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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进去迎面设了六折的落地琉璃屏,上面烧着一幅喜鹊登枝的画,看得出来应该是游姿当年的陪嫁,也是难得带回娘家的大件,屏风下设一矮榻,上置小案,案上一只羊脂玉瓶,瓶子里插了两三枝才剪的桃花。
这矮榻、小案并周围几件家具都是金丝楠木打造,与紫檀正是各有千秋,是足以传给子孙后代的东西。再看四周的小件里也不乏琉璃马、碧玉壶、珊瑚盆景之类的陈设。
两个小使女见卓昭节目光在小案上打了个转,心头一突,胆子更小的那个忍不住就吃吃的解释起来:“那个不是缤蔚院里的,是园子里的桃树上剪的。”
卓昭节本来只是随便看了一眼,闻言不禁一愣,明吉忍着笑道:“咱们院子有人守着,你们要去剪自有明叶、明吟告诉女郎……再说女郎也不是那小气的人。”
任慎之也很尴尬,就轻咳了一声道:“母亲就在里头。”
因为是自家晚辈,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就都进了内室,内室迎面半掩半垂着一副水精帘,室中有焚过安息香残留的气息,对拢在鎏金钩里的锦帐下,一脸病容的游姿半卧着靠在厚缎姜黄绣暗纹的引枕上,她是个细眉细眼的妇人,因为久病的缘故,脸色苍白里又带着丝蜡黄,挽着抛家髻,病中未饰钗环,苍白的脸色倒衬托得头发格外的黑,但她那头黑发虽然黑,近前看着就显得枯燥,不待众人躬身,已经柔声叫着别多礼,又要使女去取了点心果子来招待。
众人都忙推辞叫她不要劳烦,游灿嘴快道:“小姑姑快别忙了,咱们是来探你的,怎么还能叫你操心和累着?说起来也是我们不孝,早就想过来探望姑姑了,先是因为江十七在这儿不方便,后来他走了,咱们忙着这个那个竟脱不得身过来,小姑姑不怪咱们就好了!”
游姿微笑着道:“你们都有事情要忙,再说我三不五时总要病上一病的,次次都来看我,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她说话柔声细气,虽然有病中中气不足的关系,但听着总有点小心翼翼、惟恐得罪人、哪怕跟前是晚辈也一样的意思。
两边寒暄了几句,卓昭节向端着点心蜜饯盘子进来却有点不知所措的小使女看了一眼,抿嘴笑道:“咱们不用这样麻烦的,你先拿下去罢。”
那小使女听了这一句,才松了口气,原样又端了出去。
片刻之后,游姿到底未曾痊愈,便流露出了疲惫之色,加之辰光也不早了,几人就顺势告辞——等出了飞霞庭,明合正好挽着篮子过来,见任慎之正送几人出来,机灵的避到一旁,等人走了,再给飞霞庭送去。
卓昭节权作没看见她,走了几步,让游炬与游煊走前,她与游灿悄悄的咬耳朵:“我瞧小姨那里过的不错,也不缺蜜饯果子。”单是飞霞庭里的摆设,足见班氏虽然不怎么过问游姿,但真心没有亏待她了,卓昭节住缤蔚院用的大抵是母亲游霁这个嫡女所留的旧物,比起飞霞庭来虽然更精致、东西更多地方也更大,但离天壤之别还差得远——毕竟游姿当年仓皇回娘家,由于路途遥远,连嫁妆都没能全带回来,这些年全是娘家养着,而卓昭节这个嫡亲外孙女在游家寄养,卓家可是每年都成船的往这边送东西以抵女儿用度的。
游灿也看到方才小使女所端的漆盘中的蜜饯正是白家送来的,毕竟白家送来的蜜饯是先给了二夫人,再由二夫人分到各处,二夫人是游家待游姿和任慎之最亲热的了,怎么会漏了游姿那里的呢?
