的天气,暗藏的死亡气息却冰冷如铁、锋利如刃。我叹息道:“即使贵妃娘娘在宫里,也不能干预政事。”
嘉芑一听更是绝望,凄然道:“姐姐,我该怎么办?”
我只是追问:“皇后娘娘和史姑娘说了什么?”
嘉芑愕然:“娘娘和史姑娘说什么,当真很要紧么?”
我又问:“究竟说了什么?”
嘉芑努力思索了好一会儿,方道:“史姑娘在和皇后娘娘看一幅画儿,说她昨天午后从玉华殿出来,看见屋脊上停了两只五彩神羽的大鸟儿,只一会儿便飞走了,只得回去画了像,请皇后娘娘品评。皇后娘娘大赞那鸟儿美丽吉祥,却不知叫什么名字,说是午后会见群臣的时候让大家都瞧瞧。我不便多坐,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却不知道了。”
我松了口气,微笑道:“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说不定可以搭救你爹爹。”
嘉芑精神一振,忙问道:“真的么?如何搭救?”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末了道:“如今皇后娘娘还未定罪,这个法子或有效用。妹妹当速速行事,不可耽搁。”
嘉芑感激涕零,起身拜下:“多谢姐姐。”
我忙扶起她道:“何须言谢。我走了,你这就去吧。”
嘉芑有了努力的方向,兴奋得红了脸。我微微一笑,告辞而去。
过了两日,听闻徐太常在狱中上书,陈述了拒绝和议、一举歼敌的重要,更详细描述了玉华殿顶史易珠看到的那两只五彩神羽鸟的名称和习性,大赞这是战事进入最后阶段时上天所示的吉兆,我朝一定能攻下坚城,振旅还朝,实现太祖南北一统的夙愿,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嘉芑也上书表明父亲一贯的主战立场,文辞虽质,情致却深。皇后命人将两封奏疏送呈前线,听闻皇帝怒气大减,虽不能说龙颜大悦,总算没有再催促皇后严惩了十几日后,徐太常免官出狱。由于在狱中饱受折磨,险些丢了性命,颇有些万念俱灰,于是动念南归。嘉芑是孝女,当即决定辞官,回乡侍父。
听闻嘉芑要辞官,我虽有不舍,却也代她高兴。她离开的清晨,其余四位女巡都忙着送皇子公主上学,只有我来送她。她再次下拜,称谢不已,随即轻快地上了一辆青绸小车远远去了。依稀只见车帘一角轻轻翻开,灿若明星的眸光一闪,随即隐没,再无回顾。
烟雨蒙蒙,柳色青青,这是一个凉爽宁和的夏日清晨。我沿着汴河岸边的小路缓缓往回走,嘴边噙着一丝微笑。走了几步,愈发轻快起来,忍不住哼了两支曲子。忽见大柳树后转出一个撑着绯色油纸伞的红衣少女来,笑吟吟道:“大人万安。大人好雅兴。”
我抬头一瞧,原来是史易珠,不禁笑道:“既来了,何不送送徐大人?”
史易珠朝着嘉芑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易珠已然送过了。”
我一怔:“几时送的?我怎么没瞧见。”
史易珠道:“不但大人没瞧见,徐大人也不知道。”
我笑道:“也罢,既来了,便是送了。”
史易珠道:“大人很高兴。让易珠猜上一猜,前不久大人破了俆女史被害的悬案,如今又救了她的亲妹和族叔。恩情还了,仇也报了,所以高兴。”
我微微颔首:“若不是史姑娘想了这个法子,我当真束手无策。”
史易珠扭着伞下的一绺杏黄色流苏,微微一笑:“易珠不过是顺水推舟,有心救他们父女的是皇后娘娘。徐太常能认出吉祥鸟,还要皇后劝得好,陛下才能消气啊。”
我摇头道:“若不是史姑娘,谁又能在皇后面前说上话?”
史易珠道:“闲来娘娘常对易珠夸赞大人,想来若是大人去说,也是无妨的。”
我诚恳道:“无论如何,我要代嘉芑多谢你。”
史易珠笑道:“谁让大人是菩萨心肠,成日里这也要救、那也要救,我自诩知己,只好帮大人想想办法了。”
她语带双关,微含讥讽。我却甚是感动,不觉唤道:“易珠妹妹……”
嘉芑走后,因三位公主与皇后同住,暂没有为青阳公主补选侍读,只是命封若水暂代其职。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征马不足的事情听闻不了了之。秋凉的季节,北燕盛京已经坚守了三个月,然而皇帝破城的决心也甚是坚决。他在城下开垦屯田,整修军备,操练兵马,数次退敌,收降众多。如此一来,盛京已变成一座孤城,每天都有军士百姓逃出城来投降。然而北燕皇室也甚是硬气,就是不降。转眼到了腊月,听闻城中粮草颇丰,而王师在外,飞刍挽粟,所耗不菲,虽有屯田,不足十一。皇后在京中新铸了几十门炮送到前线,说是新年之前一定要结束战争。
这一日午后,我带着绿萼在金沙池边散步。前些日子下了几场大雪,接着天气骤冷,金沙池上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有十几个年轻的宫女和内监在滑冰,冰刀在脚下划出两道浅浅的印子,仿佛锦缎上闪闪的银丝。众人一面快速移动,一面亮出优美而危险的姿态。我站在水边看了一会儿,与绿萼指指点点。
绿萼羡慕道:“这些一年到头都在景园服侍的人,夏天下水捉鱼,冬天冰上起舞,比在宫里拘着强多了。”
我笑道:“咱们在景园也住了半年了,还有哪些不足?说这样的酸话。”
绿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些年没来景园了,要住一年,经历一回四季,那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