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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拉都伊却对着阿米尔绽出一丝天真的笑意,“我已经怀上了陛下的孩子,哥哥,我……吃了树母神的神果,我一定会生下男孩的。”她微喘着,脸色微微泛红,想是回光返照,兴奋道:“到时,火拔家的人就不能再欺侮我们葛洛罗家了。陛下说我很美,我和陛下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哥哥,连大妃娘娘都嫉妒了,所以她要派香侍官把我推到黑池子里,让魔鬼吃我。可是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只要一想到陛下,我就很幸福,一点也不怕。”
“好,我的拉都伊妹妹是最勇敢的。”阿米尔颤声对她说着。
拉都伊满面幸福的笑容,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口中连连吐着血,似乎还想再对阿米尔说些什么,然而她那宝石般的蓝眼睛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说实话,我对于拉都伊兄妹并没有强烈的好感,如同他们不喜欢我一样,然后那少女情怀和一个做母亲的心情,我焉能不懂,而造成她的悲剧的却是八年未见的碧莹。
八年,这八年发生了什么?看来我所认识的碧莹也死了,被这后宫、这没有硝烟的战场杀死了。八年的离乱造就了一个君莫问大老板,而八年的后宫生活,后妃身后所代表的各个政治派别之间的残酷斗争,锤炼出一个更为冷酷的热伊汗古丽大妃。
阿米尔紧抱着拉都伊,满眼震惊伤痛,泪如泉涌间,一头扎到妹妹的怀中。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双肩剧烈地抽动。我和齐放在旁边暗中叹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这对可怜的兄妹身边。
过了一会儿,阿米尔抱起拉都伊的尸首,满脸凄惨,沉声道:“跟我来。”
我们跟在阿米尔身后,看来他对地宫很熟悉。我们暗中记下了他所走的路线,出了那个宫殿,混着原油的地下河又开始变细,回到溪流状态,缓缓跟着我们。
几个转弯后,又来到一个三岔口,阿米尔用脚踢开一处机关,出现一层阶梯,我们走了上去,一打开顶门,我们竟是在那个禁宫里。果然这里是暗道的一个出口,我思忖着,看来那天,撒鲁尔正是从这个暗门回去了,这个地宫究竟有多少出口?
回头看向金玫瑰园的方向,心中又不禁诧异,我们走了这么远?
夜雾迷蒙中,他转过身来,对着我们用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道:“木姑娘,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拉都伊最后一面。”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他叫我木姑娘了。
“作为报答,这块令牌,你拿着。”他扔给我一块铁牌,“突厥将有大变,木姑娘还是同你的长随快快离开这里吧。”
我接过令牌,“是你引我和小放入秘道的吗?”
他摇摇头,“香芹半夜提出拉都伊,前往禁宫,我便心知不好。但有人行刺陛下,我根本不及救护,许是地动无意间打开了秘道,又许是有人想要你们俩遭遇和拉都伊同样的命运,你们才会到无忧城来的吧。”
“这个地宫叫无忧城?”我心中一动,依稀记得非珏曾在梦中警告过我不要去无忧城。
阿米尔慢慢点了点头,忍气吞声道:“我本想带拉都伊远走高飞,不想还是逃不开血雨腥风,木姑娘,多保重吧。”
阿米尔虎目垂泪,抱紧怀中的拉都伊,背身而去。
这是自我认识阿米尔以来,他第一次对我如此客气,我一时感慨,看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轻喊:“阿米尔,你也多保重。”
他回过头来,黑暗笼罩着他和他怀中可怜的女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欲言又止,却终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齐放拿走了我的令牌,让我先回去,以免打草惊蛇,他会想办法安排暗人,接我和卓朗朵姆出去。
我回到房中,那个假人还在,七夕开心地跑过来舔着我的手,我暗舒一口气,刚要躺下,枕心里好像又有东西,疑惑地伸手一掏,却见是一株红紫相间的西番莲。
我的手一颤,那朵西番莲飘然落到地上,诡异地仰望着我,盛开的花瓣仿佛是对我咧开了一抹惊悚的笑容。
我一夜噩梦,第二日在鸟鸣声中惊醒。
阿黑娜进来伺候我梳妆,看着梳妆镜里顶着两只肿眼睛的我说道:“夫人,昨夜有人行刺可汗,乘机把那个偷吃树母神果实的拉都伊给带走了。”
“你如何知道拉都伊跟刺客走了?”
