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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旧称,出岫恍若未闻,只缓缓起身走向棺椁旁。躺在其中的那个人,神态安详,唇畔勾笑,清颜仍旧栩栩如生,似是走的了无遗憾。可,他清冷孤寂地走了,黄泉路上无人相伴,为何要留她在世间踽踽独行?
出岫颤抖地伸手去触摸云辞,从他的眉峰、鼻骨,直至脸颊、薄唇,无一遗漏,生怕错过这最后的肌肤相贴。一行清泪掉入棺椁,恰好滴落在云辞衣襟之上,白衣立刻氤氲开一片水痕,是她流在他身上最后的眼泪。
出岫未曾想到,当日那句“生死不复相见”,竟是一语成谶!从此以后他们阴阳两隔,就连死而同穴都没有机会!这世事环环相扣,这宿命翻云覆雨,竟至残忍如斯……
出岫抚着棺椁哭跪在地,方才还微弱的鼻息,尽数被这场恸哭讨了回来!这是最后一次,且容她再看他最后一眼,从此以后,生死不再是距离,她会为他恪守不渝,在余下的日子里,每日企盼能在梦中相会!
也不知哭了多久,出岫才擦去泪水,施手摩挲着棺盖上的祥云雕花,神色虔诚而郑重。半晌,她看向身后一直守着她的沈予,道:“劳烦小侯爷与我一起,为侯爷盖棺。”
沈予沉默着上前握住出岫的双手,使力将棺盖慢慢合上。云辞风清霁月的面庞从两人眼底缓缓消失,重新掩藏在紫檀棺木之下。而一并掩去的,还有出岫那颗懦弱、自私、逃避的心。
太夫人说得对,云氏的媳妇都是胆识过人,她如此懦弱不堪,简直枉费了云辞的生死深情!太夫人丧夫丧子尚能坚强如斯,她若一意随云辞去了,留下他的母亲苦苦支撑,岂不是让他无法安息!
出岫从怀中取出那纸未能兑现的婚书,当日云辞诓骗她签字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她缓缓合起悲戚欲绝的双眸,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不能随你走了,小侯爷。”出岫攥紧手中的婚书,轻声而又坚定地道,“我要留下,为他报仇。”
翌日。离信侯府,前厅。
来自南熙的云氏各支当家人齐齐会聚在此,为了袭爵之事各抒己见,最终以致争吵不休。
“侯爷头七刚过,你们便迫不及待争这爵位,是要反了吗?”太夫人的声音从丹墀上冷冷传来,慑住了厅内众人。
“母亲息怒!几位叔伯也是关心则乱。”云起装模作样先行开口。他自认有资格在这当口出声,一来是作为主人的待客之道,二来也是借此调解之机,让各支瞧瞧他的实力。
太夫人一一扫过厅内各怀心思的族人,包括亟亟表现的云起和一言不发的云羡,才叹了口气,道:“老身头痛得很,今日你们散了吧。”
“太夫人!此事万万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待到北熙各支前来,人多口杂,便更不好决断了!”
“顺位最好!二爷与三爷都是老侯爷的子嗣,血统纯正仅次于侯爷,最为合适。”
“按长幼之序继承爵位,自古有之!”
“云氏多的是贤能之辈,若要云氏长久维系,必要选一德才兼备的子孙!”
“嫡系嫡支不可侵犯,侯爷无嗣又如何?挑一房过继了便可!”
…………
耳中听闻众人的吵嚷,太夫人终是忍无可忍,打断厅内的聒噪,厉声喝道:“老身还没死呢!”
“死”字一出,厅内立刻鸦雀无声,紧接着,众人连忙跪地请罪:“太夫人息怒。”
太夫人瞧着一众装模作样之人,只觉得恶心:“袭爵之事,有人主张顺位,有人主张选贤,有人主张继嗣,各说各有理,岂是一时片刻能决断的?如今南熙各支贸然商议,撇开北熙族人,难道又合理了?”
“侯爷无嗣虽是事实,可我老太婆还有几十年要活!究竟要将云氏交到何人手中,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们都……”
“谁说侯爷无嗣!”太夫人话未说完,但听一个冷脆的女声忽然响起。众人望向门口,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绝美女子款步入内,双眸焕发着别样光彩,眉宇间又是一抹冷意。
女子缓缓行至厅前,对太夫人下跪道:“奴婢出岫见过太夫人。”
太夫人瞧见来人,又看了看随即入内的沈予,眼中迅速划过一丝涟漪,佯作呵斥:“你一个知言轩的丫鬟,不好好做差事,闯进来做什么?”一句话,点明出岫的身份来历。
出岫深深吸了口气,跪地回话:“太夫人恕罪,奴婢不得不来……只因奴婢已有了两月身孕。”她停顿片刻,眼角余光飞速掠过众人,补充道:“是侯爷的遗腹子。”
话音甫落,厅内立时哗然。有人惊讶,有人质疑,有人欣慰,有人已出言不逊。然出岫恍若未闻,那眸光中所隐隐闪动的是什么,她相信阅人无数的太夫人能看懂。
果然,太夫人直了直身子,面色不改道:“好生回话。”
出岫便重重磕了个头,继续道:“前几日奴婢已将有了身孕的事向侯爷禀告,侯爷见夫人与奴婢都有了身子,欢喜之余,承诺要给奴婢名分。奴婢自幼父母双亡,为此侯爷曾与夫人的娘家说好,让夏家收奴婢为义女,好让奴婢能顺利过门……怎料……”
话到此处,出岫刻意哽咽着声音道:“怎料事出突然,侯爷与夫人接连过世,这消息还未及向您老人家禀告。不过……夏家必然是知情的,您若不信,可传夏老爷一问。”
出岫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奉过头顶:“夫人溺水而亡,侯爷悲恸欲绝。他过身之前,情知奴婢肚子里是他唯一的子嗣,便亲笔写下婚书将奴婢扶正。还望太夫人过目。”
这突如其来的绝美女子,说出的话犹如平地惊雷,轰然在前厅炸了开来。众人齐齐望向丹墀上的谢太夫人,只等她看了婚书做个决断。
太夫人的视线在厅内一扫而过,将各人的神情瞧在眼中,最后才看向出岫,命道:“将婚书呈上来。”管家云忠连忙照办。
太夫人接过婚书,佯作仔细地看了一遍:“这字迹倒像出自侯爷之手。可这手泥……”她顿了顿声,对厅内众人道:“你们都是各支的当家人,也都见过侯爷的印鉴和手泥,还请诸位辨一辨这婚书的真伪。”
她示意云忠将婚书递给众人传阅,便听其中一人道:“我们这次都是来为侯爷奔丧,身上也不曾带着文书信件,实在无从辨认真伪。”
太夫人闻言沉吟片刻,对云忠道:“去清心斋找一找相关文书,拿过来比对一番。”
岂知云忠却道:“老奴的侄儿云逢日前在府内待命,他是云锦庄的当家人,这次也随身带了侯爷的文书,您可传他前来一问。”
“那还耽搁什么,快传!”
