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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半分钟,我刚刚把那死尸藏到藤蔓后面去,张全中便领着四位面色晦暗的中年人走过来。
“来来来,夏兄弟,我介绍几位本城高手给你认识。”张全中举手招呼我。
那四个人全都穿着灰色的长袍,向我望过来时,我明显感到他们眼神中藏着森冷的敌意。
“马先生、王先生、赵先生、叶先生。”张全中依次向我介绍。
我向四个人抱拳点头:“幸会幸会。”
四个人一起向我拱手:“幸会。”
我闻见空气中明显的“死气”,那正是他们四人带来的。
“夏兄弟年少英才,老张刚刚赞不绝口。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不中用了。”那马先生酸溜溜地说。
我不动声色,但对“死气”相当忌惮,悄悄后撤半步,拉开与四人的距离。
通常“死气”会出现在那些长途跋涉于沙漠、戈壁、荒山的迷途旅人身上,而最先闻到“死气”的则是兀鹰、秃鹫之类凶悍禽鸟。
重病、重伤的人不一定死,而一旦身上出现了“死气”,则此人最长活不过二十四小时。
“客气了。”我礼貌地回应。
“日本人一来,济南的奇术界格局就要生变。有些人扶摇直上,有些人退避三舍,我很想知道老张和这位夏兄弟究竟如何自处?”那马先生又问。
张全中打了个哈哈:“老马,这不是今天的重点,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哈哈哈哈……”
我知道,这四人一定会应验于“九宫死符”,但以他们的道行,却无法预料到这一点,所以就算死到临头了,还在争名逐利,勾心斗角。
这真的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如果一个人不能突破名利的桎梏,就算再成功、再有名,也不过是名利的奴隶而已。
“老马,你们先过去喝喝茶,尝尝城西关隆字号送来的蜜饯点心。我呢,跟夏兄弟有几句话说,转脸就过来。”张全中笑呵呵地说。
那姓马的又白了我一眼,领着其他三人径自离去。
他们一走,张全中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占领军高官不来了?”我问。
从那俘虏嘴里,我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张全中点头:“嗯,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我不想卖关子,直接了当地挑开藤蔓,让张全中看那鬼面伎的尸体:“此人供述,占领军早就识破了今日的鸿门宴,已经四面合围,让赶来赴宴的人插翅难逃。”
张全中并不感到惊讶,只是面色变得更为沉重,肩头一缩,连腰背也佝偻起来,仿佛身上压着千斤的重量。
“明知是死,还要自投罗网?”土地奶奶厉声问。
张全中扶着旁边的石柱,缓缓地弯腰坐下。
“他们几个,都是墙头草。谁占了济南就跟谁,换过三四个主子了。”土地奶奶又说。
我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等张全中开口。
“唉——”张全中开口前,先是一声拖着长音的悲叹。
我知道他有很多话要说,但事情紧急,不一定有那么长时间任由他支配。
“夏兄弟,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带她走。”他说。
这个“她”自然是指静官小舞,一个乱局中身份极为特殊的人。
我没有多问,重重地点了点头。
“鸿门宴没有胜者,你知道的。此刻的胜者,只不过是短暂的小胜,将来也免不了血溅沙场。人固有一死,屠刀临头,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都逃不了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我此刻还有选择怎么死的自由。你看——”他向大明湖上指着,“夏兄弟,这湖面太小,总得来一次大爆炸,让湖面无比开阔起来,给这老城、老湖增添一点新气象,打开一片新局面。”
既然是爆炸,那就等于是与敌人同归于尽,之后玉石俱焚。
“好。”我说,“我做好我的事,你做好你的事。”
“好。”张全中没有多解释,也只说了一个字。
在这一轮简短的对话中,我们已经明了对方的心思。他求死,是为了引开敌人的火力,让我更容易带静官小舞走;我走,是要完成他的嘱托,并且很明显,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我。
“黄昏之前,我会发出信号,在铁公祠前燃放三挂鞭炮。等到第三挂鞭炮响完,你就带她走。”张全中又说。
“很难拖到黄昏。”我立刻指出。
占领军没有那么大的耐性,从此刻到黄昏还有七个小时,敌人要想收网,只需两小时就足够了。
