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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顺利的。”不好立刻掉头,总要寒暄两句,画尘看看头顶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什么时候能办理登机手续?”
“半小时后。”
“那你快去排队。”她也该走了。
“航班从北京过来的,中途停靠。没几个客人。”
“哦,北京那边天气不好?”
“大雾。”
画尘努力笑了下,“一路顺风。”再呆下去,就会难堪了。
“小阮!”邢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臂,他的眼中浮起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跟我一块去厦门。”
啊?
“厦门现在非常暖和,游人也不多。去吧!”
鲁迅曾在厦门大学执教,他对厦门有如此印象:此地初见虽然像有趣,而其实却很单调,永是这样的山,这样的海。便是天气,也永是这样暖和,树和花草,也永是这样开着,绿着。
“谢谢,一下子太暖不适应的,我喜欢慢慢等四季的变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不过,画尘已经没兴趣知道。她甚至觉得龌龊,厦门与郊区的度假村,以滨江为圆点,不过是一个半径短,一个半径长。
广播里开始播放去厦门的旅客办理登机手续的通知,画尘抽回手臂,邢程不松,她抬起眼,看到邢程的眼眶湿了。“一个人的生命不管多么卑微,他也会暗暗奢望自己可以抬头挺胸,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仅有一次。”
这样撕裂的语气,这样痛楚的表情,这样令人心疼碎的话语,这个人是她所认识的邢程吗?他好像是有好多张面具,哪张是他的真面目?画尘像被催眠了。当她醒悟过来,已经走在廊桥上,手里握着登机卡。
邢程站在她的身后,她想后悔,也像没有退路了。
舱门缓缓关闭,飞机慢慢向跑道滑行。天空上的云很多,空姐说有可能会遇到气流,会有颠簸,请大家把安全带系好。
印学文站在玻璃幕墙前,眯着眼眺望,飞机很快就被云层遮住了,他的嘴角荡起一丝微笑。这是国际航站楼今天接待的第三个航班,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看来,很快航站楼就可以正式运行了。他哼着歌晃晃悠悠地回办公室,里面多了个不速之客,正翻着他柜子里的咖啡豆。
“林秘书,盗亦有道,你这是行的哪门子道?”
林雪飞握了把咖啡豆放在鼻子上闻闻,“阳光大道。印总,这豆子不错。分我一点。”
“不分。”印学文翘着两腿,躺在沙发上。“何熠风呢?”
“他没来。”林雪飞自己找了个大信封,强行倒了一半咖啡豆。“我来接个人。”
印学文斜眼看他光明正大地把袋子揣进包中,“什么人?”
“美人!”
印学文来劲了,“你真会投其所好,我最喜欢美人了,走,我陪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纽约。”
“啊,你的旧相好?”
林雪飞给了他一拳,“你快别这样说,何总会生气的。”
印学文瞪大眼,“难道是······熠风的?”
林雪飞神秘兮兮地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呀!”
“哎呀,那一定得见见,熠风的品味可不低。今天好像干的全是私活,刚刚送走了荣发的邢总和他秘书,现在帮着熠风去接人。”印学文自言自语道。
“邢程和阮画尘?”林雪飞问道。
“嗯,两个人像心神不定似的,特别那个秘书,简直是在神游,我就站在候机口旁边,他们都没看见。”
画尘觉得邢程像在举行某个神圣的仪式。
会议只有半天,一结束,他们就搬去鼓浪屿住。找了一所民居,白色的院墙,两层红色的小楼,窗台上挂着开着小白花的藤萝。院墙外,是斜斜的小径,路边长着高大的凤凰树和鸡蛋花树。不远处,是著名妇科专家林巧稚的故居,只是现在已破旧不堪。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日照岩。行走在小径中,入耳的是钢琴和海浪合奏的交响曲。
邢程给画尘买了岛上有名的张三疯奶茶,买了赵四小姐店中的馅饼,有岛民挑着蓬雾和小椰子兜售,他买了一大捧。黄昏时分,他们在龙眼树下吃烤鱼,柳编的小篮里,铺着翠绿的生菜,烤得金黄的鱼就放在上面,饮料是新鲜的柳橙汁。晚上,坐船去市区,在中山路上看闽南语电影。古老的影片,朴素的风情。如果闭上眼,画尘觉得像在听拉丁文。一家家店看过去,一条条巷子走走。在一个礼品店,邢程买了一串白贝壳做的风铃,铃声清脆,晶莹剔透。
午夜回到民居,画尘住二楼,邢程住一楼。“今天过得开心吗?”邢程满怀期待地问。
“谢谢!”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反倒有点忐忑不安,邢程怪怪的,可是画尘又说不出哪里怪。
“早点睡!明天早晨我们去南普陀寺烧香、祈愿,隔壁就是厦门大学,可以走走。”他替她打开楼梯口的灯。
