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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想的南辕北辙,敏平侯也不是爱提点晚辈的人,见卓昭节若无其事的揭过,虽然心头郁闷这孙女这样不懂事,他却只又哼了一声,拂袖道:“你跟我来!”
卓昭节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乖巧的跟着敏平侯到了书房,卓香轻手轻脚的斟上茶水,敏平侯拿盖子慢慢刮着碗沿,缓缓呷了一口,才问:“你与雍城侯世子亲近,可是有过什么约定?”
“……”卓昭节沉默片刻,偷偷抬眼看了看敏平侯的神色,才低声道,“……是。”
敏平侯有片刻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窗棂上探头的一枝山茶花看着,书房内却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半晌后,他沉声问:“是谁教你这样的规矩的?”
卓昭节咬着唇道:“彼此既然都无婚约在身,偶然遇见之后,两情……相悦,若无约定,反而……反而不好吧?”
她说出这番话,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祖父。
书房里又静了片刻,敏平侯慢慢的道:“你可知道雍城侯世子的性情为人?”
卓昭节抿了抿嘴,谨慎的道:“知道的。”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随心所欲,不知约束……”敏平侯淡淡的道,“这些也还罢了,他的父亲雍城侯,是咱们家政敌,一开始只是政敌,到现在,便是没有两位郡王的事情,他有机会不会放过卓家,我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他……雍城侯这个人是决计不会喜欢你做他儿媳的,不管你对他多么孝顺恭敬,也许你已经听说过当年他的元配发妻申氏的事情,申氏是他元配发妻,那样的掏心掏肺,但也没能打动他……此人的铁石心肠是你所不能想象的……不过这父子两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纪阳长公主!”
他看了眼低着头的孙女,“纪阳长公主乃金枝玉叶,又是与圣人同甘共苦过的,尊贵非俗,长公主惯居高处,视底下人素来犹如蝼蚁!所以她本身连她的血脉晚辈都难以讨好,她是个极为偏心的长辈,从前偏疼雍城侯,偏疼到了让原本对唯一的兄弟十分怜爱的祈国公视雍城侯为仇雠的地步!现在她偏心雍城侯世子,就把雍城侯也丢到了一边……假如雍城侯世子可以一直让自己被长公主疼爱的话,那么在他还把心放在你身上时,你只要不犯大事,长公主不会和你计较任何事,一旦雍城侯世子自己失宠,或者你失宠……你不会想知道你会过什么日子的,不要想和离,长公主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敏平侯淡然道,“长公主的眼里,除了她关心的人之外,这天下之众,皆如草芥,她所偏心的雍城侯与雍城侯世子,实际上也差不多……这样的一户人家,你确定要嫁?”
卓昭节咬着唇,低声道:“我信九郎。”
“你信他?”敏平侯笑了笑,忽然毫无征兆的道,“当初我与你嫡亲祖母不同意你大姑姑的婚事,她也这么说过,她信阮致,那时候阮致父母双亡,靠着舅父舅母生活,温峥不是苛待外甥的人,但他自己膝下子女不少,也不可能多么紧着他,阮家不是什么大族,无权无势,而向你大姑姑提亲的从宗室到高门大户到名士才子……我与你嫡亲祖母之所以最后答应了她,是因为除了家世出身之外,阮致从才学到品行到容貌的确值得一信,可现在雍城侯世子,他除了容貌之外有哪一点值得我信他?”
见孙女一时间回答不出来,敏平侯轻蔑一笑,“这个问题,也许问法不一样,但从你父母到你大姑姑,甚至你八哥,想必都问了好几遍了罢?你不是头一次听到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能流利的回答吗?”
提起早年就自己断绝来往的嫡长女,敏平侯的语气居然平静无波,仿佛与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一样。这样的一位祖父,什么样的回答才是他喜欢听的?或者说,是他所满意的?
卓昭节捏紧了拳,缓缓道:“照世人来看,九郎是不如大姑父当年可靠。”
敏平侯嘿然道:“还有呢?”
“可我喜欢他!”卓昭节抬起头,她面上不知道是羞是急是怕,赤红一片,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坚决,声音不高,却透着执拗,“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只想嫁给与我相悦的人!”
敏平侯并没有为孙女突如其来的勇气而动容,他神色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轻嘲,静静的道:“相悦?能悦多久?”
卓昭节抿了抿嘴,大着胆子道:“汉时武帝尝许金屋藏娇,可最后,陈阿娇却死在了长门宫。”
见敏平侯不置可否,她只能继续说下去,“起初的时候,武帝未必不怜爱陈阿娇的,只是……偏她始终无子,所以才有卫子夫出宫时偶遇武帝哭泣恳求时,武帝认为‘子’与‘梓’同音,因梦梓木,认为她会为自己带来子嗣留下她,才有后来的卫皇后。”
“可见开始很好的姻缘也未必能好到最后。”卓昭节斟酌着措辞,道,“祖父,我……”
——她惊愕的噤了声,却见敏平侯仍旧面朝着窗外的那朵盛开的山茶,却在听到“开始很好的姻缘也未必能好到最后”这句话时,猝然重重的合上了眼!
原本就面容苍老的敏平侯仿佛猝然之间又老了数岁。
书房里一片死寂,卓香甚至连呼吸都放到了极微弱的地步。
半晌后,敏平侯才张开眼,他没有回头看孙女,只是淡淡的道:“但开始不好的姻缘,反而能够好到最后吗?”
卓昭节不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道:“这个……人各有命,若不是过到最后,谁会知道呢?假使……嗯,假使知道个准信,谁又会去选择不好的呢?”
