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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虎子瞪大了小眼睛,掏出小盒子,“我有阿黑,阿黑只听我的,我叫阿黑去咬她。”雪狼仰天哈哈一笑,微一动手,虎子手里的盒子已在他的手上,“若是高手到来,你根本没有机会。”然后眼前又一花,那个小盒又回到了虎子的手上。虎子红着小脸梗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讷讷道:“那雪狼叔叔,这个紫眼睛的女人怎么办?带都带回来了。”雪狼灰色的冷眼看了我半天,淡淡道:“虎子,转过身去。”我的心紧了起来。等虎子明白过来的时候,雪狼已经向我的天灵盖击来。众人大声惊叫:“虎子,你媳妇要被雪狼哥杀了。”虎子一下蹿过来抱着我打了一个滚,躲过了雪狼致命的一击。我骇然望着我原来所处的地方那一个大坑,显见此人武功修为之高,定然是一个隐匿的江湖好手。虎子对着雪狼结结巴巴道:“雪狼叔叔,她、她是个女人。阿爹……说过人命关天,我们还是审一审吧,万一错杀好人了呢?”雪狼冷冷道:“虎子,你果然是你阿爹的种,英雄难过美人关。”“若非你阿娘,你阿爹又怎会放下这大好前程,放弃去建一番名垂千古的功业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反倒躲在此处苟且?”雪狼那冷眼中似是无限惆怅,万分懊恼,转而又杀意毕现地看着我们,“女人又怎样,须知这女人的心肠便是魔鬼的果实,而女人的眼泪便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药。”我一定以及肯定,此人年轻时一定受过某位厉害女人对其在身体以及心灵上的重创。
虎子听得有点晕头转向,懵懂地甩甩头,只是瘪着嘴道:“雪狼叔别老说俺听不懂的话,这个女人还是等阿爹来亲自审吧。”他又气鼓鼓地补上一句,“还有别再说阿娘的坏话了,俺不爱听。”众人听了大笑不止。
雪狼眯着眼正要开口,忽地平地又一大帮子人硬挤了进来,全是女人与孩童。走在前头的是个牵着一个小女孩的老妇,那个小女孩也就二三岁光景,粉嫩的小脸上两只黑圆黑圆的眼珠子乌溜溜地看过来,额头一点平安胭脂,黄毛扎着两只高高的冲天辫,甚是漂亮可爱。
众人又大叫:“红翠干娘来了。”那铁匠东子对雪狼摇头笑道:“雪狼,看来你今日无论如何也杀不了这紫眼女人了。”那小女孩看见了虎子,一下子挣开了老妇的手,蹒跚地跑过来,甜甜叫着:“虎子、虎子。”眼看就要摔倒,虎子赶紧接下抱了起来,瞪眼道:“小兔不听话,才刚学会走路,跑得那么快要是摔了怎么办?还有要叫我大哥,大哥知道不?”小女孩还是咯咯笑着,奶声奶气道:“虎子回来了,小兔想虎子。”然后猛揪虎子零乱披在肩上的发。虎子痛得叫出声:“姨奶奶,您看小兔呀,我的头发快给她拔光了,好痛。”那个老妇前来,抱下小女孩,然后上前猛地狠狠打了两下虎子的小屁股,使劲揪住虎子的耳朵喝道:“你个杀千刀的小冤家,连个招呼都不打地走了一个多月,还敢喊痛?”小女孩牵着老妇的衣角,着急地大声嚷着:“别打虎子、别打虎子。”“你妹妹都好几天没吃那莲藕羹了,说是要留着等你回来吃。奶奶想得你晚上都睡不好。”我注意到那老妇的十指修长,保养得甚好,发式和衣着竟十分新颖,不似乡村老妇,那行止倒有几分风拂柳的优美感觉。那张风姿犹存的脸上敷满白粉,因为生着气,大声说话牵动面部,便有一些粉抖落到虎子的发上,虎子不由打了个喷嚏。