“会的,因为我料定,有人会立即行动起来,刺杀东、北、西三面的指挥官。一旦敌酋遭到斩首,部队定会停止行动,等待司令部的进一步指示。这样一拖、一停、一乱,黄昏也就到了。”他说。
“谁?谁有胆量刺杀敌酋?”我心底一下子燃起了希望,以为张全中还有更强大的援军已经在途。
“我不知道,但我算定,那件事一定会发生。所以,我才有七成把握拖到天黑。夏兄弟,鸿门宴一开,杯杯都是断头酒,我就不请你入席了。记住,带她走,这是全城奇术师的责任,你就是死,也得把这责任扛起来。”张全中冷得像铁板的脸上挤出了两团笑容。
我没说更多豪言壮语,只是举起右拳,在自己心口上连擂三次。
他能毫无惧意地与敌人同归于尽,我当然得全力支持,扫清他一切后顾之忧。
“走了。”张全中转头便走,右手举过头顶,轻轻挥动,向我作别。
他最该当面作别的是静官小舞,因为这是真正的生离死别,大家都没有第二次见面机会了。
张全中刚离去,静官小舞就出现了。原来,她一直都立在远处的藤蔓侧面,偷听了我和张全中的全部对话。
“这样最好,简洁明了,没任何婆婆妈妈的羁绊。”她说。
她的眼神很淡定,没有泪光,也没有浮肿。
“到黄昏时,我们向南,杀奔五龙潭。”她补充说。
“那是唯一的生路?”我有些诧异。
按照目前的形势,向东、向北最容易远离占领军的防守范围,更容易远遁到黄河以北去。如果向南,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没告诉你,真正的生路是在五龙潭下。”静官小舞回答。
我权衡地理形势,从此地去五龙潭不远,但那地方接近占领军核心区,肯定是更加危险。
“眼下,先应付敌人的合围,必须将战斗拖至黄昏。张先生说,会有人挺身而出,击杀敌方三支部队的领袖。我希望他的计算完全正确……难道说,你们这边还有高手没有露面?是谁?”我问。
静官小舞摇头:“没有,所有人都在这里。鸿门宴既是敌人的生死场,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断头宴。如果你没出现,我方势必全军覆没。”
我禁不住苦笑:“这个……难道张先生是在虚张声势?”
兵者诡道,虚实不分。如果张全中仅仅是虚张声势,那事情就太麻烦了。
静官小舞轻轻咬着唇,目光流转,最终落在我脸上。
我猛地想通了那问题的答案,失声自问:“击杀敌酋的人——是我?”
静官小舞点头:“正是,正是。”
事情至此,已经变得异常明显。在张全中的计算中,我一定会为了完成誓言而拼死出击,将战斗爆发节点拖到黄昏。他已经提醒我,唯一能拖住敌人的办法就是刺杀敌酋。在这个因就是果、果就是因的死循环中,我必须杀敌才能自救,别无生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奇术计算,而是在明了战局、战将之后所做的天衣无缝的调度。
大明湖畔即将发生的战斗是一局乱棋,张全中在节节败退、腹背受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颓势之下,把我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劫材”。
棋谚有云:劫尽棋亡。
我不死,这局棋张全中未必会输。
我死,才是真正的济南奇术师全军覆没。
“他果然精于计算,果然拿捏到了毫厘之间。”我悠然长叹,不知该佩服张全中,还是该感慨自己命运多舛。
“世事如棋局局新,不计算,星星之火怎么可能燎原?夏先生,这一局棋是‘关云长夺长沙诈败拖刀计’,败中求胜,出其不意。身为奇术师,我们不仅仅是这一局里的棋子,更是围坐棋盘一侧的观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下一步怎么走,无需别人指点,想必夏先生也看得很清楚了。”静官小舞说。
既然大家都如此明白,那么很多解释的套话都变成了絮絮叨叨的废话,根本不必说出口。
当下,形势如小葱拌豆腐一般明朗清晰,那就是——我必须马上出击,刺杀东、北、西三支部队的敌酋,造成全城混乱,然后趁乱带静官小舞去五龙潭。
“好。”就像回答张全中那样,我只用一个“好”字就扫清了所有的猜疑和无奈。既然“非此不可”,那我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静官小舞挥手:“土地奶奶,带夏先生去吧。”
土地奶奶一直都未离去,脸上也一直是愁眉不展。直到我说了那个“好”字,她眼中的阴翳才渐渐消散。
“不达成使命,提头来见。”土地奶奶向静官小舞抱拳。
静官小舞轻描淡写地摇头:“土地奶奶,你没有义务向我做什么交待,而是要向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土氏一族长辈做交待。头,无需提着来见我,更无需像古人一样负荆请罪,我只需要你本着一个济南奇术师的良心做事,竭尽全力,不留遗憾。”
土地奶奶郑重地点头,然后当先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