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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珩给她倒水的动作一顿,看向她询问的眼神,淡淡笑了:“是啊。”
她嘴里尚还叼着鸡腿,看起来滑稽极了。本来饿得恨不能将盘子都吃下去的她,此时突然食之无味了。
沈云珩分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变化,却是不动声色,抬手给她夹了一筷子青笋,道:“别总是吃肉,也要多吃些青菜。这青笋取自信安城青山上背风向阳处的一片竹林,日出之前采撷,仅取顶端一截,干爽可口,你尝尝看。”
话音温和,动作自然,但他越是这样故作平静,心里却已翻腾起壮阔波澜。
卿羽瞧着他,许是消瘦了的缘故,他素日温润的眉眼有了线条感,虽然看起来更加英明神武,可隐隐流露出一股冷冽之气。他的指骨干净修长,替她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菜,直至她面前的饭碗里已堆积如山,才停了手。
“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么?”他笑着望她,依旧是从前的模样,温柔而贴心。
她垂下头,扒拉一下饭碗,抬头看一眼他,又慌忙低了头。但终于还是停下来,将饭碗推开,看着他道:“我……”
“你很累了吧,若是吃饱了,就去睡会儿吧。”他站起身,仍是温温淡淡的语气,转身欲走。
卿羽及时捉住了他的衣袖,仰望着他的侧脸:“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不说话,也不动,就那般任由她拽着自己。她踟蹰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既然你知道,那么,你能不能……”
“不能。”他没有回头,却是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我是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想听,更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所以即使你执意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她要说的话,他全然洞悉。无非是要他放弃对周宣的协助,好让周顾的大业没有阻碍的进行,甚至于……要他反过来帮助周顾,将周宣赶下皇位,看大陈江山易主天翻地覆。
她的那点小心思,从她扮成舞娘进入大殿时起,他就已然知晓了。为了周顾,她可真是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甚至于借着周宣寿诞之日于众目睽睽之下行刺这种拙劣手段都做得出来。那个吸引着她狠心舍弃自己转而去投奔的男人,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痛。
他宁愿看她伤心,也绝不会去帮助那个叫周顾的男人。
更何况,这种事情关系重大,牵扯着天下局势王朝命运,更不是他一人所能任意为之的。
望着她乞求的眼神,他话说得轻淡,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虽然已经猜到这种结果,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抓着他衣袖的手慢慢松开,最终放开了手。
恰此时,有侍监来门口禀道:“成王爷,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那侍监白白胖胖,笑起来眼睛都眯得只剩了一条缝,沈云珩长身玉立,温和一笑:“有劳公公,本王这就过去。”
侍监微笑颔首,将手里的拂子一挥,袅袅娜娜地走了。
沈云珩回身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握了握,叮嘱道:“你就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出这个屋子,我很快就回来。”
卿羽点点头,目送他颀长的背影在门口转瞬即逝。空荡荡的屋子转眼只余她一个人,寒风呼啸着从窗台的缝隙里涌入,卷得窗纸呼啦作响,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去关窗,这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地面已被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想来周宣寿诞上的歌舞节目都结束了吧,不然那些在空地里等待着的各大歌舞坊的姑娘们可要冻惨了。一想到方才自己轻纱薄面的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就禁不住佩服自己的毅力。
方才在进殿之前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刺杀行动的严峻性,备受着谴责与不甘的双重夹击,以至于整个献舞过程中都是魂不守舍的状态。她实是没能想到沈云珩的搅局会成为最好的结局,灵烟阁的姑娘们不仅没受到连累,反而受了周宣的奖赏。
经过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卿羽深知虽然花娘骄横跋扈,是城里有名的泼皮户,但委实不算大奸大恶之人,由此,她定然不会亏待了此次作为领舞的孙姑娘。得的金银珠宝稍稍分得孙姑娘一份,就足以让她为自己赎身,实现心里的愿望——远离信安城,寻一处安宁小城,开始全新的生活。
刺杀之前,卿羽一再给自己施压,将生死置之度外。她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行动失败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但若有一丝为师兄赢得转机的希望,她都要拼命。
但很奇怪的,她的刺杀行动在开始之前就被沈云珩看穿,被他拦下,而她却全然没有刺杀失败后该有的懊恼,反而觉得轻松。原来,她终是无法背负连累到整个灵烟阁的心债,姑娘们最是无辜,纵然她极力麻痹自己,也躲不过内心的谴责,是沈云珩无形中替她做了选择。
又一阵寒风过境,席卷了几片雪花吹落在她额头上,她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掩上窗子。门外响起笃笃的叩门声,她以为是来伺候的丫鬟,想也没想就说道:“进来。”
但门外之人却无进来的意思,叩门声再次响起,且不厌其烦地一叩再叩。卿羽心生狐疑,想起沈云珩临走前的嘱咐,不觉提高了警惕,遂找出那把本来要杀周宣的软剑,闪身躲在了门后,待叩门声再次堪堪响起时,她突地一手拉开房门,一手横出剑来比在来人的脖颈之上!