“也许病中想吃点别的口味的?”游灿猜了一句,又想到游煊那句“白家蜜饯也有各种口味”的话,不免有些埋怨游姿母子,“他们这是做什么?祖母平常虽然不多过问飞霞庭,但一应待遇也不差了,这样子弄得外头的人还以为咱们家容不下他们呢!”
卓昭节沉吟道:“方才小姑姑跟前也放了些蜜饯果子,我看着却不像是白家送来的,内中也没有连家的樱桃。”
游灿道:“我倒没留意她跟前还有什么?”
“咱们进去的时候恰好有人收了起来,你与小姨招呼着怕没留意。”卓昭节悄悄的道,“许是小姨舍不得吃?”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游灿希奇道,“白家送过来也不要银钱,难道她还能拿出去卖了换银子不成?秣陵就这么大,若当真这样咱们哪里会一直听不见风声?”
卓昭节抿了抿嘴:“也是。”
几人到端颐苑请安,大致说了一日经过——自然是省过了猎隼和雍城侯世子之事,并先到飞霞庭里探望游姿的事情,班氏听说卓昭节也去了,顿时皱起眉,只是人前也没说什么,淡淡的问了几句,就留了卓昭节用饭,连游煊一起都打发他们各回各房。
饭毕,游若珩自去书房消闲,班氏留卓昭节说话,劈头就问:“你去飞霞庭凑什么热闹?”
班氏不提,卓昭节也想说这个,她琢磨了一下接下来要说的话,才笑着道:“回来的时候遇见了十一表哥,说起来就拉着十一表哥回去看了看,小姨如今还是起不了榻的,却惦记着上点心蜜饯来招待我们……说起来她自己吃的却是外头买进来不太好的呢。”
她是班氏一手抚养长大的,这话里有话哪里能够瞒得过班氏去,当下就似笑非笑的道:“这是觉得我亏待了他们母子,要来给他们说话了吗?”
“怎么会?”卓昭节索性腻到她怀里撒娇道,“我却是奇怪一件事儿……因为白家的缘故,家里向来都不用另外再买蜜饯的,二舅母一向和小姨好,自然是不会少了小姨那里的一份……但上一回,就是江家人过来的那日,二舅母叫我来跟外祖母拿参,当时与二舅舅仿佛有些争执……难道二舅母和小姨不好了吗?不然小姨为什么还要特别到外头去买?”
“你二舅母和二舅有争执?”班氏挑了挑眉,“他们争的什么?”
卓昭节就将当日两人说的话大致描述了一遍,最后道:“后来看二舅母对十一表哥也是一样好的,又不像小姨与二舅母有什么矛盾,但那天二舅母的确是不太愿意叫我去的,却是二舅舅坚持……”
“哼!那是你二舅舅胆子太小!”班氏听了,脸色沉了一沉,啐道,“你道当日我为何要叫你回避?”
“外祖母……不想让江家见着我?”卓昭节琢磨了一下,道。
班氏神色不豫的颔首:“这点子事情就要拖出敏平侯府的招牌,仿佛游家没个脊梁全靠姻亲撑着一样——丢脸不丢脸?”说着就恨恨的叹了口气,“看来我倒是错怪你二舅母了,恐怕连江家……都以为都是我安排的呢!你这孩子也老实,叫你去取参,你就去了,我在刘氏跟前问你过去做什么,你也老老实实的说……唉,不能怪你,是你二舅舅太过胆怯,区区一个江家,即使咱们家理亏了点,也不过是多说些好话赔点罪的事情,难道还能叫绮香、紫玉并伺候她们的人之外的给江氏赔命吗?何况这件事情根本就是江氏自己为了她儿子闹出来的!偏他不放心要多此一举……”
她摇了摇头,“你二舅母是个明白人,晓得我特意叫了你到二房去用饭,就是不想让江家误解,她骂灿娘的那句自作主张说的不是你小姨或你十一表哥,却是你二舅舅!”
