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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五分钟后,白玉床的确是“吸饱”了香烟,周身开始向外释放烟雾。
“玉罗刹,你明明已经动了心,就出来相见吧!”楚楚扬声大喝。
白玉床没有反应,但很快由它四周释放出来的烟雾就凝聚在一起,幻化为一个人形,漂浮在半空之中。
“这里有酒有菜,岂不比禁锢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幸福?”楚楚向着那人形说。
“真、能、救、我?”烟雾一散一聚,空中慢慢出现了四个雾气凝成的大字。
“当然能,否则何必在这里自讨苦吃?”楚楚回答。
血胆蛊婆后退,又从竹篮里取了一大把香,紧紧握在手中。
烟雾之中,又出现几个字,但却不是汉字。
楚楚仰面向上,冷笑两声:“玉罗刹,那些苗疆文字早就无人使用,你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了。”
稍后,那烟雾里又出现了几个汉字——“我自愿为囚,勿扰。”
这些字是玉罗刹制造出来的,代表的是她的心声。很少有人自愿为囚,除非她对这个世界已经生无可恋。
楚楚起身,端着纸杯向前,一直走入那烟雾中去,与那人形距离只有三尺。
“一入我炼蛊师之门,生是苗人,死是苗鬼,生为苗疆出力,死葬苗疆山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为春泥更护花。你自愿为囚,已经是犯了苗疆炼蛊师的大忌,在祖师爷面前,已经罪加三等。玉罗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转世轮回而生,或者玉石俱焚而亡,都由你自己选择。你离开苗疆时,并没有遵从炼蛊师出山的所有规矩,而是采取释放全部蛊虫、与外人私奔的非法手段。你自己想想,这是不是祖师爷明令规定的十大死罪之一?我现在给你机会,只因为我要消灭你留下的野蛊,还苗疆安宁。还有,你坏了苗疆规矩,却没有遭到惩戒,很多年轻一代炼蛊师都蠢蠢欲动,要效仿你的做法,反出苗疆,奔赴全球杀人战场。为阻止这一切,我只能在你这里扬刀立威。”楚楚厉声疾呼。
那人形浮在空中,飘忽不定,忽而在楚楚身前,忽而又飘到她的身后,极尽诡异之态。
楚楚并不转身,只是稳稳站着,向着正前方说话。
她这些话非常公正,抛开玉罗刹为国出力那一节,历数对方犯下的过错,绝对不用功劳来冲抵。
任何一个门派或者团体,规矩是第一位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对错、功过都必须分得清清楚楚,否则难以服众,更难以管理。
烟雾中不再有字,那人形只是飘来飘去,对楚楚的话没有直接反应。
楚楚挥手:“血胆蛊婆,点一百零八缔盟香,请一百零八神祗见证,今天我要打破白玉床,消灭玉罗刹,请八方神祗见证。再,请法刀,我若做错,每错一件,就在我背上插一把刀,直至神祗原谅为止。”
血胆蛊婆听令,先是挥手点燃了那一大把香,然后俯身,每隔一尺插上一根,将白玉床、楚楚围在中央。
她拿出的所有的香尾部都带着一枚半寸长钢针,只需稍稍用力,就能牢牢地钉在地板上。
这是苗疆的内部的家事,我无法帮忙,只能在香阵外眼睁睁看着。
香阵已成,血胆蛊婆又从竹篮里取出一卷半尺宽的红布,挥臂一抖,那红布在地上一字展开,竟然是一条狭长的红色刀鞘,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着数十把韭菜叶尖刀。每把尖刀的正上方都用黄丝线绣着几个古怪文字,那应该就是刀名。这些刀应该是常年饮血,所以赤铜刀柄已经变成了晦暗的深红色,而那黄丝线文字也被鲜血浸染,半黄半红,十分诡异。
“玉罗刹,当着一百零八神祗的面,出来见见吧?”楚楚又叫。
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明白,那人形即是玉罗刹,但她却避而不见,想逃过楚楚的逼宫一劫。
楚楚伸手,血胆蛊婆立刻俯身,抽了一把尖刀,反手递上去。
“玉罗刹,我已经仁至义尽,别怪我——”楚楚一挥手,那把尖刀倏地刺入了白玉床中,无声地没至刀柄。
原来,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尖刀,竟然全都是削铁如泥的宝器,刺入质地坚硬的玉石更是毫不费力。
楚楚露了这一手,那人形惶然后退,但到达香阵边缘时,立刻被香烟缠绕,无法遁出圈子。
我一发现香阵的独特力量,便随即想到,那通风口也许是玉罗刹逃跑的唯一活路。
几乎是同时,楚楚、血胆蛊婆都想到了那一点,全都仰面向上望着,目光直指那通风口。
“封住——”楚楚一指。
血胆蛊婆来不及取香,纵身而起,脚尖在那白玉床上一点,要以身体去封闭玉罗刹逃生之路。
骤然间,那白玉床里冒出密密麻麻的手臂,有长有短,有全有缺,合力抓住了血胆蛊婆的右脚,硬生生地把她拽住。
这一下,血胆蛊婆无法再度飞起,身子打横跌下。
更可怕的是,那些手臂越伸越长,有十几个人由白玉床里探出半个身子,捞住血胆蛊婆,要将她卷进白玉床里去。
白玉床是实心结构,表面没有缝隙,所以那些人身出现时,如同悬崖上长出来的花,只见上半身,不见下半身,看上去怪异之极。
“大胆!”楚楚急叱,挥手拔出那尖刀,由白玉床表面一掠而过。
尖刀极其锋利,刀过处,所有手臂与肢体被连根削断,纷纷坠地。
血胆蛊婆挣脱了束缚,在空中侧翻了两个跟头,踉跄落地,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断肢落地,化为青烟,转瞬不复存在。
经过这一耽搁,那人形倏地化为一阵灰色的光芒,由那通风口逃走。
楚楚走过去,按住血胆蛊婆的肩,不发一言。
她们之间的身份与感情极为复杂,这时候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说一些关切与鼓励的话,但楚楚那个动作已经表达了一切。
楚楚走出香阵,把纸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我迎着她问。
“最差的结果。”她回答,“在白玉床中封闭了七十年,她已经修炼到近乎成精的地步,也许不再贪恋六道轮回和人间世界。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我们是人,只能以人的思想和价值观来跟她沟通,既然她已经不愿为人,那还有什么沟通的必要呢?”
