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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长选举的事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原本要张贴的宣传标语全部束之高阁。这些标语都出自我的手,写毛笔字,我有不错的功底。三岁那年我娘就开始逼我学写毛笔字,到八岁,我在同龄的人当中,毛笔字无人出我右。
读大学期间,虽然才子多,大家都会弄几个字,但像我这般中规中矩吸取了祖先精华的人不多,所以学校搞活动,宣传标语还是有很多从我手下诞生。
毛笔字是书法,书法是艺术。艺术总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和不解。
一摞的标语纸我写了一下午,变换了几种字体,从行楷到行书,从颜体到柳体,春风得意马蹄疾。谁知道突然宣布不贴了,等通知,搞得我老大不高兴。
不高兴归不高兴,县里来电话叫我去,说有领导找我约谈。
约谈这个词内涵非常广泛,干部升迁有约谈,干部落马还是要约谈。我怀着揣揣不安的心理搭上孙德茂家的车,在车上闭着眼睛设想了几十个结局,想到好的自己就裂开嘴笑,想到坏的自己就咬牙切齿,转念又使劲往好的方面想,最后自己给自己打气说,被约谈不见得就会死人!
约谈我的是县委一个副书记和县人大副主任,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抬眼看我,搞得我心里一团乱麻,正眼也不敢看他们,找了个地方远远的坐下。
副书记先开口,沉着脸问我:“陈一凡同志吗?”
我忙点头答应,屁股欠起来,不敢扎扎实实地落座。
副书记看我紧张的样子,展颜一笑说:“别紧张,放松点。”
我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我知道。但我心里却放松了许多,他们叫我“同志”!
他首先介绍了自己,然后指着人大副主任说:“这位是县人大副主任张朝生同志,负责全县干部考核晋升工作。”
我心里一嘀咕,想道,干部考核晋升应该是组织部的事,怎么人大也管?再说听到是考核晋升,我的心里一阵轻松,妈拉个巴子,就算升不了,也不是坏事了!
我这人很容易喜形于色,心里的算盘一下被别人看得清清楚楚。副书记注视了我一下,笑着说:“陈一凡同志,好像你心里藏着什么话嘛。”
我忙矢口否认,装作腼腆的样子说:“书记,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里藏不住事。”
副书记接过我的话说:“好。干部就应该坦荡,心里藏着掖着的干部,都不是党需要的干部。既然你藏不住话,我问你,你对你们苏溪乡乡长选举有什么看法?”
他直奔主题一下让我束手无策,我张着嘴呀呀了两声,没说出来,急得自己脸红脖子粗。
人大张朝生副主任给我端过来一杯水,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急,慢慢说。”
我想了一下,说:“书记、主任,苏溪乡选举我是当事人之一,我们有个回避的制度,我觉得这事还是回避比较好。”
副书记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陈一凡同志,现在是党和政府在找你谈话,就不存在回避制度。再说,没有要你表功,也没有要你检举揭发,就是让你谈谈个人看法。怎么?不想说吗?”
我沉吟一下说:“书记、主任,党和政府在选拔干部的时候,必定有组织原则。既然是组织上定的事,我的个人看法可以忽略不计的啊。”
张朝生副主任面露不悦说:“陈一凡同志,谈话就是工作,推三阻四不是一个干部应该有的毛病。组织找你谈话,当然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我们一直讲究公开透明的嘛。”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几乎没话可说了。谈了,别人以为你在居功,不谈,他们认为你油腔滑调,真是愁死个人。
谈话一开始就陷入僵局,谁都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我调整一下思路,缓缓说:“书记、主任,我陈一凡在春山县工作了四年半,功劳没有,苦劳也没有。我在这几年时间里,学到了很多,感觉到社会真是所大学,学不尽的知识,做不完的事。总而言之,干部在带头,群众在观望。”
副书记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点点头说:“说得好,继续说。”
我清了清嗓子,眼睛在他们脸上溜了一圈,发现他们脸上平和得很,丝毫没有波澜壮阔的画面,心里一阵失望,只好说:“我个人觉得啊,苏溪乡乡长就应该带领村民致富,把经济建设搞好,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是比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好的事。”
我再偷眼看他们,他们都低下头在自己手里的纸片上写写画画,看我不说了,都抬起头,鼓励我说:“继续说嘛。”
我实在是再也找不出什么话了,古语云,言多必失!谁知道对面的两个老头带来个什么任务。
副书记听完我的个人意见后,把手里的纸片压进一沓文件下,漫不经心地说:“选举有差额和等额的区分,张主任是专家,他来给你解释一下。”
张朝生副主任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差额就是两个人以上的人参加同一个职位的选举,等额就是一个人选一个职位。我这样解释,应该很清楚了吧?”
