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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忙,因为下班晚,洪衍武和陈力泉早提前说好了不回家吃午饭。
他们不差钱,每天干完活都得固定洗个小澡儿。所以等到从澡堂子洗去一身臭汗出来后,这才饥肠辘辘地去了饭馆。
天儿一热,人的胃口就不太好。要不说京城人怎么夏日讲究吃面呢?
“头伏饽饽二伏面”,人人都知其意,芝麻酱面,炸酱面,整条的黄瓜半头蒜,来这么一大碗,是又开胃、又管饱、又过瘾。
只可惜,这种玩意儿只能家吃,外头没得卖。饭馆里只有西红柿鸡蛋面,榨菜肉丝面,这两种汤面。
夏天要来这个,背道而驰,非得再吃出一身热汗来不可。
好在洪衍武想起了一段儿相声里描述的情景,觉着挺应景儿,索性效仿。
俩人就在经常吃“工作餐”的饭馆里点了一个三毛钱的软溜肉片,一个五分钱糖拌西红柿,还有四毛钱一升散啤。
此外,又托已经聊成熟人的饭馆服务员,让后厨给每人各来一碗半斤的白坯儿过水儿面。
这就是为什么非来这儿,搁别地儿,人家可不伺候。
等到菜一上桌呢,他们先就着菜喝酒,再等面一上来,他们就端起盘子来,把剩下的宽汁儿溜肉片一分为二,里面黄瓜,木耳都有,正好拌面吃。
好,就这不到一块钱,吃的倍儿美。
连那饭馆儿服务员看了都夸,直说“有钱也得会吃,今儿我算见着真正的吃主儿了。”
酒干碟净,吃饱喝足回去还得闷一小觉。
按洪衍武的计划,再醒过来基本就得三点钟了。
已经说好了要带侄子洪昀去电影院转转,吃点冷饮,再看场电影。等完事在把孩子送回来,晚上他和陈力泉就可以去会“糖心儿”了。
可不成想,安排得挺好,小觉儿正香的时候。屋外头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给俩人震醒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脑子有点懵,跟着的反应,是以为小厨房的燃气罐炸了。
这么一想,惊得连鞋都没穿,俩人就跑出屋来了。
结果好嘛,正瞅见躲在拐角后的洪昀,那半拉小脸儿“刷”地一下消失了。
再看地上留下的纸屑,闻到空气里的火药味儿,竟像是这臭小子在当院儿点了一个麻雷子。
这大概是这小子看他们睡觉,等得着急,才憋出的这坏招儿。
洪衍武心说了,这他妈才六岁半,还真有我当年的风采啊……
可还没等他去找这小子发作,后面更头疼的事儿就来了。
就这一声响,震得整个西院儿人都出来了。
邻居们都气势汹汹责问怎么回事,说家里窗户哗哗的,瓶子都倒了,整个西院儿都跟着嗡嗡地颤,还以为有炸弹呢。
此外,水家的那个没爹妈的孩子也被吓着了,哭得“嗷嗷”的,怎么都哄不住。
陈家的隔壁,邻居还发现自家窗户上的玻璃,被麻雷子炸飞的一个石头子给穿了。
这能怎么办呢?自己家孩子的不是,该给人镶玻璃镶玻璃,该道歉就道歉吧。
可是别忘了,头一段时间,洪衍武为水家的事儿惹着西院儿这帮老娘们了。她们现在得着理儿,嘴里还能饶人?
尽管是洪昀做下的孽,她们照样往洪衍武身上联系。
也怪洪衍武小时候忒不争气,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儿多得数不胜数,想不落人口实都难。
所以几乎众口一词,西院儿老娘们占领了舆论上的高峰。
像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叔叔就有什么样的侄子,就成了洪衍武头上不容推让的罪名。
人人都说洪昀这小子现在又淘又坏,忒不是东西。像极了小时候的洪衍武,是彻底让洪衍武给拐带坏了。
把洪衍武听得这叫窝火堵心,要搁他上辈子的年纪,都能犯了喘。
最最可气的是,当他和陈力泉一切忙和完了。去玻璃店买回玻璃给邻居安好了,老娘们的风凉话也都说够了的时候。嘿,洪昀这时候出来了。
虽然看出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却仍嬉皮笑脸往洪衍武跟前凑。嘴里还恬不知耻地缠磨呢,“三叔,该带我看电影去了吧……”
洪衍武脸色铁青,照着侄子脖梗子就是一巴掌。“还看电影呢?我该抽你!”
洪昀“哎哟”一声,赶紧承认错误。
“叔儿啊,我错了……下回不了还不行吗?您就带我去吧……”
“甭想!我问你,你跑什么……”
洪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儿。
“玻璃都碎了……不跑是傻子……”
“呸!你这点儿出息!我告诉你,人犯了错儿不叫没出息,犯了错儿不敢认,只会自己个逃跑才没出息!我打你就是恨你这一点。你要不跑,老老实实认错,我反倒不打你了。那叫有担当。再说,你要真能跑了不回家也行了。你跑的了一时,现在不还是回来了吗?反倒罪加一等,你说你是聪明还是傻?”
洪昀瞪着眼,脑子里狂算糊涂账。
“啊?那……我明白了……我以后不跑,有担当还不行吗……”
说完这句,他似乎是真算明白了,眼珠又是一转。
“那……那三叔,您今儿还带我看电影吗?您可答应过的。人要说话赖皮,是不是也挺没出息的?也没担当呢?”
“嘿,你个臭小子!还会拿话儿挤兑人了你……强词夺理,该打!”
