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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平侯似思索了下,才道:“进来罢。”
沈丹古得到准许,遂推门而入。
内室中,敏平侯不但醒着,而且根本不在榻上,他穿着一身绀青底牙色小科圆领绸袍,正坐在了内室的书案后,因尚未痊愈,不过是不耐烦久在榻上,勉强坐起,书案前特别换了一张古藤编织的扶椅,此刻敏平侯便是斜靠在椅背上,一贯以来的气势略见颓唐。
沈丹古迅速扫了一眼,只见敏平侯面前的书案上铺着白如皓雪的澄心堂纸,指间拈着一支紫毫,童子戏鲤鱼澄泥砚中墨汁半清不清,一方瑞香墨架在砚上,不知道是他病中无力研墨,是以研了几下就放了手,从而无墨下笔,还是想写的字句难以落笔,索性住了研墨的手。
年高而病,如今尚在病中,却又失势,这样的连番打击之下,敏平侯神色自然苍老了许多,神色憔悴,然而仪态整洁,目光仍旧炯炯明亮,见到沈丹古进来,他顺势将空拈着的紫毫归回架上,道:“功课呢?取来与我看。”
沈丹古双手奉上宣纸,敏平侯仔细阅过,又闭目想了片刻,才道:“明年主考之人按现在来看确实很有可能是苏太师,他是先帝时候过来的老臣了,曾经先后三次主持过春闱,此人教出所谓长安第一才女那样的孙女,自然也是喜好雅致之人,所以下场行文时切记不能太过朴实,该堆砌辞藻的地方,不妨多用些骈句,这样才能中他之意。”
说着就提了几个地方,“若在下场时,这几处就要换更华美些的辞藻来写,你现在这么一带而过,虽然我看是好的,但苏太师却定然觉得你行文太过朴素,没有他认为的所谓天子门生该有的气度,不说把你打下去,总归会压低名次,这种都是小节,如今距离开考还有好几个月的功夫,以你的底子与天赋用点心思就成了。”
这一番教诲非常的重要,每科取士,中榜者未必就一定才华高于落榜者,自古以来,才华横溢却不投主考官之心意、因此每每名落孙山的人向来也是有的。
沈丹古自是垂手聆训,认真记下了这番话,才恭敬道:“是。”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替卓昭节说情,不想敏平侯思索了片刻,又道:“你功课一向就是不必我操心的,以你之才,明年下场,若无意外,三甲应该不至有失,然而如今局势不同以往,却很难说了。”
“请君侯教诲。”沈丹古听出他话里有话,微微一惊,忙道。
敏平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依我看,你正值青春,不必争此朝夕,不如索性到再下一科。”
他道,“我此番之病虽然熬过,但究竟年事已高,四年之后,是否在世也未必可知……”
沈丹古一惊,道:“君侯慎言!”
“你不懂。”敏平侯摇头,道,“虽然这次因我病得凶险,是以圣人与皇后垂怜,没有降我的爵位,反倒是敦远侯接了这灾,但二娘至今扣在宫中,不知下场会如何,可见圣心还是对我不放心,这也难怪,我任太子詹事多年,素来站在了延昌郡王这边,任谁也不会认为我会这么容易死心,不在私下里做点什么的,何况我年岁长了,圣人与皇后何尝不是?圣意既然选择了真定郡王,以皇后的为人,那是绝对不能容忍延昌郡王有任何凌驾于真定郡王之上的机会的……如今这一劫,卓家只能算暂且躲过,还不能算完全过去!”
“君侯已经致仕。”沈丹古究竟是被敏平侯一力栽培的,沉吟了下,便试探着问道,“如今亦有恙在身,君侯可要到翠微山中常住颐养?”