夜里起风了,海浪声很大,窗户咣当咣当响,好像没关好。画尘起身,借着岛上微弱的灯线,她看到邢程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里一枝烟,脚边是个酒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能感觉到他周身被一团悲伤所笼罩着。像沉在水底,海水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隔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又逢周末,岛上的游人多了点。去市区的渡船上挤得满满的。邢程买了两把香,一把给画尘。画尘把香插在外面的香炉里,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拜了拜。南普陀寺建在一个半山上,几重殿走下来,人累得气喘喘的。挨着厦门大学围墙有一个茶室,面对着一池荷。荷还是去年的残荷,几根茎露在水面,随风轻轻摇曳。
一壶普洱,两只紫砂的茶杯。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像是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清静。
邢程先开的口,他说了很久。贫穷落后的老家,窘迫的求学生涯,初涉职场的种种境遇,马岚的变心,在荣发的如履薄冰。
“第一次吃小笼包,不知道要先咬一只小口,让里面的热气先跑掉点,就那么一口吞下去,嘴里的皮都烫破了,两天没能吃东西。这样的糗事可以说一大箩。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又回到了过去,什么都没有,醒来后,一头的冷汗。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得很强大,这样才不会轻易被任何人、任何事所压倒。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就像树木一样,没有肥沃的土壤,没有阳光,没有雨水,它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赤裸裸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因为家境,人就有了等级。所以我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也要舍弃更多,哪怕是我喜欢的。小阮,我要订婚了。”
“恭喜!”画尘有点明白了厦门之行的真正意义。尽管他们并没有走到男女朋友这个份上,但是他还是给了她交待和解释。他明白她的心意,他也喜欢她,但他不能回应。他是一棵有着宏大理想的树,她却不是土壤,不是阳光,不是雨水。
他是多么的清醒啊,一直说“小阮,姑娘家不能这样,会嫁不出去的”“小阮,这样是会把男人给吓跑的”,“小阮,你再这样,没有男人敢娶你的”。这些都不是笑话,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心软。他在挣扎,怕挣不开她的罗网。他一遍遍说服着、催眠着自己。
他不是不懂爱,不是不渴望爱,不是朝秦暮楚,不是见异思迁,而是他的心里有一把算盘,为爱加了太多附加条件,爱变得头重脚轻,失去了本来面目。
她是一个无效条件,在一开始,就被舍掉。所谓的温和,所谓的关心,所谓的体贴,所谓的欲拒还迎,都是矛盾,都是纠结,是他对自己的怜悯。
宽厚的兄长、孝训的儿子,温馨的大家庭,和乐融融的气息,曾令她向往的一切,也如无效条件,被他一并舍弃。他是一个刚强的人,理智战胜情感。因为这样,在荀念玉的绯闻之中,他才能冷静地抓住机会。在他眼中,青的山、绿的水,不是风景。花开花谢,春去冬来,不是四季。家人、亲情,只是迫不得已的义务。
她喜欢过他什么呢?
心中一片澄净,眼前豁然开朗。被揪了多日的心,像卷曲的树叶,慢慢舒展开来,呼吸,深呼吸。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不是她不够好,不是爱情很复杂,而是人不对。感谢他视她为生命中的美好,感谢他给予她这份尊重。
“她叫沉思,是沉市长的女儿,马术教练,很独立,是我这样的男人从来不敢想象的。”他什么都不瞒她,这是他对她的尊重。其他,他还能做什么呢?
哦,肥沃的土壤,灿烂的阳光,如丝的春雨。画尘笑了,如初春的白玉兰,蓬蓬勃勃。“那很好呀!”
从画尘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字眼,特别特别的刺耳,邢程苦笑:“好吗,也许吧!”
“我们去厦门大学玩吧,我要在鲁迅先生的雕塑旁拍张照。”画尘说道。“逛完,我直接去机场。”
“中午没有飞滨江的航班。”邢程急了。快乐这么短暂,如夜空戛然滑过的流星。
“我可以先飞到上海,再坐车回滨江。”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明天我们就回去了。”有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正残酷地想从什么地方长出来,从皮肤下面,从血液深处往外探,邢程感到疼得全身都麻木了。他终于还是把她伤了!
画尘多一秒也不愿留了,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滨江,回到何熠风的身边。身边的东西,因为太近,会有盲点,所以看不到,也不知珍惜。有了比较,才知自己有多幸运。她怎么有脸对何熠风说自己心情不好呢?
