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故人

一只海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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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随着车夫一声“吁”停顿下来。花娘掀开帘子时,寒气霎时涌入,她们这群衣着单薄的姑娘们被冻得瑟瑟发抖,相互搀扶着下了马车,由金甲侍卫引领着进了行宫。

    寒冬腊月里的园子本该一派萧瑟,但入眼皆是花红柳绿欣欣向荣的景象,偶见鸟儿停在翠绿的树梢,伶俐可爱。待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些都是假的,由人工做成树叶、花朵、小鸟的样子,做工之逼真,栩栩如生,偌大行宫放眼望去,每一处皆做了这般细致处理,绿树成荫,百花盛开,当真让人忘却冬日寒冷,只一心陶醉在这明媚春光里了。

    卿羽暗叹,周宣的骄奢淫逸果然不是盖的,这般放纵享乐的招数,莫非是从夏桀商纣那里学来的么?

    行宫太大,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那金甲侍卫才领着她们进了一处宽阔的庭院,交代在此等候。庭院里早已聚集了信安城里其他歌舞坊的姑娘们,仙姿云集,美不胜收,各家的鸨母们聚在一起说着话,见花娘到了,纷纷笑容满面地招呼着过去一起坐。

    这些个歌舞坊啊,虽然竞争激烈,但鸨母们表面上还需维持友好,不然撕破脸皮,对家再得了势,自己往后的日子越发不好过。

    卿羽抱着胳膊直打哆嗦,和姑娘们紧紧靠在一起彼此取暖,忽听一声喊:“林将军亲自来检阅,都站好了!”

    原来是那金甲侍卫带了领导过来检查,卿羽跟着自家队伍站到最后一排,不经意瞄了一眼那个所谓的“林将军”,登时如蒙天雷霹雳,惊得忘记了呼吸。

    竟然是林乘南!

    他怎么会在这里?易云关被破,由他这个主帅带领的军队损兵折将伤亡惨重,他狼狈逃窜侥幸保命,难道不该被周宣治个“带军无能”的大罪吗?她还以为凭周宣的暴脾气会将他杀头以泄愤呢,就算死罪可免,至少也是革职下狱的下场吧……

    可他现在依旧被称作“将军”,看起来仍是意气风发的德行,还能随周宣入住行宫,享受御前心腹大臣的待遇,想来也只有两个原因了吧,一是林家父子权倾朝野,周宣忌惮,不敢妄动;二是周宣是个无可救药的昏君,林乘南找了个替罪羊顺利逃脱罪责。

    昏君奸臣,民不聊生,周宣治下的大陈国焉能不亡?

    卿羽躲在人群后面,一边腹诽,一边啧啧摇头,只听得前面那金甲侍卫又一声喊:“说你呢,挺胸抬头精神点儿!别缩着脖子的跟个乌龟似的!”

    全信安城歌舞坊里如花似玉的姑娘们集体发出一阵哄笑,卿羽在这一片哄笑里意识到那金甲侍卫说的正是自己,遂连忙站直了身子,眼光却好巧不巧地跟林乘南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卿羽倒抽一口凉气,只觉浑身都僵硬了,心想若林乘南识出自己,当场将自己揪出来,那么她连周宣的面儿都见不着,就被处决了,试想,她作为敌军里前陈太子周汉旗的人,若说专程来给与周汉旗有杀父之仇夺位之恨的大陈皇帝周宣献舞,鬼才信!

    更何况当初她假意屈服,和师兄里应外合大破易云关,林乘南对她恨之入骨,一定会将她大卸八块!

    那她可真是史上最倒霉的刺客了!

    卿羽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和他对视,紧张得甚至都忘记了移开视线。林乘南在看到她时也是大吃一惊,他蹙紧了眉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对于她的这身打扮很感兴趣。

    就在她万念俱灰可以预见自己怎么惨死的时候,只听林乘南道:“皇上寿诞,普天同庆,你们能面圣献艺,是祖上修来的福气。待会儿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说不定能承蒙皇恩改变命运,从此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但若殿前失仪,甚至怀揣异心妄图干出大不敬的事情来,我这里有一百种酷刑等着,想死都由不得你!”

    姑娘们纷纷道:“谨记将军教诲。”

    卿羽怎么听都觉得林乘南后面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再悄悄望他一眼,却见他神态自若,目光随意扫过眼前众人,仿佛是进行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训话,就连表情上都没有丝毫波动。

    难道他并未认出自己?卿羽蓦地松了一口气,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自己吓自己。再看自己这身打扮,无异于风尘女子,和平日自己淳朴老土的风光大相径庭,就算大师父他老人家站到面前估计都不敢相认,更何况一个聚散匆匆的林乘南?

    卿羽自我安慰了一通,不一会儿就听那金甲侍卫传唤着歌舞坊们进去表演。灵烟阁排在第四个,花娘的紧张感不比姑娘们少,显然“临阵换人”的突发状况打击了她的自信,她拉着卿羽和孙姑娘的手一再叮咛:“事到如今,妈妈也不奢望借这个机会出人头地了,只要你们正常发挥,不出乱子就好了……”

    正说着,金甲侍卫过来喊道:“灵烟阁!”

    花娘一个哆嗦,叮嘱着大家“莫慌”,恋恋不舍地望着姑娘们进去。卿羽走在最后,她拍了拍花娘的手背,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花娘放心,我们去去就回。”

    在两个小太监的指引下,灵烟阁的姑娘们来到一座宏伟大殿前,踏过重重汉白玉石铸就的台阶,气喘吁吁地来到殿门口,恰遇上排在灵烟阁前面的那家名叫“慕才馆”的歌舞坊,姑娘们在一众带刀侍卫们的押解下皆掩面而泣,还有两个看上去像是晕了过去,分别由两个侍卫架着往外走。

    卿羽问身后的小太监:“公公,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太监不以为然道:“还用说吗,肯定是其中哪个姑娘惹恼了皇上,剩下的都受株连了呗!”