敏平侯点了点头,神色淡然的道:“住是自然要去常住的,但如今我还难耐颠簸,加上如今暑热侵人,恐怕要到入秋,索性等皇后娘娘千秋节过了再去翠微山别院静养,去了之后,我就不能随意回长安了,届时我会在别院闭门谢客,如此安分守己,到了四年后再‘病’上一场,那时候没有时雅风、范得意这些人与你相争,圣人一向就是体恤老臣,三甲之名不怕没有你的份。”
沈丹古沉吟片刻,道:“君侯,只要能够中榜,是否三甲我并不在意,毕竟新科进士虽然名义上好听,实际上也不能立刻做什么,总归一样要熬炼资历,我若早三年中榜,却能够早三年为君侯分忧。”
“你若真正想为我分忧,更加要等四年了。”敏平侯摇头,道,“明年这一科,本就复杂得很,虽然如今延昌郡王不便出手了,但太子之心真定郡王岂能不知?趁着圣人、皇后还在,真定郡王要忙于巩固势力、笼络人心,明年这科值得他笼络的人太多,未必能够顾得上你,何况名次太低,即使真定郡王看中了你,碍着你的名次也不可能给你太多好处,毕竟如今圣意已经明显流露出要打压我们这几家的意思,你虽然不姓卓,但在卓家这些年,也差不多被划到卓家来看了,真定郡王爱才归爱才,却更识大体,他不会为了怜惜你一个人的才华却冷了另外一群人的心的。
“所以还不如到四年之后夺了三甲之名,这样即使晚四年中榜,但名次却好看得多,那时候你也才加冠罢了,最重要的是现下因着我还在病中,圣意对我还算体恤,卓家门庭尚且未露衰微之象,你反而不便去争去斗,免得旁人以为是我不甘心,在背后指使,但四年后卓家多半已是门庭冷落,而我离朝四年,为子孙求一求天家恩惠,这是人之常情,你也更能放开手脚。”
沈丹古低头想了片刻,到底点了头:“丹古遵命。”
敏平侯叹了口气:“委屈你这孩子了。”沈氏与卓芳甸都是精明的人,偏偏俱是女子不说,胸襟气度也有不足,而卓芳涯这个本该成为母姐依靠的幼子又太不争气了点,他宠妾灭妻也就算了,敏平侯知道本朝官吏无人敢不尊正室到底还是因为淳于皇后的缘故,太子妃和太子可不像淳于皇后与咸平帝那么恩爱,太子真正爱的绿姬到现在连个孺子都不是,至今还是东宫里一个寻常的侍妾,所以一旦新帝登基,像本朝这样官吏考核、用人时对待正室如何、是否纳妾之类根本不会继续郑重其事的被纳进考虑的范畴。
卓芳涯现在年纪也轻……在敏平侯看来,他和高氏处不好,宠爱外室花氏,若非赶上了皇后有意为真定郡王巩固地位,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无非也就是得罪高家罢了,反正圣人和皇后年纪都大了,谁知道还能在位几年呢?卓芳涯如果只犯了这一点,大不了晚几年出头罢了,他的年岁也等得起新朝再出头。
问题是卓芳涯心志太过薄弱,自从迷恋上了花氏,功课却也停滞了下来,敏平侯虽然没有亲自去管,却也听卓页禀告过,沈氏与卓芳甸为了让卓芳涯好生用心在学业上,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若非花氏的养母不好惹,也怕对花氏下手会被大夫人抓把柄,花氏这颗眼中钉早就被除掉了!
