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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跟下去,而是踮起脚尖,四面巡视。
今天,这里是和平盛世,没有战火,更没有杀戮。正因如此,我希望张全中能顺利地带着静官小舞离去,不对济南的生态环境造成任何损伤,更不要惊扰了无辜百姓。
要知道,和平年代无新闻,而那些媒体记者们想出名都想疯了,恨不得抓住一条超大线索连续爆料,取得惊天动地的效果。如果他们知道十八号院里长着断肠草,单单是这一项,就能引得他们把门槛都踩碎了。
我宁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再节外生枝。
老济南人常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一个人太出名的话,往往就成了别人攻击的靶子,最终被打得体无完肤。
“还得去救人。”张全中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原样。
“救谁?”王煜问。
“水缸里那三个人。”张全中回答。
“好,你等着。”王煜动作麻利,闪身进了北屋。
“天石,下来吧。”连城璧仰面招呼我。
我摇摇头,在瓦垄上坐下,进一步揣摩张全中的思路。
喷灌器流出来的毒水中藏着“死毒”,这种毒素一定来自于垂老的静官小舞身上。反推一步,三名富士山来客正在使用某种办法,将静官小舞身上的“死毒”抽离出来,再排放至水中。反推第二步,只要“死毒”离开了静官小舞的身体,她就能远离戕害、返老还童。反推第三步,张全中命令王煜去救三个日本人,也等于是给他们提气续命,让他们好好工作,彻底完成营救静官小舞的使命。
“张全中真是不易!”我不禁黯然长叹。
正在这时,张全中仰面向上,专注而真挚地望向我。
眼神交错之间,我又仿佛重回幻象之中,在刚刚沦陷的大明湖畔与他面对面交谈。人这一生,有人白发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我跟张全中之间的关系,大概就属于后者。所以,他才肯将静官小舞全力托付与我。
“兄弟,受累了。”他向上拱了拱手。
我苦笑着拱手还礼:“张先生,恕我愚钝,真的无法跟上你的思路。你那么笃定地发誓要让静官小舞复生,又在这条街上布下数百死士,还请了富士山的人马出手相助……全城为纹枰,众生为棋子。你是执子者,棋盘另一侧坐着的是谁?难道是不死青天、十殿阎罗、命运判官?你以一人之力左右着全城的命运,这到底是济南城之幸,还是济南城之祸?我和连城璧作为奇术师中的末学后进,舍身舍命帮你,到底对耶?错耶?”
“我上去跟你说——”
张全中刚说了半截话,屋门砰地一声响,王煜从屋内直冲出来,双臂上下挥舞,愤怒地大叫:“我不救日本人,我绝对不救日本人,我王氏一族跟日本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自废双手、戳瞎双眼,也绝对不救日本人!”
他的长相并不出众,算不上美男子,甚至可以说有些猥琐,但这一刻所表现出的愤怒情绪出于自然天性,顿时令他的个人形象变得高大无比。
济南人恨日本人,这是几百年都磨灭不掉的感情刻痕,就算是满地的泉脉都流干耗尽了,这种仇恨也不一定能被人忘却。
“不要叫!”张全中沉声怒喝。
“为什么不要叫?你凭什么叫我去救日本人?要救你去救,我姓王的别的没有,这点老济南的骨气还是有的……哈哈,哈哈哈哈,你老胡的真实身份是‘江北第一神算子’张全中,这个我老王绝对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可你叫我去救日本人,门都没有,我老王是猪八戒摆手——不伺候(呲猴),让你的日本朋友有多远滚多远吧!”王煜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全都迸凸出来,仿佛一条条狰狞蠕动的蚯蚓一般。
“小王,我没打算让你做更多,如果你不愿看见日本人,那就把鼻烟留下,容我自己动手救他们。凭咱们的交情,帮我这个忙不为过吧?”张全中强压着火气,低声下气地说。
“好啊!”王煜这一次答应得倒是很痛快。
张全中松了口气,向前伸手,示意王煜将挎包交出来。
王煜低头,慢慢地摘下挎包。
我从他的动作中就看得出,他根本不会把挎包交出去。
这一刻,我有机会出声提醒张全中,但转念又想,以他的计算能力,焉能猜不出王煜要干什么?
