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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旻送回建邺的奏折无疑将梁国余孽的问题提到了众人面前,今上为之震怒,当朝责问追究,景杭不得不出面接受斥责惩处,皆因当年攻打梁国由他主理,战后俘虏也经他安排,所以一直以来对梁国余孽的追捕也由他负责。
景棠当众为景杭求情,将景杭历来功绩一一数了一番,又有其他臣工在旁附和,这才稍稍平息了今上怒火。然而西雍在此时指出,巡史遇袭证明当地官员治理有失,汝南本就是梁国故城,再往西就更加不在控制范围之内,所以请求今上除了派遣玄旻巡查更要加大力度搜捕那一带的乱党,无疑就是要今上以武力进行镇压。
陈、梁两国交界的军队中有景棠的人,然而主帅付易恒却跟西雍有些关系,是故景棠在第一时间就反对这个提议,一来是防止西雍借搜捕乱党之事暗中调查他在当地的勾搭,二来也是不让西雍的势力渗透到梁国故地,造成日后更难与之对抗的境地。
朝中大臣有偏帮景棠一党的自然为其说项,细数调兵的种种不必要。而西雍手底下的官员则力证当地官吏搜捕失职,乱党遗害巨大,务必尽早铲除。
两派党羽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而还在前往齐济路上的西雍听着闻说的回禀就显得悠闲许多。
“今上将康王狠狠斥责了一番,又让各地官员加紧搜捕乱党的工作,没有调用周边的屯军。”
闻说见玄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正要去拿毯子过来,却听他道:“继续。”
“在建邺的探子回报说,假书信送到后,康王立刻去了太子府。不久后康王就又发了飞鸽传书出来。”闻说将书信递给玄旻。
玄旻看过书信之后又递给闻说道:“康王是真的急性子,不过这样也好,让我看看他们到底在梁国做了些什么。”
闻说看了书信后道:“这上面也没有说清楚,王爷如果还要继续往齐济走,要不要多派人手暗中保护?”
“难道我要因为怕他们再有刺杀就此调头回去?”玄旻沉思片刻道,“靖王在朝上的提议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想来他也对齐济那个地方有些想法,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有这么明显的动作。”
“但是太子跟康王在齐济的根基稳固,而且那里远离建邺,靖王要介入其中会有什么目的?”
玄旻凝神思索,他与闻说就此陷入沉默之中。窗外鸟语声声,玄旻循声望去,见枝上新芽翠绿,叶间生花,正是春光将盛的景致,他走去窗下抬头看着眼前一片勃勃生机,感叹道:“建邺作为一国之都繁华之余却因为在天子脚下有诸多限制。齐济虽然不是旧梁国都,却靠着交通之便成为梁国的经济重镇,哪怕梁国覆灭,它在一班梁国商人的经营下也还如旧。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行商重点,如果经营得宜,几乎就可以成为一座金山。太子跟康王这些年在这里做的,可不就是淘金么。靖王想必也是为此才想要插足进来,只可惜当年主攻梁国的是康王,靖王当时又没有兵权在手,只能眼馋不能动。如今他渐渐在军中也建立起了人脉,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手了。”
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之后突然飞走,玄旻看着那还在轻颤的树枝道:“连飞鸟都知道追逐美景,更何况本就贪得无厌的人心。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闻说垂眼,应是在斟酌如何跟玄旻开口,但玄旻却不似要等她的意思,眼见景物无声无趣就要离去,却听闻说道:“灵徽她……病了。”
玄旻静默片刻就让闻说引路。
此时灵徽喝了药正在休息,迷迷糊糊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才支起身就见闻说推门之后玄旻走了进来。她立刻蹙眉斥道:“你不会敲门么?”
玄旻径直走去床边,低眼看着脸色不佳的灵徽,冷淡道:“什么病?”