我心里一阵鄙夷,老家伙,你把我陈一凡当做三岁小孩啊?在官场混了几年了,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到猪跑?
突然心里又咯噔一下,他所说的差额和等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连差额的机会都失去了?
“按照县委县政府要求,苏溪乡乡长选举要走差额选举的路。现在情况有变了,希望你们能理解。”张副主任好像欠着我的钱一样,不好意思微笑起来。
我紧张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谁知道他闭口不谈了,起身转了一圈,摇摇摆摆去了隔壁。
春山县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都在一栋楼里办公,号称四大家。政协垫底,在三楼,上去四楼是人大,五楼是政府,六楼是县委。因此,关培山书记的办公室就在六楼偏东的最后一个大套间里。通常三楼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到四楼,稍微热闹起来,五楼就大不一样,来来往往的人多,原来楼下还没设保安岗,楼道里全部是各乡各镇上访的人,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有时候还会有人呼天抢地的苦,有的干脆就带着被窝赖在楼道里不走。
到关培山做书记的时候,大门口设了保安亭,进电梯楼道口又设了一道保安岗,两层保安措施,把本来混进来上访的人过滤得干干净净,从此,五楼就清净起来,落口针的声音都听得到。
到了六楼,又在电梯口设了一道保安岗,楼道口专人把手,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张副主任一走,我欠了一下身子说:“书记,还有事吗?”
副书记把头从文件后面抬起来,看着我说:“你喝点水,还等一下。”
我就只好老实坐下来,眼睛打量着副书记墙壁上挂着的字画。副书记显然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墙上的字画居然都是名家作品,其中有幅八骏图,题跋写着“徐悲鸿”,我又不敢凑到画边去看,只好使劲挤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原来不是“徐悲鸿”,而是一个叫“徐非鸿”的人画的。画作到是以假乱真,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明道来。
我就笑了,副书记马上就感觉了出来,再次抬起头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八骏图,笑着说:“陈一凡,你的眼睛不错。”
我哪里敢妄自菲薄,连忙说:“书记,我觉得这个八骏图,神韵、气感、动静,都表现的很完美。唯一不足就是马蹄,一匹腾飞起来的马,它的蹄子应该是弯曲的,而不是垂直。”
他用欣赏的眼光扫了一下我说:“陈一凡,你的观察力很强。”他指着八骏图说:“我知道这是幅假画,为什么我还留着挂在这里?因为这位画作者功力非同小可,假以时日,必定会成大家。”
我附和着点头赞赏,想起小姨家里还藏着一幅齐白石的虾,真迹的虾,我说:“书记,改天我带幅画来,您帮我鉴定一下,看到底是不是齐白石的真迹。”
副书记兴致顿时高昂起来,连声说:“好好好。”
我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决定赖着脸皮去找小姨,无论如何要把画拿来,送给眼前这位喜欢的人!
副书记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他端着茶杯在我对面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小陈,县委有个新决定,苏溪乡选举,决定实行等额,你是唯一一个等额的人。”
我心里一喜,但脸上丝毫也没透露半点神色,只是装作很平淡的样子说:“书记,朱乡长呢?”
副书记盯着我看了一下说:“老朱另有任用,关书记会找他谈心。你做好心里准备,苏溪乡的发展,就靠你和郭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