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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嘈杂纷扰,众人人云亦云,口沫横飞间,“阴烨尘”三个字,如同洪水猛兽、如蝇营狗苟,简直骂的不能更难听。
可是九哥,却依然悠闲自得坐在我对面,为我轻轻将茶水里的茶叶吹开。
任他去骂,由得去抱怨,仿佛被说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气得牙关紧咬,污秽之言不堪入耳,大吼了一声:
“店家!——”
堂里一静,总算让那些人消停了一下,店员凑上来,问我有什么需求,我气冲冲地说:
“结账!”
阴烨尘付了钱,慢条斯理地让人打包,旁边的人虽然不再大放厥词,可是依然还在嘀咕九哥的坏话,怪就怪我耳力太好,什么话都听见了。
忍無可忍,临走时,我略施小计,让那个骂的最凶的人翻了茶碗,烫一裤子。
“你可解气了?”
阴烨尘全程围观,并没有制止,我忍不住反问:
“你就不解释解释,由着他们骂你?他们也不想想,要不是你现在一门心思地管修复天命,这地界早就要乱套了!”
“月儿,有时候,行胜于言。你解释得再多,别人也会觉得,你是在找借口。这些阴魂有几个经历过当年的混乱,没有,他们眼中耳里的阴烨尘,只是书本口舌之间的故事,听了笑一笑,骂骂嘴,过过瘾而已。我是冥界弃徒不假,我拖累死师父不假,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我心疼地看着他,忍不住替他辩解:
“那你就任由所有人都误解你?你永远不解释,就不会有人在意。”
“他们在不在意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月儿,只要我在意的人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够了。浮生往事,一个人的名字能被人记住很容易,但是想被一群人记住,很难。善名也好,恶名也罢,那都是你的曾经,不能回去的曾经。过多在意,只会让你对现在失去判断,对未来产生迷茫。清者自清,流言秽语,总有一天会消失,因为,我始终相信,天命轮回,总不会让一个人一直负累。二十几年,也该到头了。”
他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是,这些浮生众众在九哥眼里也不过是一道道需要引渡的魂灵,他们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好像真的没啥意义。
他摸摸我的脑袋,牵起我的手,道:
“走吧,既然你吃饱了,我们回家。”
我怔怔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内城,穿过喧嚣的鬼市,他的手像是有了一丝丝暖意,一丝一点流进我的心里。
我不禁想,此生,伴着他这么走下去,善名也好,恶名也罢,只要在他身边,就是幸福的。
天快亮,城隅一角,冥河静静地流淌着,酆都市的凌晨,薄薄的云层挡不住热烈温暖的晨光。
临仙渡口,阴阳交界的地方,河水已经悄然发生逆转,浅浅的月亮挂在半空,就快要圆了。
隐在轻快小艇间的帆船缓缓驶进港口,彼时,我和九哥正坐在岸边无人的浮桥上,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出了鬼城,本来要打车回家,不知他哪根神经抽了,忽然让司机开到了这里。
问他要做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等了没多久,就看到行于阴阳两界的船只靠岸。
原来他是在等船。
少倾,只见船上的人卸货下来,一个管家穿戴的人匆匆下船,径直走向我们。
那人深深朝九哥鞠了一躬,恭敬道:
“阴九大人。”
阴烨尘也十分客气,欠身道:
“薛先生客气了。”
这位薛先生看上去文质彬彬,不像是喊打喊杀的阴差,不过他应该也是幽冥的人。阴烨尘坦然地介绍我,说:
“这位是爱妻,璃月。”
薛先生似乎有些意外,几多深意地看了看我,弯弯唇角,道:
“你竟然真的已经成婚,我还当自己老眼昏花,错看了幽冥殿里的那份婚书。”
“璃月,这位薛先生,是幽冥殿的总管,也算是……我的故交。”
幽冥殿的人?我急忙恭敬地问好,薛先生一摆手,温和道:
“我在船上传消息,本想要去你住的地方找你一趟,既然你出来了,这样也行。”
薛先生见阴烨尘并没有把我支走的意思,于是很有眼色地继续说:
“述静大人回来以后,已经把上一次和你交谈的事情告诉我家大人。大人回复,如果你所述的都是真,这次三堂会审,他会考虑你的建议。”说完他从袖子里递上一份书信,大概就是幽冥殿的阎罗写的。
阴烨尘眉间一喜,诚恳接下,道:
“请转达秦广大人,是真是假,堂上一验就知。”
薛先生点点头,道:
“此事已坏了规矩,你我不便再见,阴烨尘,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你好自为之。”
九哥眸色深深,却十分感激,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薛先生的帮扶,烨尘感恩。”
本来就要告辞,薛先生忽然顿了一下,犹豫着,又走了回来,别扭地说:
“这次来见你,怕你容颜大改,不会记得我,于是还带了一件你的旧物,想作为信物,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说完,他又递过来一把短小的匕首,那个匕首通体火红,仿佛一团熊熊火焰。
阴烨尘眼色渐温,像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接过匕首,手指轻轻拂过匕身,却听薛先生道:
“烨尘,前途不易,你的东西虽然尘封在幽冥殿,但是我能保留的也只有这把匕首。二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就算是……物归原主吧。”
薛先生无比感叹,他的眼神里虽然带着疏离,可是我却总觉得,他和九哥以前,一定是很好地朋友。
否则,他怎么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偷做运货的船溜到这里来送信?
