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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原非白没有再来找我,听说他这几日在张之严府上流连忘返,洛玉华也频频抛头露面地接待。而我则是闭门谢客,就算不得不出去,定然深夜回府,尽量不要惊动隔壁的原非白。
大太阳底下,我眯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仆人在断墙处砌起一道新的高墙,然后一头扎在账本里。
这一日正同孟寅清点货物,忽然沿歌来报踏雪公子差素辉前来送信,说是想请君老板过府一叙。
我想了想,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踏雪公子在江南是何等的大事,我君莫问这几天称病不出席,已经有很多飞短流长了,也罢,有些东西总是要面对的。
我便欣然点头道:“好,那请这位小哥回复白三爷,莫问三天后定然到访。”
素辉应了声是,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对他一笑,出声唤道:“送客。”
他张口欲言,却终是闭上了口,面色沉沉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三日后,我带着四大随从,准时出了君府的正门。不用打车,不用坐轿,更不用骑马,一个左拐,前行三百米左右,再一个右拐便到了原府。
素辉和韦虎还有吴如涂早已衣装整齐地站在门口。
原非白亲自迎在门口,墨发乌髻上只戴了顶寻常银纱冠,插着一根镶金补的白玉簪,一身神清气爽。看到我来,绝代玉容展颜一笑,我那颗女人的心脏,差点没有跳出来。
我挂上职业笑容,抱拳微躬身,“莫问见过原三公子。”
原非白含笑向我走来,素手轻扶,轻声道:“君老板来得真准时。”
嘿,咱俩是近得不能再近的邻居,能不准时吗?
其实为了不早飞过来,我都在夕颜那里磨蹭半天了。
“三公子赏宴,莫敢不从啊。”我笑得灿烂。
他笑道:“我只比君老板长三岁罢了,不如以名相称,就叫我非白如何,莫问?”说罢,他一派自然而亲热地拉着我向园内走去。
我一时如电流穿过全身,心神恍惚间,竟然忘了挣脱,等我醒来时,原非白依然平静无波,潋滟的凤目却向我瞟来。我赶紧慢慢挣开他的手,将目光移向满园翠绿。
江南园林向来以叠石理山、布局精妙冠绝天下,尤以这钱园为胜,奇石玲珑多姿,或植于花草中庭,或立于碧波泉潭,水石相映间,花木布局错落有致。其建筑风格更是出奇制胜,亭榭廊槛,宛转其间,一反拘泥,轩豁相套,举步间,景中藏景,往往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当初那钱老板颇引以为傲,每至佳节必邀以张之严为首的权贵名流等到钱园吟诗看戏玩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生意场上的死对头——我君莫问。而张之严本人也对钱园赞叹不已,就在永业六年将在建康的太守府后花园以钱园为蓝本大兴土木翻新一遍,更名“浏园”,也是日后小庭朝“仁智宫”的原型,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当时的我不由赞道:“这钱园真可谓江南园林之冠也。”
原非白眉目含笑,神情轻松愉悦。
我暗想,也许原非白如此想同我一叙,无非是挂念这几年我过得好不好吧,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许是同我一个心思,想同昨天告个别吧。
我努力将他看作一个老朋友,便不再吝惜自己的笑容,渐渐放松了自己,同他自然地攀谈了起来。
游至一炷香时间,素辉过来奉上茶,及一应干果点心。我打开茶盅,却见盅中嫩绿清亮,轻呷一口,滋味鲜爽回甘,不由赞道:“好一壶陕青,紫阳毛尖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原非白最喜欢的一种茶叶,以前在西枫苑里,我几乎天天为他奉上。
原非白淡笑着,“君老板好眼力,不愧是茶业大亨。”
“公子谬赞,只望有一天这乱世能早日结束,东西亦可早早相通,便能早一日造福东西两地茶民了。”我由衷叹了一声。
原非白点点头道:“君老板所言极是。战事虽紧,但亦要照顾东西商贸流通。”他认真地沉吟片刻,“待我修书一封,帮君老板取得西北的丝茶之路,从此君记商号便可以自由进入西北贩丝茶等物,这样可好?”