洪衍武说着在洪昀屁股上茁实猛击一掌。
这次下手也的确重了点,把洪昀疼得哎哟一声蹦了起来。
“三叔!得亏你不是我爸。你下手可比我爸狠多了,这一下顶十下的……”
洪衍武却挥手又是一巴掌。
“你得亏不是我儿子,要是,我不打你个半死不算完。喊疼,同样没出息,以后在我这儿,越叫越打,记住没有……”
打归打,疼归疼。洪衍武并没有食言,最后还是带着洪昀去看了电影。
甚至散了场,他还在菜市口电影院旁边的澡堂子冷食店里,花三毛钱让这小子吃了俩填了人工奶油的羊角酥,和一大碗粉红色的杨梅汁刨冰,把这小子美得摇头晃脑,直说世上只有三叔好。
可是呢,等一回家洪昀就苦瓜脸了。
因为洪衍武说今儿这事儿不能算完,先搜走了他兜里的另外俩麻雷子不说,还逼着他从明天开始去捉土鳖。
这是要他把土鳖卖给药店,用换来的钱补上镶玻璃的钱。还说否则就不带他去看电影,不给他买玻璃球儿、小人儿书、蝈蝈儿、糖豆儿、大酸枣儿了。
在这件事儿上,洪衍武一点儿不糊涂。一是一,二是二,疼侄子和惩罚并举,泾渭分明,决不能混为一谈。
应该说,这是以他亲身经历,从当初陈德元让他择线头的事儿上学到的。
可见在人生里,能遇到真正关怀自己的明白人,这种潜移默化的好处有多么大。甚至能让自己的后辈受益良多。
而洪昀呢,虽然今天挨了揍,又摊上了件苦差事,让他龇牙咧嘴叫苦不迭。却既不敢抵触,也不敢记恨,之后也老老实实乖乖照做。
因为孩子虽然年纪小,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在情感上却是最敏感的。他能分辨出恶意与善意,也能感受到真正的关心和爱护。
更何况,他又是那么的崇拜和喜爱这个三叔!怎么好意思不听话呢?
这话一点没水分。
一来是洪衍武平日是对他实在的好,跟着三叔连吃带玩,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买。
二来是他爱听洪衍武那些“怎么白坐40路电车不打票”,和那些鬼怪狐仙之类不着边际的神侃胡聊。
在他看来,自打三叔回家,他从此就有了两种活法儿,正常家庭生活与刺激的三叔生活。
在家庭生活里,自己什么也不要干,什么也不能干,全得听家里长辈的,除了坐等吃喝以外,只能学算术、写大字、背古诗。
但在三叔的生活里,就不一样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干,还全是刺激的事儿。
给他买吃买喝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三叔教他捉鸟套猫,带他捉蜻蜓捕“季鸟”(土语,蝉),分辨各种虫类。
三叔还给他讲评书故事,教他怎么用勾拳和跤绊儿打败幼儿园班里的“大王”,篡位登基。
自然他就喜欢三叔的生活。他把三叔视为极有尿性的真英雄。
甚至就以言语而论,他都觉得三叔的水平也远比旁人为高。
三叔会说谁都不敢说,也想不起怎么说,而且要说得倍儿有劲儿的话。能用仅仅几个字,就把人心里的难过劲儿全发泻出来,就像放个炮仗似的那么痛快。
比如说吧,这一天他在幼儿园里淘了气,让阿姨训了一通,还给告了家长。该用什么话来解解憋屈?
三叔就有好办法——“他妈(的)!”
这仨字能让人且痛快呢。只要一出口就解了恨,多么地省事、方便。根本就不需要再多一个字,那么天然的干脆利落脆,有力量。
当然,三叔的语言并不只一味的只图简便。还会许多很复杂,却朗朗上口、十分有趣的顺口溜。那些更是常人所不知的,而且数不胜数。
“一对老头老太太,他们两人上北海,老头背着老太太,摔个跟斗起不来。”
“高级奶油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一摸裤兜没有纸,一摸屁股满手屎。”
“大肚蝈蝈王四海,荞面包子吃四百,荞麦面汤喝两缸,摸摸肚子还发囊。饭桶冠军王小强,发面馒头吃两筐,鸡蛋菜汤喝两缸,大屎巴橛子拉两方。”
“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二年级的小茶碗,一打一个眼。三年级的吃饱饭,四年级的装子弹,五年级的一开火,六年级的全滚蛋。”
“傻冒儿青年过马路,稀屎拉一裤,捡张糖纸擦屁股,越擦越黏糊。警察过来打屁股,越打越舒服。”
“一男一女笑嘻嘻,连忙拿起照相机,只听咔嚓一声响,俩人永远在一起。”
“有一个地方,从来不穿衣裳,那就是洗澡堂,左边是男的,右边是女的,中间还没有墙。”……
洪昀真的学了不少这种顺口溜,这比他爸妈安排他背的古诗记得快多了。到真闷得慌的时候,他就会对着墙,偷偷儿自娱自乐来上两段儿。
洪衍武,其实在他眼中,学问比上了大学的洪衍文都要高明许多。
因为他二叔写的诗歌让人根本看不懂,也只有三叔如此生动的表述,才能算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唉,可怜的洪昀啊,还真是欠缺正确的分辨能力。
怎么说呢,他就像一块海绵一样,把洪衍武身上好的、坏的,所有的东西,一概加以崇拜似的吸收。
如果从“学好不容易,学坏快着呢”这一点出发,洪衍武尽管对此毫不知情,也绝非他的本意,但摊在他头上的罪名,似乎……倒也……并非全然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