她放了虎子,可那描绘精致的眼圈却红了,她抽出一方上好的丝帛,迎风大幅度地一挥,婀娜地轻拭泪珠,活像在戏台上唱戏一般,“这么小就让奶奶难受,将来长大也是个负心的臭男人。”虎子的小黑脸涨得黑里带红,红中带黑,怯懦着,“奶奶别哭了,虎子会对您好一辈子的。”“干娘别哭了,”众人努力忍着笑,唏嘘道,“虎子这不回来了吗?妆花了成熊眼睛就不好看啦。”没想到那位干娘还真的收了涕泣,只是扭捏地抱着虎子又骂了半天小冤家。
“可怜见儿的,什么人那么毒的心肠把这么好的一张脸给毁了。”那个红翠奶奶走过来,抬起我的头来左看右看,叹了口气问道:“闺女,叫什么名啊?”我望向红翠奶奶的眼,只见一汪深邃,不可见底,我便平静答道:“我叫金木,绝非坏人,还望这位夫人出手相救。”“干娘,我看这个紫眼睛的女人不简单,”雪狼冷冷道,“若是寻常的妇道人家,家人遭劫,安能如此镇定,毫无惊慌之态?而且紫瞳之人,便是西域也少有之,故而此女断非常人。您再看她的伤口。”雪狼撕开我肩上的衣服。我忍住疼痛竭力甩开他的手。他冷哼一声,“那凶手所使兵器乃是如纸片一般极薄的软剑,就连东离山的土匪都不会使这种软剑,那凶手定然是一个职业杀手,故而出剑又狠又准。”他再一次扣紧我肩上的伤,立时血流如注,我痛叫出声,他却厉声咆哮道:“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用余光一扫周围,瞄到黑压压的女人堆,便忍痛道:“不瞒诸位,我相公是个三心二意的主儿,名义上为我请了一个女保镖,其实暗地里同她搞七捻三,后来遇到潘正越的士兵,我为保贞洁,跳进仙女湖险滩,躲过了乱军。眼看爬上了岸,见到了那个女保镖,她便乘我相公赶来前暗中害我,我便落到了湖里,然后顺水流落至此,得遇虎爷。各位好汉、奶奶,我没有办法回我相公那里去,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同那女保镖勾结了。我就怕他等我回去,杀了我好扶正她。”众人听得一愣一愣,许多女人的眼中显然出现了同情的泪光。
有一个女人恨恨道:“伤人命的狐媚子。”连男人也睁大了眼睛,“你家男人真没用啊。”“虎子,战场上哪有男女之分?我等当年也是刀尖上舔血过来的,如今安稳日子过久了,便疏于戒备了吗?”雪狼环视四周,众人立时噤若寒蝉,目光中一片肃然,“东子,你还记得吗?我们随大哥遁入这桃花源时,大哥便预言,这祸乱天下的战火终会燃到这里。若是如此女所言,潘毛子打进汝州,这骤来的外人,正是应了星象所言,这近八年的休养生息将尽,离出谷之日亦不远矣。”我大惊,看来这帮子人以前绝非什么普通老百姓哪。随即满脑门的菊花香渗进肺腑,猛然想起兰生提到菊花镇,刹那间我的心头豁然开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兰生所谓的菊花镇并非是指这汝州城里一个叫菊花的镇,而是在九宫八卦阵中圭位的示路。如果当年有人用碧玉梅花镇做记号称作“梅花镇”,那么这里满野的菊花便是“菊花镇”,如同当年宋明磊用信手拈来干菊花作“镇”,这便是兰生所谓的“菊花镇”。
这就是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所谓的菊花镇。那是因为根本没有叫菊花的小镇,只有这个隐蔽的神奇山谷。
可是我却阴差阳错地真的寻到了“菊花镇”。我望了望谷中一小片狭窄的天空,暗忖:这兰生是如何知道这个“菊花镇”的?以他的修为,实在不像是幽冥教一个普通的暗人。他究竟想引我去见谁?这个神谷又同我的过去和未来有着怎样的缘法?