“宫中侍官这么说的。昨夜审讯拉都伊时发现她已经怀了孩子,有侍官看到那个刺客的余党把她带走了。”
突厥皇宫防守了得,如何让一个刺客进来带走个活生生的人?这种谎言也只是遮掩残害拉都伊的事实。
我想起昨夜那支西番莲,心想,看来那个引我和齐放入地道的人已经知道我们活着并接了头,这是在对我的一种警告,警告我不能轻举妄动,他在暗中看着我们。
阿黑娜想帮我梳个髻子,我心情烦躁,不想老坐在镜子前,就对她说:“不用怎么梳了,帮我编个辫子就成了。”
没想到阿黑娜却点头赞道:“夫人说得对,汉人有一句话,清水出芙蓉。宫里的女人一心浓妆艳抹取悦可汗,却不知刚刚盛开的带露鲜花才最是惹人喜爱。”
我正木然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编着我的头发,有侍女进来禀报说大妃娘娘请我前往玉濉殿喝“葡你酒”。
我一听“葡你酒”就是一个哆嗦。
“最近大妃娘娘心情不是很好,”阿黑娜有点紧张,“拉都伊又刚刚失踪,这不是个吉利的兆头,夫人还是先称病不要去了吧。”
昨夜拉都伊临死前苍白的脸在我的脑海闪了一闪。
“有些东西总要面对。”我自嘲地对着镜中的我一笑,又对阿黑娜道:“你送我去吧。听说大妃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指不定我们相交甚欢呢?”
阿黑娜拗不过我,帮我换了件石榴色纱裙,插上撒鲁尔赏下的镶水晶金步摇,戴着黄玛瑙玉镯,送我去玉濉殿。
玉濉殿的燕子楼是撒鲁尔破例为大妃娘娘赏月建造的,除了撒鲁尔神思宫中的观星殿,燕子楼便是整个弓月宫里最高的建筑,甚至超过了女太皇的流凤台。据说太皇陛下大为不满,为此同撒鲁尔大吵了一架。
这一日正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进入金玫瑰园,远见碧水逶迤的中央,耸立着一座精美绝伦的殿宇,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琼门玉户,恍然神苑仙家。穿过九曲桥来到近前,我微一抬头,远远地看到燕子楼上的一个倩影扶着回廊看我,过了一个檐下,我再抬头时,廊上佳人已无踪影。
来到内殿,目所能及之处皆金窗玉栏,富丽堂皇,奇珍异宝的光辉中透着无与伦比的贵气,皆彰显着这里的女主人在可汗心中拥有无比崇高的地位。
珠帘绣幕的墙上高悬着一幅百鸟朝凤图,那图中的吉鸟凤凰没有像传说中那样栖在梧桐树上,而是傲然蹲在一株娇艳的玫瑰花枝上,回首傲视人间。
我认得那是她的绣迹,一针一线,粉瓣丝绣,灵动思巧,花若盛开,凤犹翩翩。
那年腊月,宋明磊练武时冬衣袖口钩了个口子,拿来请在床上的她给缝补缝补。
那夜外面大雪翻飞,德馨居里燃着劣质的灰炭,也没有足够的灯油点灯,我最怕她累着,便死活不让她晚上缝,硬逼着她睡觉。可是半夜醒来,却发现一灯如豆,她早已偷偷爬起来,认认真真地缝着那件粗布冬衣,在袖口那里绣了一朵精致的玫瑰,比《红楼梦》里的晴雯还晴雯,累了一整夜后,便发了高烧。我心疼地骂了她半天,可是她却幸福地看着那冬衣,痴痴道:“二哥穿上一定好看。”
于是,第二天我踏着厚厚的大雪,给宋明磊送去那件冬衣,特别给他看那朵玫瑰,却发现他并没有如碧莹满心希望的那样开心,甚至没有穿在身上。我气着问他为什么不穿,他淡淡说袖口的花纹太女气,穿出去让人以为是断袖,然后他硬塞给我让我给碧莹拿去改改,我愤愤地夺了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又想,碧莹看了,气伤心是小事,主要是怕这个丫头肯定还会顶着高烧再给宋明磊半夜挑灯夜绣,反正任何事只要同宋明磊沾上边的,这丫头就会犯疯魔,还不如我自个儿改改吧。于是我躲到于飞燕的东营,当着于飞燕和锦绣的面把个没有良心的宋明磊怒骂了半天。
那时的锦绣还笑我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纯属吃力不讨好,于飞燕只是老好人地给我递上茶水,坐在旁边看我一个人发飙,不敢插嘴。后来我便在那里把玫瑰花改成了一只SNOOPY DOG,心中暗骂宋明磊还不如SNOOPY DOG呢,纯一个狼心狗肺。于飞燕看了却爱不释手,连说要问老二把这件冬衣给换过来,锦绣也说这个花样特别,我的心情才好一些,然后又给宋明磊送去。
颀长的青衣少年还是在分手的那片雪地里等我,云淡风轻地望向我,好像知道我会如他所料,改完乖乖送来。我冷着脸往他怀里一塞,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碧莹虽替你改了,心里可生气了,所以从此以后你可不准在她面前穿上这件冬衣。”
