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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余又陪着她坐了会儿,直至铜盆里的炭燃烧殆尽。卿羽看他一副倦怠的样子,问道:“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常余笑笑,也不瞒她,直言相告:“大陈国库空虚,兵力凋敝,此时已不足以与逆……”他原本想说“逆贼”,但话到此处忽地一顿,着意看了卿羽一眼,转了称呼接着道,“与前陈太子抗衡,殿下从肃州调了一万精兵过来,助陈帝渡过难关,便将接应的事宜交给了我。”
卿羽并不计较他的口误,其实也算不上口误吧,想来周宣一方对师兄及其行动有着更难听的叫法和评判,尤其是朝堂上的那些言官,为向周宣表忠心,估计将师兄骂得体无完肤,痛陈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了。
肃州这个地名听起来耳熟,卿羽略略一想,忽忆起前年在梁宫时,陆霄飞鸽传书报告大燕边关出现沙盗的事,那个地名就叫做肃州。
沈云珩是有兵权在手的,尤其在边关地区,有他许多势力范围,兵马皆为他掌控,想来肃州即是其一。沈云珩如今既能调动肃州的兵力来协助周宣,定是怀了势要击垮前陈太子的决心。
这么一想,她自心底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来,沈云珩竟是这般恨她,这般恨周顾,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让他们好过。他知道周顾最在意的便是夺回大位改朝换代,也知道她最在意的是全力协助周顾达成所愿,于是不惜调动大燕的精兵也要粉碎他们的计划,这,便是沈云珩对他们最大的报复了。
卿羽抱紧了臂膊,眼中几番风起云涌,终于归于沉寂,仿佛是寒秋里失去活力的落叶。
常余关切道:“卿羽姐,你是不是觉得冷?”经过许久的炭火燃烧,屋子里早已和暖融融,卿羽的这般动作倒像仍觉得怕冷似的,“你先等会儿,我去抱些炭过来。”
卿羽喊住了他,疲惫一笑:“不用麻烦,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你既惦记着调兵的事情,那就去忙吧,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
常余确实是比较忙碌,殿下也知晓眼下情况的紧迫性,但仍是命他放下手头的事务,赶来陪她,只因殿下不放心她的安全,甚至于只是担心她无聊……但即便殿下这般掏心掏肺地对她,她还是另有所爱,真不知那个男人究竟哪里好。
在常余看来,卿羽姐一心爱着的那个男人只是个见不得光的草莽反贼,复国大计长路漫漫,最终结果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她却甘愿抛下一切,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一年多未见,她瘦了整整一圈,掌心磨出了粗茧,肤色也变得粗糙,一点也不像宫廷里娇贵的公主。
哪怕她是大梁国最尊贵的清平公主,是大燕国未来的成王妃,甚至极有可能是大燕未来的皇后。但这些看得见的荣华富贵,抵不过另一个男人许下的摸不着的承诺。
“我也累了,想一个人歇会儿,你忙你的去吧。”见他发愣,卿羽又催了一遍。
常余想了想,才道:“也好。你就在这儿不要出门,安心等殿下回来。”
卿羽点头应下,送他出了门。
她显然是真的困倦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晚,房间里黑暗一片。刚摸索着点上灯,房门就被推开了,沈云珩进来看到她,疲倦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睡醒了?”
她有些惊讶:“你是如何知道我睡了的?”
“半个时辰前我来过一趟,见你睡着便没打扰,”他回身将门关好,掩住外面侵袭的寒流,“方才去了厨房,做了几样你爱吃的菜,一会儿即可送到。”
说话间,他已行至跟前,挨着床沿儿在她身旁坐下,顺势伸出手臂将她抱在怀里:“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确认,你回到了我身边,真担心这只是一个梦,你随时又会离开了。”
她任由他抱着,望着跳跃的烛火怔怔出神,许久才回应道:“我也担心……”
“你担心什么?”他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里,双唇一路向上,轻柔而绵密的吻落在她面上,含糊不清地,“你也担心这是一场梦吗?那我们都不要醒来了,好不好?”
千头万绪萦绕心上,她仍清醒的很,静谧的黑暗里,她听到自己略带着冰冷之气的声音:“你若恨我,怎么对我都行,我人就在这里,任凭你处置,但你能不能放过师兄?”
他停止了吻她的动作,缓缓放开手,烛光摇曳间,他敛容站起,与方才那个极尽温存的人判若两人。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他淡淡道,“甚至于你在我面前的低眉顺眼,都只是为了请求我不再与他为难……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你如此?”