闻说关门之后上前回说:“水土不服加上长途奔波,身体有些支持不住。”
“水土不服?”玄旻似是听见了笑话似的挖苦道,“你一个梁国人,回了梁国居然水土不服?如果真让你复了国,怕也是待不下去的。”
刚才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绪在玄旻这样的嘲讽中顿时清明起来,灵徽激动之下直接起身跪在床/上,抬头迎着玄旻带着鄙夷的目光咬牙道:“等我复了国,一定将你跟当初一样吊在弋葵的城墙上。”
玄旻记忆中最锥心刺骨的部分莫过于当初陈军兵临弋葵城下,而他被吊在城墙之上作为对陈军的示/威跟警告。那时三军就在他眼前,却不如过去瑶姬同他说的那样是来接他回陈国的——他们犹如修罗,铁血无情,更像是来索要他的性命,毕竟他只是一个被陈国遗弃多年的落难皇子,在梁国苟延残喘这些年也不过因为太后的庇佑,如果今上当真要将他舍弃,他也不过是一条贱命,如何能阻拦陈军冲关灭他人之国的雄心壮志。
灵徽带着刺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入玄旻心底最恨的部分。然而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在那一双仿佛可以吞噬一切深邃眼眸中,那双眼里没有波澜,只有死寂。他平静地将视线从灵徽充满敌意的眉眼滑落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看着那一处隐约的春光,不由加深了眸色。
灵徽注意到玄旻的不轨之后立即按住衣领退回去,裹着被子道:“出去。”
玄旻将灵徽又打量了一遍,问闻说道:“你见过病人这样生龙活虎的?”
闻说低头不语。
“手脚利索,中气十足,我可看不出她哪里病了。”玄旻抬起左手道,“倒是我这左手该换药了。”
闻说退了出去,玄旻则挑了衣摆坐去了一旁。
灵徽看玄旻左手的动作至今都不甚灵活,心知当时那一刀必然将他伤得重了。一旦想起那时玄旻拉着自己的情景,她就有种莫名的感受,那一刻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了仇恨矛盾,有的只是共同逃生的意志,她甚至愿意就那样跟着玄旻一路逃下去。
闻说拿药进来时,恰好发现灵徽看着玄旻出神,而在听见声响之后,灵徽马上转移了视线,直接背对着玄旻覆被躺下。
玄旻没有发现灵徽刚才的注视,见灵徽如此,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就此起身离去。
闻说看了看床/上的灵徽,再望了一眼走远的玄旻,最后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药箱上,终是摇摇头,关上房门跟着玄旻换药去了。
灵徽身体彻底康复之后,玄旻一行人才继续上路。进入齐济附近的一处小镇后,众人在茶寮中暂作歇息,却听一旁的茶客说起了周边的山匪。
玄旻听他们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眼见过那些歹人行凶,不由觉得可笑。稍后再要启程时,玄旻却单独吩咐了闻说一些事。
灵徽不解他意,只是在闻说拎着一只包袱回来之后,她被玄旻要求换装,虽然同样是男装,这套衣服却显得招摇许多,而原本他们要走官道的计划也临时变更成了绕山路而行。
灵徽料想玄旻是听了那些茶客的交谈想要见一见那些山匪,但因为先前的突发状况以及玄旻看似游山玩水的心态,他这一趟齐济巡查的差事已经耽搁了好些功夫,可现在又要横生枝节涉足这山匪一事,着实令她不解。
那些茶客说这一带的山匪最喜打劫那些经过这里想要绕过官道上关卡而逃过检查的走私散商,所以眼下玄旻正是将手下人员伪装成外出行商的商旅,但闻说却不在其中。
不出灵徽所料,他们入山半日果真遇见了前来拦路抢劫的山匪,两拨人经过一番“激烈”拼杀之后,玄旻的手下全部撤离,只留他跟灵徽落入了贼人之手。
山匪首领名叫简安,一看就是干刀头舔血生活的粗人,但他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叫简宁,虽然跟着兄长一起入山为寇,却还算善良,不让旁人为难玄旻跟灵徽,但也似乎别有目的。
因为被蒙了双眼,所以玄旻跟灵徽都没能探知到入山的路途究竟怎样,当他们能重新视物的时候发现已身在私狱中。
玄旻过去在梁国的居住环境不见得比这山寨地牢好多少,所以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倒是灵徽虽然也在清王府的囚室里待过,但毕竟那间囚室比这里干净许多,她素来喜净,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样子,她连站着都觉得十分不舒服。