宋明磊那时凝视着那SNOOPY DOG半天,我自然心虚地在雪地里不停蹦来蹦去地取暖,搓着双手。
半晌他却绽出一丝暖暖的笑意,把自己的围脖脱下来,轻柔地缠在我的脖子上,一边帮我搓暖我的双手,不停地替我呵着热气,清澈的双瞳晶晶亮,“你且放心,我一定好好藏着……谁也不给。”
当时的我有点发毛地想,这小子怎么搞得跟海誓山盟似的,又气他这样不珍惜碧莹的心血,只是冷哼一声,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傲然一甩大辫子,仰头就走。走了很远,我又忍不住悄悄回头,却见皑皑大雪中的少年,头上身上沾满了落下的白雪,冻得脸都青了,却还是维持着老样子,双手捧着那件冬衣远远地含笑看我。
宋明磊再没有穿那件冬衣,只是挂着件老羊皮坎肩,冻得鼻子通红也面不改色。
碧莹每次都心疼地问那么冷的冬天,为什么不穿上她为他缝补的冬衣,我自然心虚得很,没敢看宋明磊,只听他淡淡浅笑,“最近武功小进,只当练耐力,不穿也无妨。”
碧莹眼泪汪汪,好像受冻的人是她。后来我也悔了,心想还是去找宋明磊说几句软话,让他穿上吧,别这样受罪了,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身上却多了一件原非烟相赠的雪狐冬袄。无论他走到哪里,总能看到人们向他投来或艳羡或嫉恨的目光,然后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机会越来越少,碧莹的目光也越来越黯淡。
明晃晃的宝石珠帘微微晃动,清脆得好似一曲天籁,珠帘后那倩影悄然而至,我惊回身,碧莹描绘精致的脸庞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我缓缓地下跪,要给她行礼,她紧走几步过来,扶起了我,让我有点惊讶,“木槿,你快起来。”她的眼角有泪流出,颤声对我说道:“木槿,我是碧莹啊。”
我狐疑地看着她,轻轻笑了,“民女君莫问见过大妃娘娘。”仍是慢慢跪了下去。
西洋摆钟当当地响个不停。此时是上午十点,我淡淡地看着地面,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拉都伊死时说的话。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离我远一些坐定,“夫人请起。”
我中规中矩地站了起来。
她让我在她身边坐下,拉着我的手。
我看着她身后的香芹。
“你被我昨天吓着了吧。”她低低说道,“香芹,你先下去。”
香芹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看碧莹的脸色,终是黯淡了目光,低头诺了声,走了出去。
屋中只剩我们俩了,钟摆答答地响个不停,我的手被她抓着有点出汗了,微微想抽出来,她才慢慢地放了手,但也不说话,只是一径看我,而我却只是看了眼那幅百鸟朝凤图,垂目问道:“不知大妃娘娘召民女前来,有何吩咐?”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她低低问道。
我抬眼看她,她眼角的眼线精致斜飞,顾盼生姿。我涩涩地笑着,“多谢大妃挂念,莫问这几年过得很好。”我指着那幅图说道:“这幅织品是大妃娘娘绣的吧,那丝缎是民女上次送给陛下的样品。民女记得陛下说有一个爱妻最爱刺绣,想来是说娘娘。”
她美丽的脸红了,空气也有些局促。
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道:“听说你有了一个女儿,今年八岁了吧。”
提起夕颜,我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点了一下头,“夕颜是个调皮鬼,带她可烦着哪。”我长叹一声,心想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我想她想得心都疼了。
“我的儿子木尹今年七岁,是大突厥的太子了。”碧莹接着说道,似乎对孩子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再逼着我认亲,她微微笑了,“女儿阿纷五岁,很害羞,不像木尹,整一个小淘气,跟她的父亲一模一样。”
她的面上满是为人母的骄傲。我看了看她高隆起的小腹,想着昨夜有一个母亲死在那无忧城的怪兽嘴中,微笑道:“几个月了?”