我不由大喜过望,站起来向他深施一礼,“莫问替君家上下及西北茶民先感谢原三公子了。”
他上前一步扶起我。
我心一惊,向后退开去。
他的眼神一阵黯然,但转瞬又换上笑脸,“这边请。”
我跟在他的后面,保持一定距离。迎面一座高坡,慢慢爬上去,来至坡顶,一股清香扑面袭来,一眼望去,不由心神俱凝,却见一个人工小谷,满眼碧绿,阳光下花团簇动,或红如烈焰燃烧,或洁白如羊脂凝玉,又夹杂着紫霞灿烂,沉沉坠在枝头,甚是热闹。
我记得以前这里明明种了满坡桃杏、丹桂、金橘还有琼花等奇花名树。这些花莫非是新移栽过来的?
而且这些花很眼熟,以前好像见过的,我再眯着眼认真一瞧,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仿佛一下子到了嗓子眼。
我轻轻扶起一支洁白的花朵,却听身后那如丝缎般的声音传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这是《诗经》里描写迎亲的场景,那舜华便是指这种木槿花。花虽小而艳,朝开暮落,纷披陆离,迎风招展,如朝霞映日,素有日新之德,又有先贤作诗吟咏:士不长贫花不悴,一番风雨一番奇,故而又有人称之为无穷不尽的君子之花。”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努力平复自己那颗跳动的心。说实话,当我刚刚来到这里时,我并没有太在意我的胡人娘给我取这个名字,因为那时的我只顾想着如何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等到我有意识木槿这个名字太过通俗,通俗到家门前做篱笆的植物也叫作木槿时,我的胡人娘已香消玉殒,无法再为自己改名了。
小时候买不起头油、胰子,锦绣也常常为我俩摘下木槿花枝叶洗头梳发;入了紫栖山庄后,每到夏日里,我会把木槿花揉在面粉里,给小五义,尤其是碧莹,做我们建州人常吃的面花,有时也煎个葱油饼什么的补充营养。因为我记得前世书中提过,木槿花的营养价值极高,富含蛋白质、维C、氨基酸,还有什么黄酮类活性化合物及黏液质等,然而我却从来没有深想过将这木槿花同君子的高义联系在一起。
我的眼前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饱含感情,“曾经有一个女子,她就像精灵一般进入了我的世界,仅仅一年时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似从来不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可是每当午夜梦回,全是她的笑颜,一切就好像在昨日,她对我淘气地说道‘三爷明鉴哪’。”
他苦笑一声,他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略带着一丝激动,“她的名字就叫木槿。”
我的手想抽回枝头,却早已被他紧紧握住,他的龙涎香环绕在我的周围,他温暖的吐气细喷在我的耳根,他的声音满是苦涩忧郁,“木槿……为何……她……为何不肯认我,你……可是我那苦命的妻,花木槿。”
他终于捅破这层窗户纸了,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如风中枯叶,再想插科打诨,却是连开口也万般艰难,多年的涵养刹那间灰飞烟灭,泪水模糊了我的眼。
我努力地推开他,他却从背后紧紧地圈住了我,“木槿。”
好半天,我才找到了我的声音,“你认错人了,原三公子。”
我企图推开他,可是他却将我抱得更紧,“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你可知让我好找啊。”
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唯有午夜梦回时才得相见,我无力也无法再挣开。龙涎香的香味更浓,我们两个人的身影合成一个,时隐时现在花荫下,我惊觉口干舌燥,这是一种很久没有出现的感觉。
我努力推开了他,疾退三步,整着微乱的衣衫,对原非白匆忙抱拳,“恕君某告……”
“不准。”原非白忽地大吼一声,看着我的凤目隐有一丝血红,“你究竟在怕什么?”说到后一句时,他语气缓了下来,目光有了一丝狂乱。
他向前一步,对我伸出手来,似乎努力保持柔声道:“木槿,这不是梦,我又见到了你,对吗?所以你不要离开我了。”
我又退了一步,泪水早已打湿了面孔。
他慢慢放下了手,一阵含着木槿花清香的风拂过他的墨发,遮住了他凄怆的眼。
我平静道:“三公子,您的花西夫人是天下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早已为了守贞葬身在八年前的巴蜀火海之中。”
他如遭电击,怔在那里。
“她若是回来了,你又当如何自处,她又当如何面对这原家的是是非非?”我努力展颜一笑,“三公子,这不是梦,却也是梦。八年已过,花木槿早已成冢中枯骨。三公子也曾有过妻儿,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君莫问罢了。”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痛不可言,许久他方才开口,而那声音分明冷到了极点,“是因为他吗?”