敏平侯似苦涩的笑了笑,但随即掩住了这丝苦意,他低声道:“你自己的选择,若是将来过的不好,连父母长辈也怪不到,可要想好了。”
他这话的意思俨然就是答应了,卓昭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欣喜若狂的看着祖父,吃吃道:“祖……祖父?”
“今日我下朝时,皇后使人在宫道上拦住了我,说太子生辰,宫中打算设小宴庆贺,皇后有意为太子妃做脸,会在皇后所居的蓬莱殿中置宴邀部分命妇贵女入觐,皇后特别叮嘱要你去。”敏平侯有些漠然的道,“我听传话的内侍说,纪阳长公主今早就进了宫与皇后说话,随行还带了雍城侯世子。”
他转过头来,看着毫不掩饰自己惊喜交加的孙女,眼神复杂,“我本想着如果你不愿意……如果你知道醒悟,便是得罪长公主,我也设法推了,但你既然一门心思的……我也不拦阻你。”
卓昭节咬着唇,道:“祖父,我……”
“不管怎么说,即使赐婚的圣旨下来,我也会以你年幼、又自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才回长安不久为理由,向长公主请求先行聘定,缓上两三年出阁的。”敏平侯深深看着她,冷冷的道,“这是最后的两三年,你最后翻悔的机会,我没有那个功夫一直提点看着你……这两三年里,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自己心里看着办罢,记住,定下名份之后要翻悔,比如今难上千倍万倍,到那时候也许你连卓家之女的身份都保不住!”
卓昭节怔住,却不是担心宁家,而是愕然且狐疑的望着敏平侯,想起之前班氏所言——她不禁脱口而出:“祖父……祖父从前不是打算把我……为什么?”
在别院这几日,她从一开始的无知无畏,到想起这个祖父就头疼,班氏之前说过,敏平侯不是疼惜晚辈的人的影响已经根深蒂固,可如今看来,敏平侯……纵然行事严厉刻板,着实是个真心疼爱纵容晚辈的长辈?
敏平侯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道:“这番话,是你嫡亲祖母,当年打算用来说教你们的。”
卓昭节呆了呆,还没想明白,敏平侯又道,“那时候你的大堂姐才出生不久。”
顿了顿,他复道,“我事情忙,没功夫挨个的说,你生得最像她,对你说一遍就差不多了,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那就算了,左右日子是你自己过。”
说完了这些话,敏平侯便浮上来倦色,他摆了摆手,漠然的道:“你下去罢,我要看公文了。”
“……是。”卓昭节恭敬行礼,告退出了门,她偶然瞥见窗下的山茶,这才醒悟过来敏平侯方才突如其来的沉默与合目的缘故——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嫡亲祖母吗?
先帝元后的嫡亲侄女、差一点嫁给今上母仪天下的梁氏,班氏一再提起、容貌倾倒长安,号称“即素衣亦艳压红蕉,去珠翠仍姿若仙姝”的美人……
因着梁氏已经去世多年,而且卓昭节也未见过这位祖母,是以她一直没太留意这些被零星提起的话。
这会忽然想起来,当年梁氏怎么会差一点嫁给今上?按着身份来说,她是元后嫡亲侄女,若非受到了齐王之乱的株连,梁家在先帝时可是本朝出了名的世代簪缨了!而今上在先帝末年之前,一直都是不受重视的,那时候元后虽然不在了,梁家声势可不弱……梁氏还是长安著名的美人,照理来说,梁家应该将她许配给更有希望的皇子。
比如齐王。
若是齐王有郑家支持,与燕王为敌,不愿意娶梁氏,梁氏居然没有嫁给燕王?
和今上错过之后,她却嫁给了敏平侯,当时还只是一个伯,爵位也还没到卓俭身上……
卓昭粹说过,沈氏也是差点做了敏平侯嫡妻的,敏平侯的母亲打算聘沈氏,但其父看中了梁氏,最终梁氏进了门。
这中间的恩怨情仇且不去说……卓昭节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庞:人人都说自己是个绝色的美人,她也实在没见过能够在容貌上压住自己的人,但见过她又见过梁氏的,无不叹她生得酷似梁氏。
当年……
不管年轻的敏平侯对表妹沈氏有没有青梅竹马的情份,梁氏初过门的时候,长安鼎鼎大名的美人,追逐者如云,一朝为妇,这样的新婚燕尔,举案齐眉——料想自己如今年事已高的祖父,与那早已芳魂杳渺的嫡亲祖母,未必没有恩爱甜蜜的时候。
敏平侯并不俊美,但一贯以来都颇有手腕与眼力,这一点在齐王之乱中尤其彰显出来,他还年少青涩的时候,在当时的五陵年少里未必是风头最劲的那一个,却娶到了长安多少人朝思夜想出身名门的美人梁氏,年少的敏平侯,心中能不得意欣喜、如饮春风么?
这一件姻缘的开始,不论旁人怎么想,至少当时的敏平侯,应是欢喜得罢?在当时的敏平侯看来,亦是极好的开始罢?
可最后梁氏含恨早逝,唯一的元配嫡女与他反目,嫡长子、嫡四子阳奉阴违貌合神离,元配嫡子与继室、继室嫡子女之间争斗无止尽……
当年曾有心花怒放,如今再看诸事衰残……
卓昭节抿了抿嘴,不由自主拉紧了臂上锦帛,迷惘的想,祖父对自己的嫡亲祖母,到底是懊悔多些呢,还是怨怼多些呢?
照理来说,敏平侯至今还记得当年梁氏的一番话,对梁氏不可能没有情份的,但他提起时那样的淡漠与干脆,毫无缱绻之意——祖父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