她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有些伤感地说道:“快八个月了吧。”
她描绘精致的眼中慢慢蓄满泪水,我一怔,她忽地伸出青葱玉手,抓住了我的手贴到肚上,哽咽道:“木槿,你恨我吧?”
我的眼睛也湿了起来,仍是勉强笑道:“大妃娘娘说的,莫问不懂,一点也不明白。”我淡淡道:“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结义三姐死在戈壁沙漠。”
她泪眼蒙眬地看着我。
我笑笑,“好在她活了下来,我的朋友也活了下来。”我看着她有些迷离的眼,笑道:“这样多好,他们俩活了下来,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碧莹却忽然哭了出来,“你不要这样说,你其实心里是恨我的吧。你要骂就骂我吧,我心里一直很内疚,你暴尸荒野,而我却享尽荣华,抢了你最爱的可汗。”
“大妃娘娘。”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很想同她拥抱,还像小时候那样,大声骂她几句“傻瓜”,然后两个人抱起来流一缸子眼泪,可是昨夜的噩梦,还有树母神下她的眼泪……
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以前的碧莹虽然心高气傲,却不爱在人前哭,哪怕在我面前,受了委屈也总是捂着被子偷偷落泪,老被我给硬揪出来,怕把她给闷坏了,心疼地劝个半天。可是现在的她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人前流泪。
那种流泪不再是病美人似的那种青黄不接的孱弱,而是让骚人墨客们为之吟咏于世的一种美,称之为梨花带雨,在现代我们称之为一种伪装,如同鳄鱼的眼泪。
也许这个乱世、这个后宫,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要改变,如同我变成了更荒谬的君莫问。
这时一个嫩嫩软软的声音传来:“阿娜,阿纷想去找哥哥玩。”
我们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咬着指头站在门口。香芹和几个侍女恭恭敬敬地站在她后面。
小女孩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手里抱着一个略显破旧的布娃娃,那布娃娃的脑袋后面挂着一个大辫子,正是非珏送我的花姑子。
我的目光停在那个花姑子身上,心上不停地发疼。
碧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轻轻一招手,小女孩就蹬蹬蹬地跑过来扑进碧莹的怀抱,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亲了她一口,碧莹温柔地看着她笑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夕颜还有希望小学的学生们,心里蓦地一酸。
碧莹把小女孩转过来,“来,叫四姨妈。”
小女孩把小小的指头放在嘴里咬着,两只酒红的大眼睛扑闪闪地看着我,红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碧莹在旁边不停地轻声哄着,阿纷的脸越来越红,最后把小脑袋躲进碧莹的怀里,时不时地又伸出来,偷偷看我,把我和碧莹都逗乐了。
“什么事如此好笑啊?”
一个低哑性感的声音传来,我们还未回头,阿纷快乐地挣扎着小身子,用细软的声音叫着:“阿塔。”
阿纷挣脱了碧莹,摇摇晃晃地跑到一个健壮的身影下,满面欢乐地抱住撒鲁尔的小腿,仰头嗲嗲地叫着:“阿塔、阿塔。”
撒鲁尔的身后跟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锦衣长袍,发辫细结,酒瞳似火,一边同碧莹行着礼,唤着阿娜吉祥,一边却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我,乃是突厥太子木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