我慢慢转回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眼中的绝望,“原三公子,我还是那句话,花木槿死了,请你忘了她吧。”
我拭去我眼中的泪水,正要往门口的方向迈去,却听身后一阵奇怪的呻吟,我回头一看,却见非白一手扶着一棵木槿树,一手关节泛白地抓紧着右腿膝盖,额头冷汗细密,嘴唇煞白,眼看就要跌坐到地上。
我心一惊,立刻奔回他的身边,一下扶住了他,可是摇摇欲坠间,他将我带倒在地,我惊问:“原三公子,你怎么了?”
莫非是他的腿伤复发了吗?可是八年前不是明明已经痊愈了吗?他紧咬牙关,双手发颤,根本无法言语。
我忽地想起以往他的左边衣襟里总是装着一瓶止痛麻药,那时不止他,连他身边随侍的仆从也带着,就怕他的腿伤发作,疼痛难忍时派上用场。我试着往他左衣襟里掏着,果然摸到一个红色的小瓶子,我抓了出来,嗅了嗅,果然是麻药,便帮他往嘴里送,又奔到前面的凉亭中将茶碗中喝剩下的茶水泼掉,倒了些清水溶下麻药,端着茶碗跑回他的身边,让他靠着我,喂他艰难地喝下。一时间他的额头汗如雨下。
我急得泪如泉涌,哽声道:“你的腿怎么还是没好吗,怎么会这样呢?”
我正要起身去唤人来,非白却紧紧搂住我,“你莫走……”他万分痛苦地喘着粗气,手指却几乎掐进我的肌肤,“莫要再离我而去了……”
他的嘴角缓缓滑下一缕血丝,我终是哭出声来,“三爷,你且歇一歇,我求你别再说话了。”
他抚上我的面颊,痴痴地看着,飘忽一笑,“木槿。”
他平复着呼吸,再一次凑近了我,吻去了我的泪水。
我的泪流得更猛,却无法抽身,紧紧闭着眼睛,无法自拔地贪恋着那种梦中都渴求的龙涎香,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战栗而酸楚的感觉。
很久以前,一个少年诓我来到他的身边,却乘机反拧着我的双手,威胁我不能再对别的男人露出媚态,那时我痛得泪流满面,他却又轻轻地吻去了我的泪水。
是的,他总是让我哭,哪怕八年以后,依然轻易地让我泪如泉涌,却仍然用这种方法,笨拙地为我止住悲伤。
不知何时,他的吻密密地落下,慢慢移到我的唇间,我隐隐地尝到血腥的味道,可是那无尽的缠绵,我甘之如饴。
“主……子。”
小放的声音传来,如平地一阵炸雷,惊醒了我,却听到齐放的声音有些尴尬,“主子,夕颜小姐出事了。”
原非白的手一松,眼神黯了下来,我也回到了现实,悄然咽下了他的血丝,站了起来。回过头时,却见不知何时,素辉、韦虎和齐放站在不远处,素辉和韦虎面色不善地围着齐放。
我着急地问道:“夕颜怎么了?”