“原来如此!”卓昭节心想这素来叫姻亲不敢怠慢的江家这次过来谈了不多久就走了,难道真的是看在了敏平侯府的面子上?但敏平侯也不是就自己一个嫡孙女,何况卓家可是远在长安啊……自己这祖父的面子也太大了……她心里好奇,但看着班氏的意思却知趣的没在这会打探。
想了想就继续问之前的,“既然二舅母与小姨没有闹翻,那小姨怎么还要另外买蜜饯?白家一直掐着快吃完就会再送……向来就不断的。”
班氏摸了摸她的鬓发,微微一笑道:“你小娘家家的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你这小姨就你十一表哥一个儿子,怎么能不为他考虑?”
见卓昭节还是一头雾水,班氏就细说道,“你那个小姨父任华出身本来就尴尬得很,要不是任太守当年坚持要给那个外室一个名份,他连任都姓不成!后来虽然勉强认祖归宗,但任家乃是书香门第,一个青楼出身、还是北地大名鼎鼎的醉好阁里曾经的行首!你想任家长辈能待见那外室和你那小姨父吗?再说任家枝繁叶茂压根就不缺子孙!”
说到这里班氏冷笑了一声,道,“虽然你这小姨不是我生的,但当初我其实也不赞成把她嫁到任家去!只是她的生母当时还在世,对我挑的其他几个虽然官位不及任太守、但好歹不至于被长辈不喜、门楣低些甚至还有几个是嫡子的人家都不满意,撺掇着你外祖父不成,索性趁着一次过节公然当众和我提了起来,我看她一定要把女儿往任家嫁,左右也不是我生的,成全她还能得个大度的名声,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说着看了一眼卓昭节,语重心长道,“你记着,女子本弱,为母则强,譬如你那继祖母,到底是继室,你父亲并大伯都不是她所出,她又有自己的亲子,再贤德……遇见生死之类的大关头,十个里头八.九个,总是惦记着亲生子女的,剩下的一个两个多半也是另有苦衷——这也不能怪她,这是人之本性!若是你母亲,纵然你外祖父与任家换了婚帖,我担再多恶名也非把这婚事搅了不可!哪里会顺水推舟的答应?!”
将班氏的教训记下,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问:“那个……嗯,小姨的生母做什么一定要把小姨嫁到任家去呢?我听着任家也是不大好的。”
“还能怎么样?无非是看中了任太守是一方太守,自以为任华既然是他不惜忤逆了父母也要认的庶子,定然是极得宠爱的,将来少不得要给他谋取个好前程!纵然不能有好前程,私下里总也不至于亏待了他罢?”班氏哼道,“那蠢妇却也不想一想,这任华上头嫡兄庶兄下头嫡弟庶弟有多少?别说他们父亲只是个太守,纵然是皇家,皇子宗室也还要分个远近高低呢!总也有受冷落的,更何况,当时任华的生母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在后院里连个替他说话转圜的人都没有!那蠢妇总觉得我做主的婚事都不安好心,我自然懒得管你小姨了,左右谁生的谁去心疼罢。”
卓昭节隐约听周嬷嬷无意中漏了口风,提到游姿的生母本是班氏的使女,却是趁着游若珩醉后爬床有了游姿,这才做了妾,班氏为此耿耿于怀,那妾在她跟前也一直惶恐得很。
这些陈年旧事,她和班氏都不大想多提,卓昭节就直言道:“如今小姨带着十一表哥回游家来住,可见到底是外祖母眼力好,说起来十一表哥书向来读得不错,我想十一表哥当是明理之人,外祖母何不待十一表哥好些,将来十一表哥读书出头,也能与表哥、表弟们更亲近。”
班氏点一点她眉心,笑骂道:“没良心的小东西,倒是劝戒起我来了……就是为了你们能与他亲近,我才不会待他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