他的语气很清淡,但她还是听出了大把的感伤。暗暗捏紧了手指,她极力忍住心底里泛起的暗涌:“我知道你是个在军事谋略上很厉害的人,你自幼征战沙场,作战经验丰富,师兄他再殚精竭虑也不太可能是你的对手。但师兄这一生只为一件事而活,如果他办不到,而且是在胜利在望的时候落败,我怕他会承受不住……”
沈云珩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眸漆黑深邃,让人看不透情愫。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的事情,我不知感恩,反而一再得寸进尺,今天落到你手里,皆是我咎由自取,”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但如今我别无他法,只有再请求你一次,求你高抬贵手,不要再让师兄遭受更多、更大的艰难和辛苦。一再伤你的那个人是我,你最该恨的人也是我,你要怎么样报复我绝无二话,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我都可以,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喉间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她忍住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水滴,垂下眼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无助样子。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双手在袖间紧紧攥成了拳:“你当真这么爱他,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再一想到白天她密谋行刺周宣的事情,更加愠怒,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你有没有用脑子想过,堂堂一国帝王竟能轻易被人刺杀?只怕你剑拔到一半就被潜在暗处的影卫们砍成了肉酱!”
说真的,事后再想起这件事时,她也有些后怕,但在当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
“二师父临终嘱咐,要我协助师兄成事,若是完不成这个遗愿,二师父死不瞑目。”
他松开拳头,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吗?你从来都是替这个考虑,为那个着想,你从前放心不下白露的露鼎记,后来又全力协助周顾,现在又要替你的二师父完成遗愿。你眼里只看得到别人的愿望,并大发慈悲地去帮忙,可你曾有看到过我有什么愿望,为何不也帮帮我呢?”
面对她的沉默,他上前一步又重复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愿望,怎么你可以帮助任何人,也不愿帮我?阿羽,在你心里,可有我半分位置?”
她抬起头对视上他沉痛的目光,一瞬间有些惶惑:“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呵,”他悲凉一笑,“你当真是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她有些局促,但委实想不通:“对不起,我……”
“别说了,”他忽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请求,我绝不会答应,既然连你都夸赞我军事谋略厉害,我若不令你开开眼,岂非是对不住你的恭维?”
一句话犹如当头一霹雳,她震惊不已:“你什么意思?”
“我从肃州调动的一万精兵明日便到,和周顾的一场硬战也就在这几日开打,到时你会亲眼看到周顾他穷尽一生追逐的东西,是如何毁于一旦的。”他言之凿凿,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恨意,“你不是担心他会承受不住吗?西楚霸王英武一世,最终却也落得个自刎江东的下场,我倒想看看他周顾有没有这个魄力!”
她忽地站起来,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你敢!”
他不闪不避,狠狠盯住她,眼中肃杀之气委实惊人:“我敢。”看她一副心痛难当的模样,他蓦地扬起一抹笑意,“周顾兵败自戕,已是可以预见的结局。至于你,清平公主,你与本王的婚约乃大梁皇帝钦定,大燕成王妃的位置,你是坐定了。”
“若真到那一步,恐怕成王爷的王妃也已是个死人了。”心字已成灰,此时此刻她倒平静了下来。
“你是在威胁我?”沈云珩扬眉,“威胁人这个事情,容易的很,既然你都已说出了口,那本王也告诉你,若你死了,本王会让整个大梁陪葬。”
他的话语宛若一把钝刀砍向心脏,一时逼出了泪光。望着他悲愤而阴鸷的眸子,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颤抖着手扯住他的衣领,几近疯狂地朝他吼道:“你要什么?沈云珩,你到底要什么?我死都不能让你满意,你究竟想怎样!”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逼着她倒退数步,二人重重跌在床上,松软的被褥被砸出一个大坑,她的挣扎令他更加愤怒,擒住她的双手钉在头顶,与她鼻息相对:“我要什么?萧卿羽,你听好了,我想要的,一直只有你而已!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周顾,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回心转意?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压抑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刻得以爆发,他像一只发狂的狮子,卿羽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暴怒的情绪慢慢平静,他闭目喘息了几下,忽地握紧了拳头砸在一旁的棉被上,而他倏然起身,决然而去。案角的烛火跳了两跳,最终安静下来。
房门被大力拉开,又被重重关上,靴声橐橐,渐渐隐匿。卿羽仰面躺着,冰冰凉凉的泪自眼角滚落至松软的被褥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