“给你。”王煜做了个向前递包的动作,但身子猛地一旋,双臂扬起,那挎包就嗖的一声飞过了西墙,落到街上去了。
紧接着,他双臂一振,身子如孤鹤一般平地拔起五尺高,凌空倒翻了个筋斗,冉冉飞起,哈哈大笑着越过西墙而去。
我真的小看了王煜,本以为他只不过是靠着祖辈传下来的医术、鼻烟、风水术混日子,却料不到他竟身怀轻功绝技。
“家国仇恨之重,一至于斯?”张全中顿足长叹。
他没说出门去追,连城璧也不好表态,任由王煜逃走。
“张先生,我马上下来。”我说。
张全中摇头,走向那梯子,缓步攀登,上了屋顶。
“在这里谈,视野开阔,更容易理解我说的话、做的事。”他说。
王家的鼻烟果然厉害,因为此刻张全中已经呼吸匀停,再无疲态。
“从哪里说起呢?呵呵,往事如烟,历史如辙,纵横数百年,阅尽沧桑事,到底从哪里开头,更容易让你明白这段陈年公案呢?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啊……”他轻轻地用左掌支着头,皱眉沉思。
在这个当世少有的大智者面前,我屏住呼吸,沉心静气,以学生的姿态和心理,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我化名姓胡,取的就是渊明先生‘田园将芜胡不归’之意。田园将芜,荒草没膝,老城倾颓,泉流暂歇……如果我的故园成了这般模样,那么我再为了国家南征北战、东挡西杀还有意义吗?为了故园,我甘受千夫所指也要退隐林下,为故园、故人、故情做一些事。”张全中幽幽地开腔。
我不禁皱眉,陶渊明公的“归隐”是在政治昏聩、天子庸碌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奈选择。以他的人生抱负,只要明君执政、国家需要,他绝对会重返庙堂,为天子、黎民筹谋。
唐诗中有“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之句,此句中的“归”与陶渊明公的“胡不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激进,后者颓废,不可同日而语。
作为吾辈奇术师而言,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才是颠扑不破的无上真理。
张全中的颓废情绪让我深感不安,其实我们每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都会遇到情绪低落的时候,毕竟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在那个时间段里,人会用暴饮暴食、自暴自弃来放逐自己,心里毫无希望,眼中毫无光明。可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最终还是要走到正途上来的,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为了国家奋力崛起,成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张全中是算术界的奇人,他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到算术界、奇术界的进步与后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是无数奇术界前辈们留下的谆谆教导。
“张先生,先有国,才有家。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果国家都不存在了,那么覆巢之下,到哪里去找完卵?”我委婉地反驳他。
“国家是以家庭为最小单位的,一个个小家是国家肌理上的细胞。如果细胞都死光了,那国家肌理还能岿然存在吗?”他反问。
先有家还是先有国等于是“先有鸡、先有蛋”的天问,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就算继续争论,也永远得不出正确的结论。
“好,张先生,我们搁置这个问题,请继续说。”我暂时屈服。
张全中低下头,从瓦垄缝隙里揪下一根狗尾草,在指缝里轻轻揉捏着。
“生命如同急湍瀑布,太多崎岖转折之处,并不受人控制。我空为‘江北第一神算子’,能将国之大事计算明白,却看不清自我。正所谓‘事不关己则已,关己则乱’……如果我能料定最终的姻缘结果,那么就算旧政府的要员们三顾茅庐、三十顾茅庐请我,我也不会出山。那是1935年冬天的事了,我还在太行山深处的苍龙岭研究河图洛书上的学问。天下万事万物,皆可以放诸于河图洛书之中进行排演,并最终获得百分之百准确的结论。不客气地说,若是能够有一名暴君将天下术士一夜间斩首,则河图洛书里得出的结果将无不应验,丝毫不差。我虽然不清楚秦始皇嬴政究竟是受谁启迪启动了‘焚书坑儒’的计划,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完全正确的。天下大治、九州一统就应该从‘焚书坑儒’开始,这一点连《道德经》中也曾经提及过。可惜,秦始皇之下的历朝历代帝王,都忽视了向始皇帝学习这一条,终于令儒生、术士、道士、僧众以及民间诡辩之士的理论在中原大地上繁衍开来,埋下了天下大乱的祸根……啊,我说远了——我说到哪里了?对,终南山苍龙岭是个好地方,旧政府的三朝元老、护国肱骨之臣常先生一到我的八曲草庐,就对苍龙岭的地势赞叹不绝……”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将历史上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娓娓道来。
其实,那位到访太行山苍龙岭的旧政府要员并不姓常,“常”只是其诸多化名、假姓之一。如果熟知旧政府历史的人听到这个“常”字,立刻就会联想到他究竟是哪位大人物。
常先生三度重游太行山苍龙岭之事能够在旧政府官方史书中查到,我记得史料中将他的出访原因记录为“观北方山势、图中原大计”,而跟随前往的并非旧政府行政院的一干幕僚、参谋、文士,却是从东北军中搜罗来的术士。
再有,熟悉1900至1948这近五十年中国动乱史的高手应该知道“龙蛇之战”这个典故。在江湖术士口中,常先生是蛇,为地上灵兽之首,能够在乱世中蜿蜒游走,尽显蛇王本色。在神龙不出现之前,蛇王可以一统天下,但真正的神龙一至,蛇王打下的江山只能拱手相让。
当张全中说到常先生三顾茅庐时,我立刻明白,常先生一定是有了奇术方面的困惑,才不求八方军阀元帅,直接求到“江北第一神算子”门下来。
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邀请诸葛武侯出山,也是基于“奇术”这一领域的困惑。否则,刘玄德坐拥关云长、张翼德这两大盖世虎贲大将,另有常胜将军赵子龙护驾,乱世之中,又惧何人?
历史既定,没能改变。故此,身为“蛇王”的常先生最终败走麦城,成了二十世纪全球军事史上最大的笑柄。换句话说,常先生虽然礼贤下士,三顾茅庐,以“国士之礼”对待张全中,张全中却没有以“国士之战”报答,辜负了大人物的信任与重托。
此时此刻并不是说故事、听故事的最佳契机,但张全中愿意说,我就愿意听,否则就要死去这个机会了。
他说的是中国二十世纪中页最隐秘的一段历史,只有了解这些,才明白蛇为何败亡海上、龙为何决胜中原。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身为一名奇术师,如果忽视这些,离天诛地灭之日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