“不愿为人”是最大的悲哀,毕竟玉罗刹生而为人,那是六道轮回抉择的结果。
自古以来,人在正常情况下全都珍爱生命,憎恶死亡。只有那些失去了生之乐趣或者为了正义公理甘愿赴死的人,才会毫无惧色地面对死亡。可是,即使是那些人,他们也愿意好好地、幸福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以“人”的身份与他人沟通交往。人类是群居动物,这是本性与本能,只要生物基因不变,那么这种特性永恒存在。
“不愿为人,那她将成为什么呢?”我和楚楚相视苦笑。
“按照我离开苗疆前的计划,在这种情况下,可以立即将白玉床毁掉,让玉罗刹的魂魄自生自灭,但是……但是现在却不能了……”楚楚艰难地说出了实情。
我懂她没说出来的意思——“如果唐晚的魂魄在白玉床内,床一毁,那魂魄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大哥,再给我一点时间,计划有变,我需要集中精神思考。”楚楚又说。
我点点头,但实在说不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话。
现在,我们围绕白玉床所做的全部工作,都是为了救醒唐晚。
我知道在“救人”与“毁床”这两种选择上很让楚楚作难,但我也没有办法。床在,我还有救唐晚的机会;床毁,连那唯一的渺茫希望也失去了。
菜很好,但我和楚楚都已经没了胃口。
血胆蛊婆走近来,垂手站在楚楚身边。
“血胆蛊婆,依你看,‘五丈原禳命之法’还需要继续下去吗?”楚楚问。
血胆蛊婆回答:“小姐,我从来没遇见过自愿为囚、不愿为人的炼蛊师,所以无法准确回答。我曾研究过玉罗刹的资料,她的经历十分坎坷,所以其想法跟别人也不一样。当年她肯为了那男人自愿赴死,其实也是一次豪赌,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无论输赢,都是一死。既然是死,那自然跟人生幸福、团圆美满无关。也许,我们能解开她当年的复杂心思,也就能解决当下的问题了。”
她曾遭到楚楚发出的紫光禁制,无法开口讲话,现在那禁制早就解除了。
楚楚在她肩上轻拍的那一掌,意义重大,意蕴深厚,此刻可见一斑。
“赌?”楚楚皱眉。
我瞬间猜到一个答案,一边思索一边阐述:“那应该是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之术——在那种理论中,人类男女之间的情爱并不一定要通过身体来表达,而是遵循‘精神恋爱、身体纯洁’的原则,只有精神上的高度融合,而丝毫不涉及到两性**的接触。这种理论在八十年代中期十分流行,并从欧美传播到亚洲来,影响了一大批香港、台湾的高级知识分子。其中,我们熟知的一位歌坛天后,就是受此理论影响,保持着柏拉图式的婚姻方式,成为很多文艺圈人士的精神典范。”
柏拉图的思想影响过很多人,他对哲学领域内诸多问题的思考,领先于同时代人百年。
这种“精神恋爱之术”相当微妙,其分寸把握犹如悬崖上走钢丝一般,对恋爱双方的智商、情商要求极高。
我所说的那位歌坛天后,最终也是不堪重负,抛开一切,去美国做心理治疗。该场精神之恋的结果,是以双方撕破脸皮、分道扬镳落幕,成为娱乐圈里的一个巨大话题。
如果玉罗刹早在七十年前就陷入了“精神恋爱之术”的桎梏,那只能说明,诱惑她离开苗疆的男人是哲学、情商、智商、筹谋的四重高手,一开始就罗织了完美的“诅咒计划”,将玉罗刹视为终生禁锢于八卦蛛网里的杀人蜘蛛。玉罗刹虽然精于巫蛊之术,但她自小在苗疆长大,对于外部世界的尔虞我诈知之甚少,所以才会被那男人的弥天大谎所骗,为了所谓的虚无情爱,做惊天动地一击,成就了“吴之雪风号”上的永恒传奇。