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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陶大春早就看到了,梅娘写的是“捕风”两个字,笔风刚劲,黑汁淋漓。陶大春连笑了三声,他说,书香门第你捕什么风?
就在这时候,在文贤里11号的亭子间里,苏响纤长灵活的手指在嘀嘀嘀的按响着敲击键。她的手指如同飞翔的小鹿,迎风奔跑,一分钟可以敲下两百次键。她的属相天生就在十二属相以外,她属于风。手指如飞的时候她的血就开始加快流速,那是一种奔涌的速度,所以看上去她的面上涌起了潮红,一个伟大的情报被苏响传出。那就是C 计划。
那时候军统早已改组为保密局。陶大春一直没有找到设在警备司令部内保密局的内鬼,他的无线电侦缉车却找到了文贤里附近活跃着不知名的信号,并且已经排除了商业电台。陶大春得到的所有信息是,每天后半夜两点,必有神秘电台在文贤里一带活动。
陶大春的侦缉车找到了文贤里附近活跃着的信号。但是侦缉车却无法侦察到具体发报和接收电文的地址。陶大春让人找到了文贤里附近的一处高楼观察,无线电发报人可能会用黑布蒙住灯泡,但是无线电使用时的功率却会不经意让附近住户的灯泡发出暗淡的时隐时现的不规则灯光。
陶大春布置完这一切以后离开了淞沪警备司令部,作为派到军队监督军官动向的保密局下派人员,陶大春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真正的敌人。离开司令部以后他直接去了上海饭店,这一天他为陈曼丽丽庆祝生日。他一直以为陈曼丽丽不容易,受过太多的委屈,他必须对陈曼丽丽好一些。而与此同时国军的战况一直不佳,他觉得自己和司令部人员一起撤向台湾几乎成定局。但在撤走以前,他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军人职责,绝不放过一个共产党。在上海大饭店的一个豪华包厢里,陶大春为陈曼丽丽举行了生日晚宴。
然后转场去了米高梅舞厅,在他为陈曼丽丽打开车门的时候,一名特工向陶大春报告。文贤里附近的所有行动人员已经到位,这时候才晚上九点钟,离行动时间还有五个小时。
陶大春笑了,说今天这条鱼一定不能漏网了。这是一个狂欢的夜晚,陶大春却一直坐在桌边,等待着下属向他的汇报。
他一边看着陈曼丽丽在舞厅里旋转的优美舞姿,一边脑海里浮现了这样的场景:在文贤里附近停着无线电侦缉车,在一座高楼上有人在向文贤里居民区瞭望。文贤里附近还停了一辆军车,车上是十名武装人员,随时准备出击。陈曼丽丽从舞场上下来,大声地用手掌扇着风喊着热。后来她去了卫生间,陶大春在好久以后才发现陈曼丽丽去卫生间了,他和陈曼丽丽的女伴们开玩笑说,女人就是事多,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半个孩子也拉不出来,跑卫生间却跑得比谁都勤。陶大春在这中间去打了几个电话,询问了蹲守的情况。当他从舞厅里可以打电话的吧台上回到座位上,再次看到陈曼丽丽的空座位时,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足足待了半分钟,才一拍脑袋向外冲去。
那时候侦缉车已经侦察到了信号,在高楼观察的特工确定了文贤里12号和10号的亭子间有微弱灯光,那么基本可以确定电台在文贤里11号。他随即按计划向守候在文贤里附近的一辆军车用手电筒示意,连续打出了两个代号一字的信号。车上全副武装的士兵迅捷跳下车,向文贤里11号扑去。
陶大春也赶到了文贤里附近,他和那批士兵汇合在一处。当他得知无线电信号的传出方向是文贤里11号时,带着士兵踢开了11号的门,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台尚有余温的电台还躺在桌子上。
11号的灯被一块黑布罩着。陶大春一把将那块黑布扯下,转身带着士兵们冲了出去。陶大春大声喊,封锁附近所有弄堂口。
这个无比静寂的夜晚,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女人背影出现在弄堂里,她十分散漫地向前走着,看上去她比散步还显得悠闲。路灯把她的身影拉长,所以她一直都是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往前走。她很快遇上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成为了他们拘捕的目标。陶大春大声地喊,给我站住。
女人没有站住,也没有加快步幅,而是平静地一如既往地向前走着。所有的士兵们都向这边涌来时,女人开始不急不慢地奔逃,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十分清脆的声音。陶大春开枪了,一枪击中了她的大腿,女人随即跌扑在地上。这时候她抬起头,看到了弄堂上空的缺了一只角的月亮。
陶大春带人将女人围在了中间,女人被翻了一个身,她仰躺在地上。陶大春愣了片刻,最后蹲下身,用枪顶住了陈曼丽丽的头说,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陈曼丽丽笑了,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陶大春说,我对你不错吧。陈曼丽丽真诚地说,挺好的。我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你。
陶大春咬牙切齿地突然吼了起来,那你还要这样对我?你不仅通风报信,还为你的同伙转移而拖延时间。
陈曼丽丽说,大春,我怀孕了。陶大春后来无奈地收起了枪,对两名特工说,带走。陈曼丽丽被人拖了起来,拖向那辆远远停着的军车。陈曼丽丽的脸仰向了天空,天空中有稀少的星星在亮着。陈曼丽丽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开始喃喃自语,她说陈淮安你真是软骨头,我瞧不起你;她说宝贝,妈对不起你了;她说大春要是我们都是老百姓该有多好啊。陈曼丽丽的鞋子被拖掉了,露出一只光脚。陈曼丽丽的头一歪,她一口衔住了衣领,一会儿她的嘴角沁出了黑色的污血。