“知道了……谢谢。”
千言万语,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薛先生匆匆离开了,为了不被人注意,九哥也带着很快离开了浮桥。
等车的路上,明显九哥的神情就有些不对。
手里拿着匕首一直在发呆,我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如果他想说,会说的。
“这匕首……”他喃喃着,气息轻幽:
“是我成为阴差的授玉仪式上,我师父赠我,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烨之匕’。”
匕首上刻着一个“烨”字,尘封多年,刀刃依然锋利入骨,厉光摄眼,只是年岁久远,那字的边都有些模糊了,可是感受得出,这匕首对就九哥有多重要。
“那年人间饥荒,饿死了很多人,漫山遍野,饿殍到处都是,尸体堆成了山。我刚入门,渡魂术习练不精,每天都累的半死,引魂簿上的名字就像失控了一样,没完没了。整整三天,我才把所有的魂魄引渡回冥界。就是在忘川河边,望着熙攘的奈何桥,师父让我跪地,授玉赠剑,赐我‘烨尘’名字。他希望我,性如烈火,可烧尽人间罪恶,惩尽冥界阴暗蝇事,他希望有一天,罪恶如尘,阳光也可以照进幽冥之地,政清人廉。可惜我特别倔,总觉得烨尘这个名字太过文雅,镇不住气场,腆着脸皮求师父给再加了个字。‘阴烨尘’是他对我的期许,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他神思向往,言语悲伤。那故事却像细水长流,娓娓道来:
“后来,我品阶渐高,幽冥花瓣开到七瓣,师父将阴司总差的重任交付给我,他说,他守着冥界的日子太长了,他很厌倦,想卸下身上重担,去逍遥几天。”
临江御风,晨风吹拂他脑后的长发,右手拔出恃炎剑,热度一再攀高,我不得不退避三舍。
迎着朝阳,他剑指九霄,扬眉肃穆:
“那一天,他将恃炎剑赐给我,阴司总差的重担交到我手中。九万阴差,那些命,那阴阳平衡,那生死簿上的每一个魂灵,所有的一切,他放心地交给了我。师父曾对我说,烨之匕象征自由,成材成器,儿郎自在,匕首在身,可以不受任何人约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恃炎剑象征责任,君子担当,天下苍生魂灵转世,这是阴差的使命,不可忘。”
他忽然淡淡地笑了笑,似有所感,他回头看着我,轻声说:
“月儿,你知道吗,师父的这段话,看似简易,可我彻底想明白,竟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九哥……”我好害怕这样陌生的他,他逆着阳光,如一抹剪影,仿佛随时都可能飞走。
他的过去,我从来不曾参与,他说的那些什么自由,责任,我统统听不懂。我只知道,看着他这样失笑落寞的神情,心里很疼很疼。
嘴巴一下子变得特别笨,想不出一句能安慰人的话来。
可是他却慢慢恢复睿智和冷静,身姿挺拔地走到我面前,一手握着恃炎剑,一手将烨之匕举到了我的身前,扬声道:
“璃月,今日我以阴玄司阴司总差名义准你入阴差,从此肩负重任,引渡众魂灵,你可愿!!”
心中像是被小锤狠狠击中,澎湃之情在身体内一荡,我已单膝跪下,郑重地接过烨之匕:
“我愿!”
承诺掷地有声,或许此刻只是被九哥身上浓烈的那份激扬之情所感染,看着他俊刻的脸庞,手中的匕首仿佛也有了更多的寓意和重量。
千百年前,他从越善手里接过烨之匕。
千百年后,他把烨之匕交到我的手中。
如果时间真的有轮回,那我愿意相信,这一刻,或许是为圆他一个未完成的梦,这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身为阴差的责任。
然而,他却语重心长地对我:
“璃月,阴差虽然固守天命,信奉轮回,但也并非不痛不伤,以后冗长的岁月,由我来陪!以后荆棘的远方,由我来踏!可我只想你能快乐地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