玄旻略略查看了周围环境后就找了片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歇息,全然不顾几乎不能自处的灵徽。一间牢房两个人,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照明的东西,唯有墙上小窗口还能透光,从白日的阳光变成夜间月光,最后他们也只能靠着这一丝光线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玄旻的先下手为强把灵徽觉得唯一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也抢了去,最后迫于无奈,她走去玄旻面前,又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不甘愿道:“你让开些,我……我要坐。”
玄旻对此置若罔闻。
灵徽站了多时早就累了,但见玄旻对此熟视无睹,情急之下她直接伸手将玄旻推开,见他并没有反抗就背对着玄旻坐下。两人这样无言相处了很长时间,灵徽忽然意识到闻说此刻不在玄旻身边,他又受了伤正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如果自己此时动手,趁玄旻不备将他杀了,岂不是就能结束五年噩梦?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灵徽便不由去摸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短匕,却听玄旻道:“你现在杀了我一样不可能活着离开。”
灵徽猛然抽出短匕朝玄旻刺去,然而月光恰好照到玄旻还未痊愈的左手。也不知为何,灵徽在见到他手上缠着的纱布之后心头似被触动,手下就有了片刻的犹豫,登时就被玄旻反攻,短匕被夺,最后锋刃横在自己颈间。
冷月寒光照在匕首上,也照在玄旻如同冰霜的眉间,他冷笑一声将短匕丢去地上,嘲道:“不听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现在都是俎上鱼肉,你并不比我好到哪去。”灵徽愤愤地背过身去。
玄旻并不反驳,也不理会灵徽的挑衅,继续合眼冥想。
夜深时,玄旻感受到身边有轻微的动静,他转过头去看,见是灵徽被倦意所侵已是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样子。他本不想搭理,谁知灵徽向后一靠就靠在了他身上。他正要将人推开,那已经进入梦乡的女子却毫无所觉地开始寻找令自己舒服的睡姿,从他的肩头一路摸索着,最后将他的腿当成了枕头继续睡了过去。
玄旻不禁蹙眉,看着在月色里灵徽尚算安稳的睡容,那只想去推她的手又放下。此时此刻,这张脸上没了过去五年来的仇恨与敌对,仿佛回到了当初还在梁国时的样子,安静柔和,确实应该是被人视若珍宝的存在。
那些年因为陈、梁两国之间的战事不断,玄旻跟瑶姬在每一次梁国兵败之后都被拉去游街示众。弋葵城中的梁国百姓将对陈军的怨恨都发泄在了他们的身上,将各种肮脏污秽的东西泼向他们,瑶姬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儿子多次被前来泄愤的百姓打伤,而在瑶姬过世之后,这样的羞辱就由他一人承担。
那一次也是因为梁国兵败还丢了城池,腊月寒冬的时节,他衣不蔽体地被绑在木架上,整整两日没被放下来。在意识已经模糊的时候,他听见周围传来的人声。于是他费力睁开双眼,看见三阳台周围围聚了许多百姓,而那高台之上正有一袭白衣起舞。
彼时天降细雪,飘落在人心惶惶的弋葵城中,台上白裙飞扬,在众人注目之下认真舞蹈。那种用以祭祀的舞蹈本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但她举手投足之间充满敬畏与祝告,让原本看来拙劣的舞蹈有了不一样的美妙。
玄旻难以忘记飞雪中虔诚起舞的那道身影,大约是因为那一身白色的衣裙太过纯净,让已经饱受凌/辱、看多了这世间丑陋的他在那一刻极为震惊。他知道那是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企及的干净与纯粹,然而这样的向往也只是存在了那样短暂的时间——他更需要仇恨来让自己坚持这活下去,这远比憧憬那些虚无缥缈的美好来得真实有用。
所以他对灵徽的恨更多是出于对那份还未沾染世俗邪恶的纯真的恨,他想要毁灭的也不过是灵徽身上对世事未知的懵懂,而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亲眼看着灵徽的改变,目睹着她身上长出刺,也终于明白,于他而言,这世上最后的美好就此消失了。
然而在今夜这样的时候,当灵徽毫无防备地在玄旻面前入睡,哪怕她在梦中依然紧蹙眉头,口口声声叫着宋适言的名字说要复国报仇,他忽然有一丝怜悯。只是当再一次抬手即将触到她鬓边的碎发时,他就此顿住手,闭眼将这种早就被自己摒弃的同情心压回心底,抬头看着从小窗上照进的清冷月光,终究给了自己一个满是自嘲的笑容,就此结束今晚这意料之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