陈曼丽丽最后看到的是所有的星星,合并成了一颗最亮的星星。她觉得这颗星星肯定就是她肚里的孩子,所以她轻声说,孩子。
然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很累,但她还是看到了天空中一颗流星拖着一条尾巴划过黑色如缎的天幕。陶大春飞扑过来,两拳打到了拖着陈曼丽丽的特工,他开始抱着陈曼丽丽大声地嚎哭起来。
陈曼丽丽不会再说话。没有人知道陈曼丽丽此前如何找到了苏响,也没人知道她和苏响说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陈曼丽丽是共产党地下组织中哪一条线的。她就像被激活的一颗星,在突然擦亮了天空以后,瞬间就谢幕了。苏响在陈曼丽丽的掩护下成功撤走了。一直到上海解放以后,苏响才知道陈曼丽丽的代号,就是张生。一九四九年春天,马吉在慕尔堂门口的空地上不停地晃荡。他来到中国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他学会了使用筷子,并且使用中文对话。他有为数不多的朋友,扬州江都邵伯镇上的苏东篱就是其中一个。马吉这一天一直都在哼着一首和故乡有关的歌曲,在他哼到第二段第二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些衰老了,她戴着帽子,嘴巴用薄围巾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用明净的眼睛盯着马吉看了良久。
她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我是谁?马吉听到声音大笑起来,说原来是你。苏响说,我来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主动去一下淞沪警备司令部,找一个叫陶大春的人?马吉说,投案自首吗?
苏响说,你真会开玩笑,我想请你为很多人做祷告。他们就要死了。
马吉说,为什么?苏响说,因为天就要亮了,天亮以前有很多人要死去,阎王爷会收走一些好人。
马吉去了西郊的淞沪警备司令部,他是在一批犯人临刑前为他们做祷告的。他找到一个穿上校军服的男人,男人正在办公室里匆忙地整理一些档案。马吉被一名卫兵带到了他面前,马吉说,是一个叫苏响的人让我来找你的。
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沓档案,听到马吉这样说,他愣了一下停下来。你有什么事?他说。
马吉说,苏响让我来为一些人做祷告。男人愤怒了,他把一沓档案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档案随即乱了,随即他又一拳击在玻璃台板上。桌上的玻璃台板裂开了许多细密的纹路。马吉看到碎纹下面,一个女人穿着旗袍浅笑的样子。这个女人马吉不认识,她叫陈曼丽丽。
男人就是陶大春,他颓丧地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头,好像是脖子支撑不住他的头颅的样子,又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很久以后他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我满足她的要求,我让看守带你去。
陶大春又补了一句,苏响把什么都算到了。还是她笑到了最后。当马吉被两名持枪的看守带着,走进囚房的时候,看到了那些眼神忧郁的人。他们有的靠墙,有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死气沉沉。马吉为他们做祷告,他不知道该用哪一段祷文,所以他随便地选了一段。这个高鼻子蓝眼睛头发有点儿稀疏的美国半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大声祷告:愿人都尊你的名和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食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们的,直到永远……马吉一边走一边祷告着。一个女人突然扑了过来,她已经血肉模糊,混身结痂,看不清她的脸容。甚至她的一只眼球已经没有了,深陷下去一个瘆人的小坑。她的双手就撑在木栅栏上,有一只手的手掌不见了手指,另一只手的几只手指也软软地挂着。她的嘴里发出了含混的声音,几个音节在喉咙里翻滚着跌扑出来。她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马吉是不抽烟的,但那天他宽大的衣袋里刚好藏了一支别人送给他的雪茄。他把雪茄颤抖着递给女人的时候,女人伸过一张嘴来。马吉这才意识到女人的手显然是坏了,一个看守替女人点着了烟。女人猛吸了一口,十分贪婪的样子,然后女人开心地笑起来。女人说,这是雪茄,我见过但我不爱抽。我喜欢小金鼠香烟,我家是浙江诸暨的,知道诸暨吗?
马吉摇了摇头:猪鸡?女人说,那你总知道西施吧?西施?西施是一个女地下党员,打入敌人的内部去了。最后,勾践胜利了,知道勾践吗?他们都是诸暨人。马吉懵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西施,也不认识勾践。女人显然有些烦了,猛挥了一下那只已经没有手指的手说,懒得和你说这些。告诉你,我家是书香门弟,我们梅家一门九进士……女人就是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