半盏茶后,云逢匆匆入了前厅。他在路上已听叔叔云忠说了事情经过,便也不多话,取过婚书仔细对比,回道:“太夫人、诸位当家人,这的确是侯爷亲笔所书无疑,上头的手泥也和侯爷以前的文书一模一样。”
众人见云逢力证,又有信件文书比对的结果,一时便各自陷入沉思之中,或猜疑,或揣测,或相信。
便在此时,一直未发一语的云羡忽然开口:“可否将婚书拿来让我瞧瞧?”
云逢恭恭敬敬地将婚书递了过去。
云羡只扫了一眼,便提出关键:“方才出岫姑娘说,这婚书是大哥临终前写下的,可我看这纸张却已泛黄发旧,足有些年头了,不知姑娘作何解释?”
出岫对此早有准备,立刻回道:“侯爷临终之前,取过奴婢的户籍册,交代奴婢务必去找夏老爷认作义父。后来,侯爷便随手从户籍册上拆下一张纸,写了这婚书。三爷若不信,可派人将奴婢的户籍册取出,一看便知。”
这话说得毫无破绽,太夫人亦是表态:“事关重大,既然老三有异议,便取过来看看也无妨。云忠,再差人请房州官籍部的人过来瞧瞧。”
这一次,云逢自告奋勇跑了一趟。
众人都等着,不愿放过出岫话中的任何一个破绽。毕竟兹事体大,若她所言句句属实,一旦生下来是个男胎,便是毫无疑问的世子了!
“母亲,儿子也有异议!”见云逢久去未回,云起也有些等不及了,“据我所知,出岫在去年八月刚落过胎,那孩子诚然是大哥的,可如今才过半年,她又被诊出两月身孕,这岂非不合常理?”
云起的话一问出来,出岫立刻嗤笑一声:“二爷您也说了,奴婢是半年前落的胎,而且是侯爷的孩子。奴婢将养四月,如今再怀有两月身孕,难道不合常理吗?”
云起闻言咬了咬牙,他明明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妥,想了想,唯有愤愤道:“府内上下皆知,你被大哥贬去了浣洗房,大哥又岂会再复宠你,让你怀上孩子?”
又是一声嗤笑传来,出岫冷冷讽刺:“奴婢为何被贬去浣洗房,难道二爷不清楚?您可要奴婢将内情说出来?”
这一句质问,令云起心中一惊。是了,出岫被贬去浣洗房,盖因他的轻薄之举。今日南熙各支的当家人皆会聚在此,若是让人知道他曾调戏大哥的女人……近日的努力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云起慎重斟酌一番,无奈只得转移话题:“就算大哥复宠你,可谁又能保证,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大哥的?”
“二爷!”出岫愤然怒道,“您这不但是侮辱奴婢,也是侮辱侯爷!难道侯爷连自己的子嗣都分不清吗?您这是有辱他的英明!”出岫边说边淌着泪,端的是几分楚楚可怜。
厅内众人心思各异,但听云起又张口质疑:“这事不对!据我所知,大嫂落水那日,大哥曾传出岫去刑堂问话,更怀疑出岫与大嫂落水之事有关,他又怎会签下婚书?”
这一句话,出岫等了太久!她死死将指甲掐入手心之中,猝然起身:“那日奴婢被传入刑堂问话,只有四姨太、屈神医、竹影、浅韵在场。就连太夫人都不知,敢问二爷是如何知道的?”
“二爷是暗中盯着奴婢?还是暗中盯着夫人?抑或是暗中盯着侯爷?”出岫美眸微眯,隐隐散发着冷冽之意,再配上这几句咄咄逼问,一瞬间,竟令云起想到了太夫人。
他哑然在出岫的质问中,后悔得直想咬断舌头。云起当然不会承认,只得回道:“我也是……猜测而已。”
“当日在刑堂内发生何事,我可以做证。”自跟随出岫进了前厅之后,沈予一直保持缄默,此刻,他终于开口替出岫解围,“在下沈予,家父文昌侯。”
“原来是沈小侯爷!”厅内响起一阵后知后觉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