齐放的眼神闪烁,我意识到可能同轩辕翼有关,便对素辉和韦虎道:“刚才你家三爷旧症复发,请二位壮士快来照顾你家三爷。”
我说话间,二人面色早已大变,口中唤着三爷,疾奔向我身后,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原非白。
我硬起心肠,没有再回头,跟着齐放就着墙头翻回了君府,却见三个长随早已在希望小学门口候着,原来刚才有暗人潜入府中,试图绑架夕颜和轩辕翼。
我回到家里,急忙赶到夕颜那里,却见一地的血,我惊问可是夕颜和其他希望小学学员被暗人伤了。
酒鼻子朱英一反醉醺醺的样子,双目一片清明,狞声道:“这群龟孙子……小姐和表少爷趁爷到隔壁园子拜访原公子,便从希望小学的墙头逃学出府去。正巧歹人也从这墙头进来,幸而正被我们撞着了。表少爷为了救小姐,受了重伤,现在还没醒呢。”
“查清楚是谁了吗?”我左右眼皮跳个不停,“京城的探子怎么说?”
“殷大人被关进了诏狱。”
我心里万分担忧殷申,吩咐朱英,让京城的探子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我去看了夕颜,夕颜坐在轩辕翼的床边,一张小脸有些发呆,我看了立时心疼了起来,本来一肚子责备的话也只化作了一片叹息。
夕颜扑到我的怀里,小身子发着抖,紧紧抱着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呜呜哭了起来,“爹爹、爹爹,黄川会不会死掉?”
我摇摇头,“傻夕颜,朱伯伯不是说了,黄川会没事的。”
轩辕翼脸色蜡黄,紧闭双目,肩头缠着纱布。我安慰了半天夕颜,夕颜说一定要陪着轩辕翼,我便由她去。
齐放跟我回到书房说道:“主子累了,还是先歇着吧,今夜我会加派人手夜巡。”
我吩咐齐放:“小放,现在江南不安全,即刻修书一封,让夫人准备一下,接夕颜和黄川去大理避一避。”
齐放想了想慢吞吞道:“若是让小姐和黄少爷去了大理,万一将来……主子跟三公子回西安,夫人借此要挟主子可如何是好?”
我轻摇了一下头,挤出一抹笑,“小放,原家这浑水,你以为我还会去蹚?”
齐放轻叹一口气,“既然主子这么说了,我这就去准备。主子不是说此次要随商队一同去大理吗?不如让小姐同表少爷一起去吧。”
我点了点头,又唤住了齐放。他再一次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
我取了鹅毛笔,在纸上写下了李商隐的名篇《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后到床边翻出个红木锦盒,里面装着那支东陵白玉簪,我摩挲了半天,终是含泪长叹一声:“替我将此物亲手交还于踏雪公子吧。”
齐放看了我几眼,干脆地诺了一声,也不问里边是什么,便拿着出去了。
我前去希望小学,没想到几个年长的孩子已经拿着平时练的兵器守在门口了。
那些孩子的眼中分明出现了久违的恐惧,看到我来,都围在我的身边,小的几个,开始流着鼻涕眼泪。我一阵心痛,安慰着他们,“莫怕,我们大家都会没事的。看,先生已经让这么多叔叔来守着学校呢,对不?”
七岁的美珠抽泣着,“先生,我害怕,娘娘和爹爹被马贼劫杀的时候,也有很多叔叔保护,可最后爹爹和娘娘还有那些叔叔还是都死了……”
“不怕,不怕,今天晚上先生亲自守在学校里,不怕哦。还有最厉害的齐叔叔、朱叔叔、沿歌和春来哥哥,连书呆子元霄哥哥也过来。先生同东吴太守是好朋友,张太守也专门派了一队人马来帮先生守着呢。”
我安慰了半天,孩子们才安下心来,乖乖回房睡觉了。
回到书房,却见齐放回来了,说是踏雪公子有回赠。
我硬着头皮,进了房门,却见书桌上一卷长物,我一看,却是一卷画轴。
我轻轻从画轴中抽出一卷画来,展开一看,却是一幅《春闺赏荷图》,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侧身坐在湖心亭的小椅上,双手交叠,微笑着目视前方,背后是无尽的粉荷碧叶。
这是永业三年六月里他替我画的。我记得那一天,我坐得脖子酸疼极了,事后他却怎么也不让我看那幅画,坚持要带着这幅画去洛阳裱,因为洛阳有着最好的裱画师。可是等他回来,我得知了锦绣的伤心事,再后来我发现了锦绣和他的秘密,于是我再也没有兴趣看这幅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