雪狼的三角眼瞟向虎子,厉声喝道:“手无缚鸡之力?哼!你们看她的左手指骨发达,小臂有力,定是个擅射之人。”“这位好汉,我家相公发迹以前我一直以种地洗衣为生来养活我们全家。”这也是实话啊。
我肃然道:“你们若要杀我,就快下手。不过潘正越大军来袭,小女子还请各位早做打算,是降是躲,早做打算,不要像我家人一般枉死。”众人一凛。
东子冷冷笑道:“潘毛子当年就曾经在下朝之时对大哥说过,若是我等有幸从战场上活了下来,早晚要让我等死在他的手上。大哥当时淡然笑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大将军可要保命活到那日才好对付我等。只是,大哥最恨滥杀无辜,”东子拍拍雪狼的手,乘势让他放松了扭我的手,“这个妇人的确不像一般人,但若是奸细又有些牵强。雪狼你想想,光这双眼睛就够招人嫌的,如何做个遁地的奸细?”“雪狼哥,给东子哥留着做续弦吧。”人群里有人起哄。
那东子咧开一丝笑,露出满口尖牙,似恶狼之口,看上去甚是凶悍恐怖,只听他阴森森笑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俺可消受不起。况且她看上去的确是个擅射之人,兄弟们过了这几年消停日子,都没有把武艺放下,今日回去便要把自己的家伙请出山来磨利喽,早做打算。”“苍天有眼,助我燕子军在乱世终结之前重出江湖,”雪狼亦兴奋地大笑出声,“与潘毛子一决雌雄,亦可教训一下那忘恩负义的原氏中人,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终是来了。”众人立时欢呼出声,眼中流露出一股奇异的兴奋神色。
燕子军!
我的头开始晕了起来:北落危燕!当年民间便有如是传言:东北虎,西北燕,是指雄霸东北的潘正越所率潘军,还有于飞燕所率镇守玉门关的燕子军,乃是东庭一东一西两大精兵。如今乱世当道,所谓北落危燕,北落师门是指潘正越,而普天之下,能对付潘正越的只有危月燕——燕子军首领。
我怎么这么傻,兰生所指那潜伏多年的惊世猛将,正是我结义大哥——燕子军首领——于飞燕,放眼天下,真正有能力亦真心愿意护送我回原家的,亦只有当年破军星之称的于飞燕哪!那这个虎子是大哥的孩子喽,那么我的大嫂又是谁?惊喜交加中,依稀听到有人嘻嘻笑道:“行啦!雪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神谷好,就算要出谷了,可咱们日子得照过。我家里缺个人手,就她了。反正在神谷里,我们一大帮子人看着她,她又能怎么样?”那人的声音轻轻松松地,便把即将出征的紧张局面扫了个光,她正是那个叫红翠的老妇,众人也附和着她。“干娘、东子,还有诸位可想好了,如若松绑,必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想好了,再打仗吧,也得要人做家事,”老太太使劲点着头,摸着小兔和虎子,“你大哥两口子出去办事儿到现在都没有回,我要找个人做家务。再说虎子他娘就要生了,也做不动家事,家里就指着她做粗活了。”那个雪狼噎在那里,瞪了半天眼睛,一甩手放开了我,愤然道:“罢了,随您老吧。”说罢便一阵风似的转身消失在眼前。还是那个脸上涂满了白粉的老妇人扶我起来,递上半瓢水。我抢过来做驴马饮状。
周围的人又多了一圈,看着我都像是在看动物园里新来的动物。不知何时一群小孩依次跑到虎子那里,叫着“虎子哥”回来啦,个个都用崇拜的眼神仰望着虎子。
虎子昂着头,享受着被敬仰的感觉,直到他的小兔子妹妹因为被他忽视太久而哇哇大哭,他这才回过神来抱着她离开人群。“奶奶,这里风大,咱们快抱妹妹回去啦。”小老虎亲亲小兔子的脸,细细哄着,“小兔子不哭,虎子哥哥给你带野山地回来啦。”我暗叹一声,这黑小子还真是个好哥哥,真像我那黑大哥。
记得我和锦绣刚到紫栖山庄时就被迫分开了,再见面时已是一个月后。那时还是大哥二哥送她过来的。碧莹躺在床上只剩下半条命,锦绣一开始怎么也不肯看我,我哄了她半天也不理我。我有些生气,便强捧着她的小脸,却悚然发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紫琉璃的眼中流出,我那时还以为她还在怪我没本事去紫园同她会合,压根没有想过她的遭遇生不如死,于是当时的我只是心疼得像猫抓似的陪着她一起哭。