然而凭着母姐想方设法,卓芳涯却实在不争气,这几年下来功课怕是荒废得早就不成样子了,敏平侯失望之极,不得不承认任凭沈氏怎么变着法子说卓芳涯的好话,但实际上这个小儿子根本不是能成事的人——耽于女色之辈,即使偶有醒悟,也很容易旧病复发,偏卓芳涯因为其生母的缘故,很难得到兄长们的扶持,大房和四房与沈氏向来就有怨怼,就不要说了,二房和三房长年夹在两派中间,苦不堪言,估计一直盼着分家才好,分了家之后,恐怕也不愿意总是被卓芳涯拖累的,敏平侯所以只能更加用心的教导沈丹古,以将来扶持沈氏母子,免得自己死后,五房迅速败落。
“若无君侯,便无丹古。”沈丹古淡然一笑,“君侯这话,丹古承受不起。”
“外头是小七娘来了么?”敏平侯多年来栽培沈丹古所耗心血远胜自己的嫡亲子孙,如今这样的安排实际上也是为了沈丹古好,他也觉得自己担当得起沈丹古的报答,他刚才那么说,却是知道以沈氏母子的为人,尤其是卓芳涯对待发妻和嫡女的冷酷,这样的品行,将来沈丹古的偿还恐怕是无穷无尽,究竟是他当成嫡亲骨血栽培出来的晚辈,如此良材美玉,却背负着沉甸甸的恩情,将来还不知道会被拖累成什么样子……若非沈氏怎么说也是嫡亲表妹又痴心自己多年,而卓芳涯与卓芳甸亦是嫡亲子女,敏平侯着实是舍不得把这副担子加到沈丹古身上去的,他本来就不是易动情绪的人,方才说了一句已经是极为难得了,跟着就转了话题。
卓昭节今日要过来请安,这是卓芳纯事先向敏平侯禀告过的,当时卓芳礼在侧,还小心翼翼的特别解释了几句,敏平侯当然知道,虽然如今为防暑气,门窗紧闭,但之前卓昭节带着使女进院子,他也听到了些动静,此刻就问了起来。
沈丹古本来不闻召见先进来就有为卓昭节说话的意思,此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禀告道:“小七娘如今跪在外头青砖上,道是来向君侯请罪的。”
敏平侯一挑眉:“青砖上?”
“是。”
敏平侯所居的这个院子前庭只栽种了花卉,并无遮荫大树,最高的也就是庭角几丛美人蕉,虽有人高,但也只能遮叶下尺许之荫,整个庭院都曝露在骄阳之下,卓昭节再不懂事,过来请罪也不至于跪到美人蕉下去,那还不如不跪或者索性跪在回廊上。
听了沈丹古的回答,敏平侯露出深思之色,半晌才道:“跪了多久了?”
“约有一柱香了。”沈丹古如实道。
敏平侯唔了一声,轻描淡写的道:“那过一会再说罢。”
“是。”沈丹古听了这话,知道敏平侯另有打算,却是不宜说求情的话了,就主动站到案边,卷起袖子,接过瑞香墨与砚台,细细的研磨起来。
墨汁浓郁后,敏平侯重新拈起紫毫,慢慢蘸了墨,却道:“你先出去,过一刻叫小七娘进来。”
这就是他要写的东西不想被沈丹古看了,沈丹古也不在意,放下瑞香墨,心头松了口气,再次道:“是。”
一刻之后,紧闭的屋门打开,沈丹古跨出门,将敏平侯的意思转达给卓昭节,卓昭节这时候已经摇摇欲坠,全靠一腔气势撑着,闻说祖父召见,心头一松,身子晃了晃,身后阿杏和阿梨赶紧伸手去扶,只是她们同样长跪许久,手中无力,卓昭节到底还是倒在了地上,沈丹古踏出一步,伸手道:“这会外头没人。”
“多谢沈哥哥。”卓昭节道了谢,却摇了摇头,她蹙紧了眉自己扶着滚烫的砖石起了身,随手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擦了擦脸,对阿杏、阿梨道,“祖父没说你们,你们就在廊下歇一歇罢。”声音已经明显的哑了。
阿杏和阿梨虽然疲惫,然也坚持道:“婢子还是陪娘子进去罢?”反正外头都跪这么久了,也不在乎进去陪着受罚这么点儿,她们都知道敏平侯对卓昭节不是太喜欢,虽然这回卓昭节很有诚意的来请罪,可谁知道敏平侯就一定会原谅呢?万一他还要打孙女出气,卓昭节在里头挨打,使女却在外头纳凉,即使是卓昭节吩咐的,回去叫游氏知道了,游氏总归是不痛快的。
如今四房里说话的人可是游氏,阿杏和阿梨当然不敢不陪着。
倒是沈丹古开口了:“君侯的意思似乎也是想单独见小七娘。”
阿杏和阿梨咬了下唇,无可奈何的道:“那……娘子小心些。”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这话说得仿佛卓昭节见祖父倒要有什么凶险一样,即使自己这么认为,总归不合宜说出来的,所以阿杏忙又道,“婢子们领君侯与娘子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