    卿羽吃惊不已:“怎、怎么个株连?!”

    小太监道:“轻则挨板子动簪刑,重则嘛,小命不保。”

    卿羽震惊的说不出话。

    小太监却是一副司空见惯了模样,不再理会她,此时前面的大太监觉察到他们在闲话,不耐烦道:“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

    卿羽顿时如坠千钧,双脚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她只一心想着施展自己的刺杀计划,却忽略了自己这般做了之后灵烟阁的姑娘们会得到什么下场。若让一整个灵烟阁里不相干的人都为她的行为付出惨痛代价,她怎能安心?

    周宣那个暴君,一个人的差错便要殃及一群人,那么她的刺杀岂不是要了灵烟阁众人的命?她无意牵连到任何人,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获取见到周宣的机会,她费尽了心机,若就此放弃,她委实不甘。或许,这是唯一的一次能扭转战局助师兄一臂之力的机会了,这种反朝大事,由来成王败寇,虽然周顾终是负了她,但她却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他战败身死。

    她注定是要背负这一笔心债了。

    望一眼前面的姑娘们,卿羽竭力不让自己再想其他,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了退路,那么,来生再偿还今日犯下的罪孽吧。

    内殿里的丝竹管弦之乐悠悠传来,姑娘们踩着节奏依次出场,卿羽心神不宁,直到被身后的小太监推了一把,才赫然发现自己险些掉队,遂赶忙扬起水袖赶上前面的人。

    大殿的装潢极尽奢华,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与白玉铺就的地面交相辉映,煞是气派。

    为美化舞姿,姑娘们均须以白帛缠足,刚开始卿羽还担心寒冬腊月的光着脚跳舞不冻死才怪,但现在一看,完全是自己多虑了。只见献舞的场地以蓝天暖玉铺成,并在上面雕出朵朵五茎莲华,雕工之逼真,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只觉温润,丝毫不觉寒冷。

    这支舞名为《别枝惊鹊》,不同于其他舞蹈的舒缓优雅,而是备显活泼欢快,领舞的孙姑娘将喜鹊的灵巧和可爱演绎得恰到好处。随着笛声逐渐走高,最终突然一扬,苏姑娘凌空飞起,身姿之迅,腰肢之韧,宛若一只快乐的鸟儿冲上碧空,直让人看花了眼。

    无数花瓣由天而降,落英缤纷之间,苏姑娘借助空中的红绸张臂旋转,与此同时,地上的姑娘们纷纷交替舞动水袖,踏着优美的舞步逶迤而动,和着清幽的花香,舞姿轻盈灵动,画面被赋予了美感的同时,更有动态之美。

    “好!——”周宣为这别具心裁的舞蹈惊艳到,率先发声,引得众位臣子纷纷叫好。

    长袖翩飞间,卿羽悄悄瞥了一眼周宣,但见他大腹便便,五官粗犷强悍,一副磐石模样。身侧攀附了几个美人服侍着,此时正在一个美人的伺候下饮了一大杯美酒,喉结上下律动。卿羽直看得眼红,藏在袖里的手悄悄摸上腹部一圈菱纱,那里,盘了一把柔韧却锋利的软剑,她只需抓住时机,逼出全部的轻功以最快的速度飞过去,一剑刺穿他的喉咙……

    “成王爷,朕敬你!”

    周宣的又一声喊,惊得卿羽霎时松了手。

    龙椅上的周宣朗声大笑,昭示着他内心的快意。手中的酒杯又被侍监斟满,他高举起来,向着座下的贵宾笑道:“无良逆贼打着前陈太子的旗号,妄图颠覆我大陈社稷,幸得成王爷倾力相助。他日剿平逆贼,朕定要重重谢你!”

    ……成王爷?……成王爷!

    卿羽浑身一震,一时忘记了节奏。她此生只知一个成王爷,那人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声名远播九州,使邻国达官皇族亦敬之仰之。燕帝昭告天下,以“成”为之封王,取“功成”之意,褒奖其无畏气概。

    那个人就是——大燕皇长子沈云珩。

    心神幻灭间,卿羽朝那坐下之人望去,恰撞上那人深邃的眸子。四目相投,光华流转,一时多少往事如同走马观花在眼前一幕接着一幕轮番上演。初遇时的明亮月色,中秋夜里纷繁交织的孔明灯,印在露鼎记的欢声笑语,以及梁宫里的每一刻相伴时光……

    所有的景象最终都只定格成此时此刻,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一年又半载之多未见,他瘦了不少,以致面庞都似有了刀削的痕迹,从前都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模样,现在却是蓄起了胡茬,整个人略显沧桑颓丧,却又流露着成熟稳重的冷冽之气。

    那个深深埋在心坎里从不让自己记起的那个人,无数个时刻想起却又做贼心虚般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的那个人,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到的那个人……现在就坐在对面。

    头顶无数花瓣还在撒落,乐师们鼓瑟吹笙,仙乐袅袅,身侧的姑娘们长袖翻飞,舞步柔美,陈国的众位将臣附和着周宣发出阵阵恭维的笑谈……可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她只看到对面那个被周宣称为“成王爷”的人眼中一片寒彻入骨的冷漠,听到他对周宣笑着说:“能助皇上平定逆贼,亦是本王之幸。”

    他的话是对周宣说的,但眼神却是在注视着她,那样陌生的目光,带着几分冷蔑和愤恨,让她感到似有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从头到脚都是冰冰凉凉的。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沈云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