来人显然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震了一惊,一个没有防备,便见寒光一闪,脖子上一抹凉,吓得后退一步,讷讷道:“卿、卿羽姐……”
竟然是常余。
卿羽大喜过望,忘记了收起兵器,朝他迈进一步,按捺不住喜色:“常余?怎么是你!”
常余大惊失色,咽了口唾沫,指了指已经贴住自己脖子大动脉上的利刃。卿羽这才反应过来,抱歉地笑了两笑,收起了剑。
常余进了屋里,凑到炭火盆旁边一边烤手一边说道:“殿下怕你闷,遣我过来和你说说话。”
卿羽拿了根铁丝扒拉一下上面烧尽了的炭火,一捧火星飞出来,将两人的脸颊都映得红彤彤的,而她吸了下鼻子,笑道:“不会啊,我没有觉得闷。”看见常余略微一僵的脸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十分不妥,于是赶忙自圆其说,“不过能再次见到你,我感到很开心。”
许久未见,常余这个大小伙子虽然笑起来还是稍显羞涩可爱,但明显感觉得到他变得愈加成熟稳重了,想来跟在沈云珩身边没少得到历练。
“你和沈云珩是从月凉城过来的吗?露鼎记怎么样?师姐她人可还好?秋儿阿吉老丁他们也都好吗?……”迫不及待要获悉众人的情况,她一叠声地问了一堆,让常余哭笑不得。
“这些问题殿下没跟你解答?”
“还没来得及问,”卿羽不好意思笑笑,又接着催他,“大家到底都怎样,你快告诉我,不然我真是要急死了。”
常余朝炭盆里丢了根新炭,抬起头轻轻笑了:“大家都很好,露鼎记生意蒸蒸日上,日进斗金,有瑞王爷撑腰,没人敢跟白露姐过不去。哦,瑞王爷就是二殿下,去年底刚被皇上册封为王。”
沈云琋被封了王,成家之事必会提上日程,那师姐……
常余看出了她的担忧,接着道:“瑞王行了弱冠礼后,皇后娘娘是给他张罗着纳了两房侧妃,不过平日里瑞王和白露姐一直住在沈园,并不常居王府。”
虽是如此,但瑞王府的那两位侧妃不用想也知是朝中要员家的千金,不然陈皇后也不会特意选来“辅佐”沈云琋。师姐赤手空拳无权无势,跟在沈云琋身边又无名无分,少不得要受委屈,沈云琋偏向着她些还好,倘若他变了心,那师姐岂非很惨?
常余听了她的担忧,叹道:“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白露姐性情直爽,最易得罪人,不过她若真的受到伤害,感到最痛苦的,却是陆霄。”
卿羽一时无话,许久也才跟着一叹。常余想岔开话题,不知不觉说到她与沈云珩身上:“我始终想不通,你对任何人甚至于潜伏在你身边时刻想着害你的襄岚都那么重情重义,可为何单单对殿下那样绝情,”常余望着鲜红的火苗,话音低沉,“任谁都看得出来,殿下看待你,比看待他自己还要珍重,你再不领情,可也不能这般对他……”
火苗哔啵一声,一捧热浪迎面袭来,卿羽垂着头,扒拉炭火的速度逐渐放缓,却是一言未发。
常余微微一叹,道:“你的不辞而别,对殿下简直是灭顶之灾。你走后,他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梁国寻不到,就回到燕国寻。回到燕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宿在露鼎记,期待着有一天你会回来。他不上朝,不见客,终日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画你的肖像,右手累得抽了筋肿得老高,就用左手接着画,刘太医说,再这样下去,殿下的双手迟早会废掉。你永远不知道,大燕国的大街小巷都张贴满了你的画像,那都是殿下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卿羽离开之后,常余将沈云珩的颓废看在眼里,渐渐的,也便对她心生怨怼,纵然她是自己一直维护、亲近的如姐姐一样的人。久别后的重逢,他有千万句埋怨,想把她走之后的事情全部说给她听,但还没说多少,就已说不下去了。
即使都说了又能怎样?那样只会加深她的负疚感,殿下尚且不计较什么,他一个局外人怎能让她不好受?
常余不再说话,只盯着面前越来越旺的火苗。
沉默压抑的气氛里,卿羽终于开了口:“我知道。”
常余对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惶惑:“什么?”
“画像的事,”她莞尔一笑,“我还见过那画像,确实画得很像。画像贴满了燕国的大街小巷,凡是见过的人必然过目不忘,可惜,他还是白费了许多功夫。”
说到这里,她苦笑一下,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心酸。画得再多,画得再像,其结果只是徒劳一场。纵然一双手累得废掉了又如何,他只是感动了自己,最终也没能通过自己的执念达成寻到她的心愿。
命运兜兜转转,他们再次相见时,已是势不两立。如今他为周宣所用,是周顾成事之路上最大的障碍,她夹在其间,左右为难。
他明知她心有所求,却在她说出之前就予以否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换作是谁,都无法做到将未婚妻拱手让人还大度到为情敌铺路的地步吧,要是在一两年前,或许她还会任性地跟他闹,但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自私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