从纽约来滨江,弃医从传媒,新年礼物,忙碌中翘班陪郁闷的她散步,在影院累到睡着,黑暗之中牵手与她走路,大城小厨的工作午餐,挤着灰尘扑扑的中巴车,去湖区接她,是他平生第一次坐么?恶梦醒来温暖的怀抱,为她对邢程的暗恋而大发雷霆,生日早晨的颊吻······都是小事,一件又一件,满得心口都塞不下。
邢程留不住画尘,无奈取消所有行程,和画尘一块走。画尘拒绝了。她说,你又不可能永远陪我,终有一天,我还是要一个人走。邢程僵住了,不再动弹。画尘心里轻笑,他不是以为她在向他要承诺吧?他给不起的。厦门之行,是他的奢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呆两天,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他好可怜,而她不能成全他。喜欢就是喜欢,来不得半点迁就、勉强。她的美好与不足,要全部留给珍爱她的人。
离起飞还有一小时,画尘在机场里买了一套厦门风光的明信片,买了两份厦门特产。机场里可以无线上网,她用手机百度了下“夫子”的含义。
夫子的含义很广,一共有六种:1,古时对男子的尊称;2,旧时称呼学者或有文化的老师;3,称呼读书而思想陈腐的人(含讥讽意);4,孔门的学生对孔子的称呼;5,饱学之士;6,旧时称自己的丈夫。
画尘笑,傻傻的,一颗心柔成了绸。
到达滨江是晚上九点,画尘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头发蓬成一团。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何熠风,打了车直奔憩园。
何熠风的公寓里没有灯,又在加班了!画尘撇撇嘴,拾级上楼,开门进屋。一如既往的整洁。画尘从冰箱里找出一个苹果,又吃了点面包,感觉头发里都是汽油味。她朝外面看看,应该可以在他回来前来得及冲个战斗澡。
头发洗好的时候,听到关门的声音。画尘的脚趾不由地蜷曲着,心“咚咚”直跳,抓着花洒的手都颤抖了。匆忙关上水,胡乱擦了下身子,穿上何熠风的家居服,深吸了好几口气。拉开门前,她用力咳了几声。
“你屋子里有女人?”是个女声,说英文,美式腔调。
画尘愕然地瞪大眼睛。
“阮画尘,是你吗?”平静无波的问话,差不多是肯定。
“嗯!”画尘突然失去了出去的勇气,她死死抓住门把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一点点地变冷。
门,还是拉开了。客厅里站着两个人,何熠风和一个头发染成酒红色的高挑女子,她有着性感的唇,鼻梁秀挺,眼线细长,还有一双美丽的长腿。
女子打量着画尘,眼神顷刻充满了不自觉的敌意,画尘根本无法招架。“熠风,你不说点什么?”女子说道。
何熠风扶了下眼镜。“杰妮,可以请你先在外面呆一会么?”
“当然!”女子耸耸肩,开门出去了,还体贴地把门锁上。
游乐场有一个项目叫飞天梭,一根直立的柱子,像座高塔,直插云端,四周环抱着一圈椅子,在0·6秒内,椅子可以升到八十米,非常的刺激,惨叫声一片。有人形容,玩一次死一次。画尘都是在下面站着,仰头看看。以后,应该也不会问津。她已经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像灵魂摔得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她感谢何熠风的沉默,不然,她该怎么解释。厚颜无耻?道德沦落?果真人是不能贪心、不能好奇,还是不要随便跨过边界,会死在枪林弹雨中的。
高二春学期期末考完最后一门,两人一块去影城看电影。影城在商场的顶楼,进电梯时,不知怎么会有只狗和他们一块进去。她从小就怕狗,说不出来的恐惧。狗狗们又像爱欺负她,看到她就扑上来。她跳起,死命地抱着他的脖颈,两腿圈在他的腰间。他一把把她推下地,她成功地被狗狗吓晕。醒来后,是在商场一楼的过道里,很凉爽。他的脸铁青铁青,离她有三臂的距离,视她如瘟疫般,正眼都不看她。
那一刻,她明白,他是真的真的不喜欢她,一切的好,都是他神圣的责任感,她不能再做梦了。
是的,不能再做梦。他从没有字正腔圆地说过他爱她。只要她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自然地会担心,会去照顾,会呵护······这些统统不是爱?
“对不起,”她用残存的意识艰难地说道,“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我该先打个电话来的。给我两分钟,我换好衣服就走。”
脱下的衣服皱巴巴地扔在洗衣篮中,上面还碰到了水。不管的,一件件地重新穿上。
“阮画尘,你落下东西了。”何熠风叫住仓惶逃窜的画尘,把沙发上的两袋厦门特产拿给她。
“不好意思,我忘了。”画尘的笑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