大哥和二哥都长高了一圈,身上都穿着崭新的子弟兵服,脚上也套上了上好的练武鞋,二哥比以往更俊美,也更沉默寡言,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看着气若游丝的碧莹,天狼星一般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只有大哥还是笑得那样明朗,却掩不住脸上和手上的瘀伤。我从周大娘那里知道,东营那个冷酷势利的连教头天天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婊子养的蛮货。他便带着脸上身上的这些反抗的伤痕艰难地生活着,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向我们诉过一声苦。
我们几个好像还未学会爬出窝棚的小狗,就被人从母亲身边强行带走,然后那满腔的生活热情和渴望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劣天气,风刀霜剑,雷击暴雨,地动山摇。在血淋淋的现实折磨之下,眼神中只剩下挣扎着活下来的那种无限的疲惫和麻木。
“妹妹们都别哭了。”他那时忽然对我们大笑出声,打破了屋里沉闷的哀伤气氛。我们都看向他,他的左颊明明还有大大的青紫,连带那铜铃大的眼睛亦有些红肿,只听他坚定地说着:“俺和老二的月钱发了,只要有俺和老二在这世上一日,包管咱们小五义定有那出头的一天。俺就不信,俺于飞燕的妹妹们就不能过上好日子。”十三岁的少年站在勉强可以称之为屋子的草棚中,用那夹杂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大舌头铿锵而语,却令我们的心重新唤起了信心和勇气。
锦绣抬起带泪的小脸,涣散的目光聚焦起来,对我用力点着头,坚定道:“锦绣没有忘记,要永远同木槿在一起。锦绣发誓,总有一天要紫园所有的人听到小五义的名字就害怕。”这时碧莹醒了过来,听了我们的话,流出了眼泪,也慢慢伸出手来。我们五个人十只手紧紧地交叠在一起,发誓将来一定要在这富贵得冒了烟的紫栖山庄里出人头地。
我被带回虎子的家中。那个老妇被称作红翠干娘,她安排我睡在柴房里。我透过柴房的窗棂看到,三个小孩在院子里站着,看到虎子便冲了过来,都比虎子矮一个头。两个黑脸的是男孩,长得也是虎头虎脑,另一个扎一条细辫子,白净的脸,水灵灵的眼,同样闪着崇拜的光,围着虎子大叫:“大哥回来啦。”虎子怀中的小兔,忽然生气地揪着左边的男孩的发,“豹子坏,打我,虎子打还他。”虎子就沉下了小脸,“豹子,你怎么打小妹妹?你忘了阿爹说的,男人不能打女人。阿娘也说了哥哥一定要护着小妹妹吗?”那个叫豹子的小孩便噘起小嘴,不乐意道:“谁叫她老让我抱来着,我不抱她就哭。再说她现在都会说话了,阿娘又要生了,兔子不是最小的啦。”“那也是你妹妹,”虎子严肃道,“家人要像家人的样,知道不?”虎子看那个女孩捂着嘴偷着乐,便转身又道:“小雀,你是姐姐,要保护妹妹才是,小狼你排行老三,那么喜欢读书,怎么也不跟书上好好学学爱护妹子,你们两个做姐姐哥哥的,怎么任由豹子欺侮妹子呢?”那叫小雀和小狼的便低头闷声不响了。小虎、小豹、小狼、小雀、小兔,我忍不住嘴角上扬,好可爱的一群小“动物”啊。
我暗中又一算,看来我大哥大嫂不但感情很好,对孩子也教导有方。虎子小小年纪,把几个弟妹教训了一顿,那些弟妹俨然把他当作家里的头,也不吭声,任他像小大人似的训着。
过了一会儿虎子把小兔放下,从小包袱里取出几串野果,分给众兄妹,“哪,刚摘的蛇果和桑葚,可好吃啦,我给你们留的。”三个小孩欢天喜地地抢过山果分着。虎子又掏出一小堆野果送到小兔嘴边,甜甜笑道:“小兔吃野山地吧,虎子最疼小兔了。”我很快适应了我在神谷短暂的保姆生涯。虽是各种各样的粗活,好在我少时也做过苦工,于我而言也并非难事。一开始谷中的人们很惧怕我的紫眼睛,亦担心我是奸细,不敢亦不屑同我攀谈,唯有那个红翠干娘同我聊聊天什么的。我也不敢多问,怕他们以为我真是奸细,净打听些事。后来慢慢同几个小孩子熟了,没有打听到大哥和兰生的消息,却等来了潘正越的右参军攻打东离山和南阳山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